香港.記得
從記憶裡冒出新芽──香港作家、藝術家、茶餐廳老闆,移居台灣的日常運動
2021年10月,台北市濟南路,一場台灣人和香港人等眾多民團舉辦的晚會上。(攝影/楊子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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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之間,我們在台灣可以遇見的香港人、聽到的粵語,明顯愈來愈多了。離散的港人往世界各地散去,其中有一部分落腳在台灣。他們如何離開香港?如何來到台灣?他們又如何記憶香港?《報導者》採訪4位移居台灣的港人,包括詩人廖偉棠、藝術家vawongsir與作家梁莉姿,還有在開港式茶餐廳的Andy。作為香港人,他們都有不想遺忘的東西、都有想守護的價值,也都在台灣試圖創造新的記憶。

Ⅰ.廖偉棠──為我城、為子女,詩人溫柔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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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楊子磊)
(攝影/楊子磊)

廖偉棠,作家、詩人、攝影師。1975年生於中國廣東省、1997年移居香港、2018年移居台灣,總在遷徙的路上,其作品關注社會議題及非主流文化,風格尖銳並橫跨多種藝術形式。他曾自抒「逃離」是一輩子的課題,原先只想在台灣住上5年,豈知香港劇變、疫情肆虐,如今不得已待了太久。那在這段聽天由命的日子裡,詩人又是如何觀察台灣、回望香港?

我和台灣結緣得早,中學讀台灣的現代詩,大約1999年在台灣得獎出道。當時拜訪台灣,我永遠是客人的身分,都是接觸文藝界的朋友,我覺得台灣真是天堂,所有香港的文青都這麼認為。但真的住下來後,我開始有別的身分了,是一個外國家長、是一個外國租客,甚至發生租屋糾紛。我不再只是詩人,是終於成為一個台灣的普通人。

走在台灣路上,你不講粵語,人們分不出來你是台灣人或香港人的。不過也因為如此,當一個香港人來到這邊,我們就像掉進大海一樣,要很有自覺才不會被融化掉。

身為移民,或說飄零者吧,此時是有種無助感,你的情感有時遠勝於理智。面對這些內心的、環境的變化,讓我選擇台灣的關鍵還是孩子,我不希望他們在一個必須學會說謊的社會長大。我和妻子都在大陸出生,經歷過洗腦教育,我用了一整個青春期和洗腦鬥爭,說起來叛逆,但很痛苦啊。

再來,我還想繼續用中文寫作,我不能去到一個沒有中文的環境,如果住西方國家,我的文字一定會被外語影響。

不再「保持距離」,甘願被香港、台灣的土地和人們綁著

一名寫作者必然和自己所處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以前書寫的時候,我也很從容處理自己跟香港、跟現實的關係,我希望永遠保持距離去觀察,所以我住過很多城市,卻不喜歡在相同的地方停留太久,如果待太久了,你會被綁在那裡。

直到2019年發生那些不義的事,無論我承不承認,我現在都成了移民、香港的遺民,我不能再那麼從容,要麼是一種抵抗的姿態,不然就是輓歌的姿態。我也不再避諱,我甘願被香港、台灣的土地和人們綁著,因為我感到一股責任,如果我們不寫的話,那誰來寫?

剛離開香港的時候我還滿義無反顧,就是來台灣投入新的生活;後來才發現,自己原來這麼愛香港。以前我不願承認這一點,作為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我很瞧不上民族情感,對國家和國家的對抗有些不屑的。現在我了解到,人不需要緊抓著教條,被壓迫者都是相同的,其實好多事情都是具體到友誼、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的時候,你得做出判斷;如果這時為了追求一種立場而漠視這些情誼,那就非常可怕。

好比說,某些台灣人、海外華人對現在香港的理解很簡單,就是和中國對抗,他們都很推崇香港人的犧牲,希望香港人成為他期待中的香港人,像個烈士。但對香港人而言,犧牲要去到怎樣的程度才夠?我認為香港的犧牲已經夠大了。

從劇變中看見沉默的堅強,最大的學習是寬容

疫情兩年多不能出國,我一度以為香港沒有了希望,後來我實在忍不住,想盡辦法回香港一趟,結果見到以前的朋友,每一個人都沒有變,還有朋友對我說:「你就走吧,我要留在這裡幫你們看著香港。」

