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金鐘力寶中心40樓的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是港人移民台灣的第一站,自反送中運動爆發以來每日均「坐無虛席」。現時因防疫關係,辦事處雖只接受網路預約,但每天仍處於爆滿狀態,辦事處對外公告,申請移民文件預約已排至12月中。梁先生,是等待中的一位。
35歲的他在台灣經營廣告媒體公司已8年,太太和3歲的孩子都在香港,之前從未想過移民台灣,寧願自己港台兩邊走做「太空人」。但這次梁先生下定決心移台,問他原因,他帶著無奈勉強擠出笑容:「為什麼要走?大家都知什麼事,不用說都知道為了什麼。」
「我在太子住了10年,一直都很安全。但有一天你發現這裡突然變得很危險。小朋友上學途中會突然遇到施放催淚彈。晚上我在樓下和其他街坊聊天,會突然被防暴(警)用槍指喝。發現這個家不再安全,很難再住下去。」
2020年炎夏以來的香港街頭,雖不再烽煙四起,卻暗流急湧。
同樣在等待的賈小姐(50歲)則說:「文革正在香港發生,高官、親中派就像當年的紅衛兵一樣對教育、司法、傳媒不斷攻擊。這些人雖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利益卻高於一切,根本不會理會自己的良心。」
賈小姐眼見香港局勢迅速惡化,市民沒有發聲渠道充滿無力感,「現在就算在社交媒體表達自己意見也擔心會被他們監視,有的可能並不是政府機構人員或警察,而是妳認識的人都在監視妳,這最恐怖。」
不安在社會上蔓延,有選擇的人已計劃移民。
賈小姐和丈夫選擇了台灣。夫婦兩人去年(2019)10月開始以投資移民方式申請來台,最近獲批,下月移居。「台灣靠近香港,萬一有什麼事我可以很快回來。加上港台兩地文化、語言、文字相近,容易適應。」對於賈小姐來講,台灣政治生態對她最具吸引力,「台灣有民主,而且愈來愈好。現在有蔡英文,令大家放心很多。台灣人看到『今日香港,明日台灣』,會更堅守自己價值,潔身自愛,是一個正在向國際舞台邁進的國家。這些元素香港已消失了,不再適合居住。」
《報導者》向台灣移民署和內政部所取的資料也顯示,2020年的1月到8月之間,港人來台的居留與定居許可人數為5,653人。8個月的人數,已較2018年一整年的5,238人多出415人;即便在疫情最緊張和邊境關制嚴格之際,人數仍持續增加。
阿Sam今年45歲,任職律師,是土生土長香港人。他在一間全球數一數二的跨國保險公司任職法規部主管,太太也是律師,兩人年薪高達400萬港幣(約新台幣1,600萬元)。阿Sam具備了過往香港商業精英階層的政治冷感、賺錢至上的價值觀,但這次他也迫切移民。
「坦白來講,這一刻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能盡快離開香港,」阿Sam現在只要看到警察就會感到焦慮,「有一天,他們會怎樣來搞我們?不知道。最壞的情況是把香港變成另一個新疆?不知道。現在已放風出來要搞健康碼。他們一天比一天瘋狂,幾乎每天都在弄出一些東西來搞香港人。現在的香港,2天已成為舊聞(指政策變化太快)。如果繼續留下來,對我精神困擾很大,已開始出現抑鬱症狀,睡不著覺,要看心理醫生。」
「你問10個港人移民,10個都會回答你是政治移民,我就是。我身邊打算移民的、已申請到護照的個個都是。」
另一個讓他懼怕中共的原因,正是「香港人」這個身分。「我們不同於他們(大陸人)。大陸14億人早已被同化,他們信黨,但我們不是。我們受過教育、接受過英國管治,明白何謂法治、民主、自由等普世價值,同時也具備這些價值觀。北京對香港有什麼做得不對的,我們敢於出聲。大家都知道現在的北京非常要面子,我們200萬人出來遊行反送中,他們怎麼會不報仇呢?果然弄一個更惡毒的《國安法》給香港人。」
阿Sam打算移民的念頭萌生於梁振英在2012年上台之後。他發現港府政策開始一面倒地向北京傾斜,中國資金瘋湧來港做各類型投資。同一時間,即使像阿Sam任職的這類跨國大企業,也要迎合中國所需,「公司各部門招聘新職位都是請大陸人,香港管理層培訓的也都是大陸人,很明顯感受到他們是要換走我們香港人,也就是『騰籠換鳥』,用他們第二、三代人來換走我們下一 代。」
