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那風的幻想,兩萬多來台居留或定居的港人,尋找、重建著家的形狀。
記不記得 你將證件 與機票 連著一份渴望 放入這背囊 扎根也好 旅居也好 也許你 還未知道答案 為了找人生 不同形狀 未知的 放手去擁抱一趟
2019年後來到台灣的港人,是否失去了自己的家呢?是誰在廢墟中打撈他們呢?對慧怡來說,家也許是過年一家四口一起吃著煎年糕的小小時刻。對20歲的香港學生阿Lam來說,也許女友買的鯊鯊抱枕,可以讓她不那麼想家。獲得2021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大獎的《時代革命》,片中曾拍攝一個「暴徒家庭」,其中兩人在香港街頭相識,Nick與他後來稱呼為「阿爸」的人成為家人,又陸續流亡來台。《報導者》訪問4位離家的香港人,聽他們講述,那年之後,他們家的變化,以及他們如何做彼此的家。
(阿Lam,20歲,中文系學生,2019年來台)
我來台灣讀書那一年,剛好是香港街頭狀況最激烈的時候。我修20幾個學分,有很多迎新活動,好像大家都要開心,但我卻開心不起來。從大一到大三,我搬了四次家,每次跟別人說「我回家啦」,但那個地方只是一個住處,其實不是家。
我在學校最常去的地方是圖書館,很喜歡三樓的文學書區,有很多詩集。有一天在這裡翻到鄭愁予的一本詩集,裡面有首詩的開頭是這樣的: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這首詩叫〈賦別〉。對香港人來說,也滿應景的。
我偶爾會住在她家,她爸媽應該都知道我們的關係,只是好像有時裝作不知。最近有一次,我吃飯的時候嗆到,一直咳,她媽媽就在我旁邊幫我拍背。我覺得開心又驚訝,如果是普通的關心,可能最多叫你喝水,但她是親自用她的手幫你拍背,是不是代表又接受了我多一點點呢?
女友現在也算是我的家人了。台灣不會取代香港的位置,因為很多感情和經歷無法取代,但我要當台灣是家,就要在這裡創造更多的經歷、回憶和情感,那台灣就自然會是我認同的地方。我覺得有關心我、愛我的人,給我安心的感覺,那個地方就是家。
(慧怡,45歲,兩個孩子的媽媽,2020年來台)
來了台灣,我發現有幾樣東西很難買,例如沖奶茶用的錫蘭紅茶,做年糕用的片糖。之前在網上買的茶葉,味道總是差那麼一點。快要過年,我們家阿妹說想吃年糕,我想試試自己做,買了糯米粉、粘米粉、椰汁,但買不到片糖,去南門市場問,描述了很久,市場的阿姨才從桌底下拿出一種「板糖」,樣子有點像,不知味道是否一樣。
阿妹今年13歲,阿哥15歲,兩年前跟我們移民搬來台灣。離開香港之後,我有點後悔從前沒有好好訓練廚藝,不然至少可以把一部分家鄉味道帶過來。有朋友移民去英國,他太太做了整桌的蝦餃、燒賣,我見到照片,覺得自己好像對不住小朋友,也對不住自己。
我媽媽以前每年都自己做年糕,所以新年前都很忙。大年初一,我們早上7點就要到阿嬤家拜年,阿嬤一定已經煎好年糕在等我們,還有蘿蔔糕和一小碗湯圓。8點我們就出發去第二家拜年,每個人家都會有沖好的茶和年糕。你看過《麥兜故事》嗎?麥兜的媽媽麥太聖誕節烤了火雞,之後麥兜吃了一個多月才吃完。我們也是那樣,新年的年糕放在家裡,早餐也吃,要很久才吃完。
來這裡之後,我們新年過得很安靜,因為沒有親戚在這裡,就沒有所謂拜年。但如果有幾片年糕,可以加個蛋去煎,也是開心的。
最近阿哥有件事很感動我,他的高中有自主學習,可以自己選一個題目,如果報告做得好,就可以在全校面前發表。他的題目是「藝術在香港的反送中運動中擔當什麼角色」。那個報告他寫了幾萬字,我從來沒見他寫過這麼多字的文章。他是一個很宅的高中男生,但在這麼多人面前發表,是他願意為他的家做的一件事。