當時我真的感動,就淚目了。他們的沉默並非不厭惡獨裁,他們都比我更加堅強。香港還未死,現在是一個新的香港,這種種都令我更愛這座城市。曾經我對抗爭的想法就是苦大仇深,很決絕,會怪罪旁人為何不作聲,直到2019年後,我學習最多的是寬容。

年輕時我很討厭香港的「南來作家」,他們是從中國逃來香港的一批前輩,類似台灣也有所謂的「外省作家」,我討厭他們永遠在懷念大陸、不屑香港,寫到香港都是負面的刻板印象。所以剛來台灣時,我有意識地一直書寫台灣,可是前陣子回頭一數,我大部分的文字依舊圍繞香港啊,我不能再騙自己,我不能再假裝自己是無所謂的,接著我對那批南來作家、外省作家也多了份同理心。

在台灣教書,我毫不掩飾推崇香港文化和香港詩。我很多次跟台灣學生說:「目前香港年輕人寫的詩比你們好,你們去想想,台灣真的這麽平靜嗎?這麽多東西已經不用爭取了嗎?」我們不要只寫舒服的詩,我鼓勵他們在台灣寫挑釁的詩。

台灣新一代有個非常好的趨勢,年輕人比過去更寬容,寬容必然會讓你的胃口更好,更肆無忌憚,更沒拘沒束。他們把台灣放在世界角度寫作,讀最新的翻譯作品,對中國最前衛的作品是擁抱的態度,沒有說中國就一定要反掉,因為中國也有反抗者、叛逆者。

這幾年香港的詩和小說特別強,理由是時代的壓力──壓力愈大、反彈力愈大、創作愈多。我很敬佩他們,敬佩這些留在香港寫作的人,我只能盡量幫他們在台灣聯繫出版社和發表管道,還想他們多來台灣,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 。

當然有些寫作者選擇私下流通作品,不要正式出版,就像當年蘇聯有所謂「抽屜文學
作家因政府言論審查不便發表,鎖進書桌抽屜裡的文學作品。
」,現在香港就進入這樣一個時期,但他們依然在寫。

回到我自己,其實我還是憤怒,政治立場沒有變,這大概是我身上一輩子的東西了。但我覺得年輕一代鬥爭的方式可能會更可愛一點,不一定要同我們這麼痛苦,像歐洲一些經歷過極權的作家,他們在苦悶中寫著諷刺、懂得生存,有何不可?

至於香港和台灣彼此可以做什麼?我不想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去指點,只能純粹從文學的角度觀察,我想最重要的是──繼續去書寫一個很多角度的香港,一個有血有肉的香港。

Ⅱ.vawongsir──很想家的他,走進台灣家庭裡以畫換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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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楊子磊)
(攝影/楊子磊)

vawongsir原在香港的中學教視覺藝術與通識課,也以匿名在網路創作諷刺漫畫。即便是私人創作不影響教學,他仍遭到檢舉,被迫離開熱愛的教職。vawongsir來不及跟所有學生道別,離港前和家人吃飯,而那成為他和母親的最後一次用餐。想家的他,2022年底展開「加多雙筷」藝術計畫,走進台灣家庭裡蹭飯、交換故事,為他們畫一張家族畫,也告訴台灣人關於香港的故事。

兩年多了,我還是很記得離開香港的那天。我拉著行李箱下樓,從尖沙咀坐計程車到機場,我提醒自己看清楚每一個風景,因為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能看著香港。跑過青馬大橋時,車裡在播老歌,看著窗外,我跟自己說,要記得那個畫面,要記得。到了機場我也不放心,那時候好多人就在機場被抓,我check-in之後就躲在候機室洗手間裡,差不多時間才跑去登機。

離開香港前2、3個月,我不敢住家裡。警察抓人都是清晨,我那時很恐慌,聽到門外有鑰匙的聲音就很緊張,即使睡了,很小的聲音也會把我驚醒。我很不安,感覺該走了,但好像又還沒有到真的非得走的時候,所以一直帶著兩個行李箱跑,飯店也好、朋友家也好,到處換著住。直到有管道的朋友告訴我政府可能要有動作了,我決定就走吧。先去了英國,再來到台灣。