直至去年發生反送中運動,6月200萬港人上街後,他與太太Joanne終於下定決心申請移民台灣。
阿Sam的心態代表了許多港人的想法。根據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於2019年反送中運動發生後所做的相關調查顯示,4成2的港人打算移民,創下2016年以來新高;這些想移民港人之中的9.6%已開始做移民準備,亦是近3年來人數最多一次。
在影響港人移民決定的頭4個因素中,「政治爭拗和社會撕裂」4年來一直排首位。「不滿香港政治不民主」則較前3年排序上升一位,排第二。值得留意的是,「不滿中央政府獨裁」排在第三位,是過往3年裡所沒有的。顯示港人與北京關係緊張。
負責民調的香港中大亞太研究所助理所長鄭宏泰表示,左右港人移民取態與政治氣氛、政治爭拗有直接關係,「選擇離開的港人,是對中央的敏感度較高的人士。他們抗拒中國政府,抗拒香港沒民主,而他們本身又政治意識強,對民主追求較高,所以會選擇離開。」
「不是我們選擇參與政治,是大環境逼我們去參與,因為實在太多不公義。尤其我們做律師,看到現在黑白顛倒得太過分,簡直是在汙辱你的智慧、挑戰你的極限。普世價值裡最基本人權是free from fear(免於恐懼的自由),但現在我們是live under fear(生活在恐懼中),這只能讓我們成為一個被洗了腦的機器人,或做一個埋沒良心的人,那不是我。」
阿Sam的太太Joanne也是一名律師,面對司法界不斷遭受建制派攻擊,她雖感氣憤,卻又意識到在目前環境下無能為力,「我現在已封閉自己,不想再看臉書和新聞,知道自己看後會非常不開心,如果這樣生存下去的話我會很壓抑。」
阿Sam和Joanne於是在去年7月開始申請專業移民台灣,當時並未料到香港局勢會快速逆轉,「那時還在和同事說我們在申請,不過仍然會在香港繼續工作5、6年,等局勢再惡化的話才走。」孰料過了幾天,即發生721元朗白衣人襲擊事件。住在當區的阿Sam深受打擊,「第二天元朗像打完仗似的。香港開埠以來元朗都未曾這樣,很心痛,整個香港變得好恐怖。」
阿Sam情緒大受影響,此後一週要靠吃鎮靜劑才能入睡。這次事件促使他加快移民步伐。去年9月,台灣的內政部發出他們的專業移民居留證,阿Sam夫婦放下心頭大石,兩人把香港物業出售,並到台灣置業、買車。疫情爆發後,他們赴台計畫暫緩,直至今年9月疫情穩定後,終於可重啓赴台定居計畫。阿Sam坦承自己只想盡快離港,「你不知明天又會發生什麼。」
台灣是阿Ken不二之選,「如果有一個地方仍具有普世價值空間,我很想去,台灣就是這樣。在台灣你兩黨都可批評,民進黨做得不好我也可以批評,不會說你顛覆國家政權罪。還有可以發言的地方,這對我非常重要。」阿Ken去年底申請台灣投資移民,但因申請人數眾多,至今仍處等候中。
對於阿Ken來講,台灣保有過往香港的價值。對阿Sam來講,台灣則讓他與中共保持一定距離,免於活在驚恐之中。
即使做好一切心理準備,但「移民」從來不是一件讓人容易做出的決定,尤其是這一波移民潮,是連根拔起、沒有回流的餘地。
Joanne則有另一番掙扎,「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逃兵。由去年開始,大家一起上街,許多年輕人他們付出很多很多卻無法離開,感到很掙扎,非常不捨得他們。但沒辦法,擺在面前只有兩條路,要麼走,要麼坐牢。這一刻我看不到曙光。」
香港局勢波譎雲詭,決心離開卻仍待移民審批的港人,心理上所承受的巨大壓力外人不都能理解,而特別像阿Ken這類身為父母的港人,心情更是忐忑不安。為了下一代能在自由、免於恐懼、威嚇的環境下成長,他們寧願冒著犧牲自己在港享有的專業資格、優渥薪資以及安穩生活環境,到新環境一切從零開始打拼。他們之中的每一位,都將書寫這一代港人浪跡海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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