我們現在會全家一起聽香港的廣東歌,比如阿妹喜歡的Mirror在叱咤頒獎典禮上得獎,我們一起在家用電腦開直播,然後接到電視螢幕,跟香港的大家一起緊張頒獎結果。我已經不聽廣東歌好多年了,但這幾年,覺得只有來自香港的歌才可以回應到當下的處境,是我情緒的避風港,給我很多安慰,在這種情感上,我覺得自己好像沒有離開過香港。
我有時候也會被問,我是香港人還是台灣人?來台前的幾年裡,那種城市的共同經驗,上街、互相支持,同路人的感覺好強烈,那可能是我40多年在香港,覺得自己香港人身分最強烈的時候。如果要在另一個城市找到類似的感覺,我想應該是一個目標,不會這麼容易發生。
但我又有一個想法,也許我可以先喜歡自己身處的小社區和大自然,從這些東西中去找到家。
我去了台北周邊的許多古道,陽明山也去過兩次,天氣好的時候,就會騎腳踏車去社子島看夕陽。有時我和先生在社區散步,在一些舊的小巷走來走去,發現那些巷子好像是有機的,會自己長出來。有的房子很奇怪,是三角形,鄰居在大門口擺花,原來是為了防止別人亂停車,你會看到人是怎樣運用空間,很有趣。巷口有一間甘蔗汁的店,老闆很早就聽口音發現我們是香港人,有時他騎腳踏車遇到我們,還會特地按鈴鐺,笑我們兩個又約會。我相信我們有能力喜歡上自己住的小社區,看到身處當下的美和好。
我們一家人整整齊齊在這裡,其實是很blessing的事。剛來的那年,香港的家人生病,我和先生輪流飛回香港,每次我們都跟孩子說,爸爸回香港了,回台灣了,媽媽回香港了,回台灣了。阿妹就說,為什麼妳都說「回」?我說因為兩邊都有疼愛的人,有家人,所以就是「回」。
(阿爸,34歲,流亡抗爭者,「暴徒家庭」的「家長」,紀錄片《時代革命》受訪者,2020年來台)
試過凌晨2、3點收到救命call,有15歲的小妹妹因為和家人政見不同,被反鎖在外,家人換了鎖,她一個人在商場麥當勞。麥當勞快關門,她要出去公園坐,手機只剩10%的電力。我們就3、4個人出去找,接到人、安頓好已經4、5點,我睡幾個小時,早上8點再去上班。
這就是家?我自己跟原生家庭的距離很遠,以前上班的時候,回家會在樓下兜個圈,看樓上的窗戶熄燈了再上去。父母在外面受了氣,就回來發洩。跟他們在同一個空間,我只有一種感覺,就是空虛。我做「阿爸」接小朋友,見到愈多這種個案就愈覺得,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的家是這樣,我也不是最慘那個,對傳統「家」的概念有好大衝擊。
我們有個不成文規定,如果我和「阿媽」出了什麼事,我們會立刻刪掉Telegram,斷絕聯絡,不連累「小朋友」。但如果「小朋友」出事,我們會千方百計找到你,去幫你。但他不想牽連到我們,選擇了跟我們分開。之後我們又在街頭遇到他,我們是full gear,他已經是一個普通市民的衣著,因為保釋期間不能再有什麼行動,所以大家只是隔著一條街,遠遠地點個頭,就沒了。
人生好像一座座山,你走到某一步,翻不過去的時候,會有天使來扶你,但你知道那個天使是會走的。這個「家」不是失去了,但是會過期的。我對他來說曾經重要,但有個空間和時間的期限。在我生命中的那個位置,我是那個天使,他也是天使。
在香港的時候,我是不會承認自己脆弱的。因為守著他們一大班「小朋友」,阿爸是不會崩潰的。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是一個阿爸的時刻,是在香港理工大學裡面。那時候前線打完到清晨,我跟他們去一間房休息,然後自己出去探探路,那時我說:「放心,我一定會回來,而且我會成功帶到一個方法給大家安全回到家。」但其實傻子都知道這是空頭支票,誰能保證找到逃走的方法呢?走了一陣子,我遇到周冠威(《時代革命》導演),我告訴他真的頂不住了,其實我沒有信心成功帶大家出去,我好對不住大家,因為我答應了他們要做到。他摸摸我的後腦,說:「不要這樣講,你做得好好了,你已經很厲害了。」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是生不出一個18歲、23歲、27歲的「小朋友」,我不是一個真的阿爸啊。我是一個掛名阿爸,假的阿爸,冒牌阿爸。為什麼一直以來我都讓自己背負著這種阿爸的責任呢?其實我只不過是個普通人,「小朋友」選擇信我,選擇去建立這個「暴徒家庭」,但我應該怎樣照顧大家呢?那是我在整場運動中第一次哭。