從小我就想當老師。大學時主修視覺藝術,黃照達
漫畫家,也是教師,原任教於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學院,目前已離開香港、移居英國。2022年底於台灣出版《那城THAT CITY》。《報導者》曾於2019年訪問過黃照達:〈「反送中」遍地開花的視覺進化,香港藝術家如何記錄和影響運動?〉
是我的老師,是他啟蒙我用不同的角度看社會。畢業後,我從教學助理開始,再讀教育文憑,成為中學老師。教了2、3年之後,有些學生放學後會來美術室玩,也有人來做功課或自己畫畫,感覺他們喜歡這門課,這讓我很有成就感。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讓學生不會覺得藝術距離他們很遙遠。
教書幾年後想進修,我開始在社群媒體畫畫,累積可以申請學校的作品。我通常是課餘時間用電腦和滑鼠畫畫,所以是匿名開Facebook專頁的,那時候社會運動
這裡的社會運動指的是2019年的反修例運動。
還沒有發生,我主要畫社會議題比較多。起初我沒有朝政治漫畫走,看到什麼或感受到什麼就畫。2019年運動開始了,我還是畫自己感受到的和我看到的事件。但當時畫畫,也很難不觸及社會運動。
2019年底,香港教育局收到投訴、開始調查,但在教育局還沒確定要發什麼警告時,在《國安法》公布
香港《國安法》於2020年6月30日頒布實施。
的前一天,學校開除我了。那段時間,有學生進來美術室時都會傷心地看著我,我還要開玩笑:「還沒啦,我還沒要死掉,不要用瞻仰遺容的眼神看我。」但我很記得其中一個學生,他說:「不是,老師,我是來跟你說再見的。我明天要上法庭。」他才初中三年級。我們四目交接,點個頭,彼此好像都明白了一些東西。

在那樣的時期當老師,有好多難受的時候。2019年10月初,政府頒布禁止蒙面規例,我們中學的校內廣播一般不常用,那天校長很凝重地叫所有學生留在班級裡聽廣播,廣播要學生放學直接回家、不要在街上逗留。我是班主任,也重複提醒學生。有個同學發問了:「如果不是大人沒有為我們做什麼,我們為什麼要上街?」我沒辦法回應他,因為我心裡是認同的,是我們成年人沒有在適當的時機為他們爭取。

來台灣後,剛開始我很抑鬱,躲在家裡不出門。之前在香港時出版《假如讓我畫下去》給人投訴,但出版社還是繼續出我的書;2022年7月又出《我在老地方等你》,我畫了很多香港的景,所有東西都好乾淨,沒有人,也沒有反對的聲音。我是反諷這就是美麗新香港,裡頭什麼都沒有,總該沒事了吧。但不是,出版社甚至不被允許參加香港書展。那時我已在台灣,心情上更加走不出去。

年底遇到台灣九合一選舉,朋友問我要不要再畫政治漫畫?但我畫不出來,因為我不明白台灣的狀況。而且我很想家,很想吃家常菜,端午啊、中秋啊,我都自己待在家叫外送,每天都一個人吃飯,就覺得好慘喔,為什麼我沒有家的感覺可以吃頓飯?是這樣開始「加多雙筷」的計畫,以畫換餐。我想去台灣家庭裡蹭飯,聽聽他們的故事,更了解台灣的狀況。

「我很想家。我很想去你的家,吃一頓久違的家常便飯,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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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wongsir的「多加雙筷」藝術計畫已拜訪過50多個台灣家庭,這天拜訪的家庭是台灣出版人李亞倫的住家,他們一起包水餃聊生活,也一起喝了熱呼呼的湯。(攝影/楊子磊)

我在社群上發了文。第一次到台灣人家中作客,時間剛好是耶誕夜前後。那一餐我們吃的是黯然銷魂飯,對,就是電影《食神》裡的那個叉燒飯,他想模擬那個菜,還用上香港玫瑰露去做蜜汁叉燒,真的很好吃,我也好感動他因為我是香港人而做了這個飯。我們聊了很久,令我比較清楚台灣政治環境裡的藍綠陣營,我也談了香港的處境。

還有一個朋友邀我去吃年夜飯,也想我跟她支持藍營的爸媽聊聊。那天晚餐很豐富,我跟他們說,過去20幾年,無論跟家人吵架或多忙碌,團年飯
港澳地區稱年夜飯為團年飯。
一定回家吃的,這是第一次離開家,幸好有這桌飯,才讓我不至於這麼孤獨。她媽媽過來抱我說:「沒關係,我當你的乾媽,今年讓我照顧你。」那時候就覺得,政治立場相異好像沒那麼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一個家庭可以一起吃飯。

過去這一年,我去到快50個人家,各種家庭樣貌都有,還有10多個家庭組成的共學中心,那是畫到最多人的一張。還有一個家庭吃飯時沒太特別的事,只是其中一個成員吃少少就說飽了。我拍下他們全家照片後回家畫,把畫送給他們。過了幾個月後,他們來謝謝我幫他們畫全家福,因為那位家人癌症、吃不太下食物,幾個月後就走了,那張全家福成為他們最後一張合照。這時開始,讓我覺得這個計畫可能是有點意義的。

媽媽的碗筷,來台陪我繼續加多雙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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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地方等你》一書中,vawongsir畫下香港的夏愨道,只是是空無一人的夏愨道。「我們很多遊行都會經過這裡,2014年的佔領行動,我們都曾經在此守候、抗爭;2019年的反送中運動,這裡也是重要的『戰場』,大家也在此經歷催淚彈⋯⋯。」(圖片提供/vawongsir)
《我在老地方等你》一書中,vawongsir畫下香港的夏愨道,只是是空無一人的夏愨道。「我們很多遊行都會經過這裡,2014年的佔領行動,我們都曾經在此守候、抗爭;2019年的反送中運動,這裡也是重要的『戰場』,大家也在此經歷催淚彈⋯⋯。」(圖片提供/vawongsir)

我媽媽手藝很好,我最喜歡她的咕咾肉,每次我回家吃飯,肯定都有這道菜。離開香港前,我跟爸媽吃過一次飯,他們知道我得走,也沒有說什麼。2023年,《我在老地方等你》在全國美術展得獎,我在電話裡哭著跟媽媽說,他們培育我學藝術這麼久,也知道念藝術會很窮的,在香港沒得到什麼肯定,政府也不喜歡我,但來到台灣,終於有人肯定我,我很感動,也謝謝他們允許我做藝術。

媽媽身體一直不好,沒多久就過世了,我沒能再跟她吃飯了。去年底,「加多雙筷」計畫拿到花蓮洄瀾美展當代藝術創作類首獎;今年展出時,爸爸還把媽媽常用的碗筷寄來台灣,讓我一起展出。

我還會繼續做「加多雙筷」這個計畫。我很想融入台灣,想聽聽你們的故事,我也會分享我的故事。前陣子立法院外的行動,我人在荷蘭工作,但我好想到現場,那是台灣還擁有的民主。

Ⅲ.梁莉姿──她在花蓮寫作,以書寫清創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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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楊子磊)
(攝影/楊子磊)

梁莉姿,香港新銳作家,中學就開始寫作。2021年9月底,她來到台灣,原本在香港難以繼續書寫的文字,在花蓮的小套房裡一點一點完成,陸續在台灣出版《日常運動》與《樹的憂鬱》。她是台積電文學賞得主,也曾入圍台北書展大獎、台北文學獎年金。在《日常運動》的後記有這樣一段話:「與其說這是一本關於抗爭的小說,不若說更多是運動傷害,或是,傷害本身。」

你問我最想念香港的哪裡?我第一個浮現的是中大,我真的很放不下中大。但殘忍的是,我想的是過去的香港中文大學。這兩年回香港,其實都有時間回母校,但我就是不敢去。從小我跟著媽媽四處搬家,念大學時住宿舍,畢業後留在大學工作,也在附近租房子。整個生活圈跟中大很密切,我生命中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中大同學。

中大是很特別的一片土地,它離市區很遠,不是24小時都有交通工具。但它給予我的,無論是人文的氣息或是價值觀的塑造⋯⋯這也好殘酷啊,它曾經是一個起點,給予我覺得人應該生而為自由的夢。

我還很記得,2019年時我寫《日常運動》其中一個起點就是中大。校園禁菸,我一般會走到校門口抽菸,有一天我發現,為什麼平常那個垃圾桶不見了?很快猜到,被拿去當路障了。就是這樣的日常,會看到那些週末(抗爭)時所留下的痕跡。穿高跟鞋走在街上,覺得路為什麼凹凸不平,原來磚頭在週末時被拔走了,被拿去做路障或其他用。

再說一個,等紅綠燈。平常等行人紅綠燈時,很多人都在低頭滑手機,聽到那個紅綠燈的噠噠聲愈來愈急促,就是可以過馬路了。但突然間,怎麼大家一直等,等了好久,滑好久的手機,聲音都沒來?抬頭看才知道,週末時給打壞了。我們的日常都被運動影響了,你以為可以重歸一種日常的秩序裡,其實你沒有辦法,很多沒有注意到的東西都被影響到了。