我希望的家是,當我很氣餒、很辛苦的時候,有個地方可以讓我安樂自在。這幾年我已經沒有固定的空間,可以給我這種感覺。Nick反而開解我,說要找到自己在台灣的價值。其實我做過多年電台節目,現在應該用自己本身的技能,讓在台灣的香港人更了解台港文化,繼續推動香港政治理念的輸出。Nick養了貓之後,比我更適合做一個阿爸,會照顧人了,所以現在可能要換個叫法,換我叫他阿爸。
我們現在的這種「家」會不會過期呢?如果有人簽證出問題,必須要走,那就沒辦法。我們的故事從2019年到現在,還連在一起,後面的故事是如何呢?我們不知道。我也想在台灣落地生根,安身立命,有個目標。經過這幾年,我知道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家是要自己去建立的。
(Nick,22歲,流亡抗爭者,「暴徒家庭」的「小朋友」,紀錄片《時代革命》受訪者,2021年來台)
我希望台灣就是我的最後目的地,不要再搬了,打定心思好好在台灣生活。那要怎麼做到這件事呢?首先有自己的家。我跟原生家庭的家人好疏遠,從小到大父母都不常在家,所以我一直沒有家的概念,什麼是家,我不知道。但我想要一個家,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好像是一個好的東西,會想要。現在Morning就是我的家人。
「阿爸」也是我的家人。我以前讀社會科學,所以也想過,為什麼香港人會跟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還更親近,卻跟家人不親近?上一輩一直用所謂血濃於水來綁住我們,但其實當我出事的時候,第一時間消失的就是他們。他們之間的相處也並不像他們講的那麼和諧,其實我們年輕人看這個家,一早已經破碎了,你只是用謊言把它拼湊起來。香港也是這樣,大家都知道一早已經破碎了,只是不講。
社會運動讓原有的家庭矛盾浮出水面。明明是家人,可是家裡的爸爸媽媽,卻不會給你支持、體諒和理解。所以我會傾向在外面找一些願意聽我說話,能理解我感受的人,跟他建立關係,這種關係更加真實。
來台灣以後,我沒有任何朋友,只認識「阿爸」和幾個流亡來的人,想熱鬧一點,中秋和冬至就找他們一起過。「阿爸」有陣子情緒不好,我就開解他,互相扶持。就算真正的家庭,爸爸都可能會病倒,這時候就要家裡的另一個人出來補位,這才是真正的家。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承受所有的痛苦,我會幫你分擔。
當我一個人的時候,家是不存在的,但當我遇到他,就成為一個家。這個家就算是在台北車站外面的紙箱,我們兩個人在那裡露宿,也可以是一個家。
現在我在台灣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學設計,融入香港抗爭元素,希望影響身邊的人。從前我是一個抗爭者,現在也仍然是,只是方式不同了。我想成為一個台灣人,同時,我也是一個香港人,只要有香港人的地方,就會有我的家。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為保護受訪者,文中慧怡、阿爸、Nick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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