中學時我讀英文學校,除了中文跟歷史或相關的科目,其他全部都用英文學。那裡滿菁英主義,成績很爛會被瞧不起。我滿多科目不及格,就國文成績最好,老師鼓勵我們寫作,我也開始寫故事,寫到連載還在班上傳閱,突然世界好像變平等了,還會有同學跑來問我:「欸,什麼時候出下一回啊?」我覺得找到自己的位置,也開始參加徵文比賽,在網路上寫大眾小說。文字這件事,好像讓我在體制內外都得到肯定。

後來媽媽離婚,我們搬出家裡,才開始意識到社會上很多實際的東西,比如房租為什麼貴?從一個被保護得滿不錯的環境進到社會上,我開始讀不同的書、參加社會運動工作,意識到世界其實很不一樣。以前那些天馬行空或有趣的情節包裝已經無法滿足我了,我想講述一些更幽微、更情感、更社會的東西。

2012年反國教那年,我中六,要考大學。接著是2014年雨傘運動2016年魚蛋革命,然後是2019年。我10多歲到20多歲的時間點,一直在經歷社會運動的變化,也影響我在文學書寫的切入方式。最深的運動傷害是2014年的傘運,那時我大二,相信這個世界會隨著人民發起一場運動而變得美好。但我們佔領了、做到了所有東西,為什麼世界沒有變好?就這樣結束了,還有些人被清算。

我想逃離香港,去美國讀書讀了半年。記得一晚在美國夜行巴士上,我看著梁天琦DQ
Disqualify,指取消參選資格。
、終身被剝奪政治權利,我很痛苦。世界真的不是直線的,不是只要願意付出、甚至有人願意死掉,就能達到理想的世界。2019年時,我在大學裡當研究助理、也在中學教寫作課,運動初期我很抽離,我想我已經是個冷漠的大人了,但我身邊都是學生,都是超級澎湃的能量。

那個反差太激烈,也是驅動我寫《日常運動》的起點。甚至我去中學教書,有學生會說「老師你看,我剛禮拜六去撿了超多的催淚彈,你看我的手都燙傷了」,就這樣掀開傷口給我看。我以為我把自己的心保護得很好,但原來我沒有。我意識到必須記錄這些體感和細微的感知,慢慢收集成不同的故事。

這份痛苦與愧疚已長成身體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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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蓮壽豐的嶺頂沙丘,是一個人很少但漂亮的沙灘。有時候,梁莉姿會在那看海浪和陽光在水面折射的模樣。後來她才發現,很多都是從城市來的同學都會養成這種有事沒事到(無人的)海邊發愣的習慣,「我覺得,這是花蓮游離、迷人且孤隔的地方。」(圖片提供/梁莉姿)
花蓮壽豐的嶺頂沙丘,是一個人很少但漂亮的沙灘。有時候,梁莉姿會在那看海浪和陽光在水面折射的模樣。後來她才發現,很多都是從城市來的同學都會養成這種有事沒事到(無人的)海邊發愣的習慣,「我覺得,這是花蓮游離、迷人且孤隔的地方。」(圖片提供/梁莉姿)

《日常運動》本來是在香港文學雜誌上連載的小說專欄,但後來《國安法》通過,整個香港的空間急速萎縮,專欄也被迫中斷。我也曾經掙扎,要不就像上世紀的歐洲作家,先把書稿放在抽屜裡,等香港重光後再出版,但我沒有辦法。

2021年9月29日,我飛到台灣,下機後搭著防疫計程車直奔花蓮,在鯉魚潭旁的旅館隔離14天
2020年1月15日起,台灣將COVID-19列為第5類法定傳染病以後,至2023年3月解封前所施行的防疫手段中,包含2021年6月底至2022年3月初強制入境者入住防疫旅館和隔離檢疫所14天。
,然後開學,我開始邊讀書邊寫作。來到台灣,尤其是花蓮,就像在一個很抽離的狀態裡養胎,5個月左右吧,我就把初稿給編輯了。先出版了《日常運動》,11個月後再出版《樹的憂鬱》,現在在寫另一本,合起來是我的香港三部曲。

對我來說,寫作不是一個療癒的過程,它只是幫助妳的傷口凝固,但那個傷口一直還在。寫作的過程,就像在整個傷口上,重新用細碎的小夾子、針啊、刀啊重新剖開,把裡面爛掉的肉或崩潰的組織給掏出來。所以那個過程是痛苦的,只是寫完之後,好像讓它比較凝固起來的狀態。為什麼這麼痛還要寫?因為痛苦與自身是並存的,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講一個印象深刻的故事吧。《日常運動》出版幾個月後,我收到一個陌生讀者來訊,他是從中國到香港念書的留學生,運動發生時人就在香港。一直以來,他都想要說一句香港加油,但又無從辯解自己以中國人的身分說出這一句話,對香港人是不是更大的傷害?或許他根本沒有資格也不配這麼說。他非常難受,寫了很長很長的信給我。這個訊息,我放了好幾天不知道怎麼回。

也有香港讀者問我,要怎麼能不帶愧疚地活下去?我想到會哭,因為這是沒有辦法的。我寫這本書,也不是為了處理我的愧疚,如果能這樣,它就太便宜了也太取巧了。但我希望大家都知道,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痛苦地愧疚,可能是我們都在共同感受裡。所以我們才可以去了解彼此,承擔了共有的苦難經驗,日後可以去建立出我們更深刻的身分認同。

前陣子,我在Facebook上看到兩隻中大貓陸續過世了,那是我們中大人都知道的野貓,還有人幫牠們成立粉專。粉專出公告說,兩隻貓咪現在很好,都到了遠方。我看到這消息時,哭得不能自已,我其實好久沒哭了,那天哭到無法控制。突然就覺得,我所熟悉的中大,像一片一片被拔走或溶掉或剝落,隨著很多很多的碎片消失,那個我所非常喜歡的香港中文大學也消失了。

Ⅳ.Andy──在台北開一間香港茶餐廳,留住被消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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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楊子磊)
(攝影/楊子磊)

Andy從香港來台灣生活,已經第10年了。2014年他來台讀大學,2018年畢業後留在台灣開香港茶餐廳。28坪大的店裡,海報、小卡擺飾充滿著香港的氛圍,而那場在香港「被消失記憶」的運動,意外在九月茶餐廳裡凝結成一座記憶之牆,讓人知道有些事情存在過。Andy甚至讓茶餐廳走出去,在疫情期間義務出餐給鄰近醫院,在青鳥行動中到立法院附近物資站支援飲料。透過台港交流,他期盼台灣人理解什麼?

2014年我過來台灣讀書,像是一個新的開始。

那時候來台讀書的港人不多,因為當時香港人覺得台灣的大學不夠好。但中學時我不愛念書、成績很爛,出來在餐廳做兼職,看到一些沒讀什麼書的老師傅,很喜歡去中國大陸嫖妓、賭博。我當時想,我對開餐廳有興趣,但未來不想成為這種人,所以開始努力讀書。剛好有朋友在台灣讀建築,讓我知道來台灣讀書比較容易(註)
上大學並非香港人必經的階段。以2023年為例,根據香港考試及評核局資料,僅約40.4%考生能升讀日間制大學。
,決定申請台灣的學校,最後錄取台中的朝陽科技大學建築系。

2018年我畢業,考慮過回香港開台灣餐廳,但是看店面一週就覺得不太對。譬如租房子,香港政府較保障房東,如果房客中途不玩了,還是要賠完合約期內所有租金;而台灣政府規定房客中途退租,最多只要賠1、2個月租金。最後,我決定用投資移民的方式留在台灣,去台北找店面,花兩週找到現在的地方。

2020年香港《國安法》出來,一些朋友跟我說,「做生意嘛,為什麼要碰政治?不要理會啦。」但政府要不要保障做生意的人、保障市民,很有關係。如果政治、政府不好,我們做生意也沒用。你可以問問中國大陸的馬雲,賺很多錢有沒用?沒用。賺錢重不重要?重要。但你的理念、你的良知在哪裡也重要。

保存運動文宣,分享香港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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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茶餐廳店內保存不少2019年反送中運動的文宣。圖為抗爭者創作的小卡。(攝影/楊子磊)
九月茶餐廳店內保存不少2019年反送中運動的文宣。圖為抗爭者創作的小卡。(攝影/楊子磊)

我希望客人一走進店就感受到香港元素、知道是香港人開的。就像歷史上不同時期的建築,有不同的外觀、風格,茶餐廳也是,英國時期是冰室,後來外國的材料慢慢引入,又是另外一種風格。

那2019年後的香港茶餐廳是什麼樣子?我的定義是,要有香港歷史的元素。牆上這些小卡,是那時候一群香港年輕人幫香港黃店
指與香港反送中運動支持者立場相近的店家。親共、支持《逃犯條例》修訂或支持港警的店家稱為「藍店」;由中國資本開設的商家則稱做「紅店」。2019 年反送中運動支持者發起「買爆黃店」行動。
畫的卡片,每張卡片有不同的意思。當年反送中運動,店家會「
粵語,意指發送。
」這些卡片,比如消費到一定金額,就派一張。很多香港人會「
粵語,意指收藏。
」這個卡片,儲整套。一開始我只貼了幾張,其他香港人再拿過來我這裡貼,因為現在香港不能發這些東西,放在這算是保存歷史。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坐在這裡(貼滿卡片的牆面前面),她說她是從英國過來旅行,牆上其中一張正是她畫的卡片。

店裡也有《眾新聞》來採訪送的布條,上面畫了612金鐘衝突721元朗恐襲831太子站還有理大圍城,但《眾新聞》已經不在了。有些支持中國大陸的台灣人也會來店裡吃飯,會自己講很喜歡去大陸。他們會問,「為什麼要弄這些事情啊?大陸也沒有不好啊!」我知道客人支持中國大陸,也不會多說什麼,只是會安排他坐在這裡。我想,「好吧,那你就看著這面牆的海報跟卡片吃吧。」

我覺得茶餐廳是一個平台,做什麼都可以。最開始是我邀請香港朋友一起來交流民生問題,跟剛來的說哪邊的菜市場便宜;有時候,星期五晚上8點收店,有一些玩音樂的香港人,會把燈光弄暗一點,座位弄一弄,邀請一些台灣人一起來玩音樂,香港人、台灣人都會一起來聽。

記得2021年,九月茶餐廳附近的成淵高中一位公民老師提議,帶學生來店裡辦台港交流講座。那一場請移民台灣的港人和學生分享香港近年的情況,其中一位是香港理工大學退休教授何芝君。後來這位公民老師調任高雄,又帶學生來店裡辦講座,請陳健民老師和學生分享在香港坐牢的所見所聞。

今年5月21日立法院的青鳥行動,我也帶了果凍、飲料過去濟南教會物資站,畢竟我在台灣賺錢,有機會就想回饋台灣人。後續幾次,我也提早收店去支持。來店裡幫忙的香港工讀生,還畫了青鳥的牌子,用台羅拼音寫上「香港人挺台灣」讓我帶去。我想站出來,一方面是擔心用人道救援方案來台的香港手足名單,經由立委流到中國大陸、港府手上,影響手足在港家人的安危,更想打破網路上關於港人不滿台灣政府的傳言,告訴台灣人,「台灣有事,香港人會站出來」。

來店裡辦理念一樣的活動,我不會收錢;理念不一樣的,收錢我也不會租給你。我希望之後在附近找一個大一點的店鋪、多辦一些活動,讓台灣人更加認識香港。

【香港・不關燈 系列活動】香港日:不只是生活──港人在台日常對話
  • 時間:6/30(六)13:00 - 18:30
  • 接力短講:梁莉姿、vawongsir、柳廣成、沐羽、陳健民、朱耀明
  • 地點:報導者第二基地(台北市中山區天祥路32號1樓)
  • 報名詳情:https://www.accupass.com/go/never-forget-hk
【香港・不關燈 系列活動】叛逆邊陲:他們如何用粵語呼吸和思考
  • 時間:6/27(四)19:30 - 21:10
  • 講者:廖偉棠(詩人)
  • 與談:許詩愷(《報導者》記者)
  • 主持:李雪莉(《報導者》營運長兼總主筆)
  • 地點:報導者第二基地(台北市中山區天祥路32號1樓)
  • 報名詳情:https://www.accupass.com/go/never-forget-hk
索引
Ⅰ.廖偉棠──為我城、為子女,詩人溫柔了起來
Ⅱ.vawongsir──很想家的他,走進台灣家庭裡以畫換餐
Ⅲ.梁莉姿──她在花蓮寫作,以書寫清創傷口
Ⅳ.Andy──在台北開一間香港茶餐廳,留住被消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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