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開始,每當走進在台港人開設的餐廳、商店,常可見到「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等撐港標語,或存放一疊色紙,讓大家貼成連儂牆聲援。這群在台港人不見得是因反送中運動選擇移民、最初也未必為了政治考量離開,卻都願撐起一方天地,期望促進台港對話,或協助在台港人有個聚會之處。他們的行動有如遍地開花的信號燈。
「兄弟爬山,各自努力」,這是反送中運動的核心意念之一,象徵眾人就算抗爭策略不同,仍朝著一致目標前進。《報導者》造訪台南綠餐廳「蝸篆居」的廚娘、淡水港式冰室「獅子山下」的老闆,以及試圖建構在台港人交流平台的「台灣香港協會」召集人,他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登山口」,帶著萌發的香港認同,在移民生活中落實撐港信念,在台灣用自己的方式與故鄉同行。
開放式廚房飄來煲飯與煲粥的鮮香,台南綠餐廳「蝸篆居」廚娘鍾慧沁把料理端上桌,為客人介紹食材身世:澎湖船家直送的透抽及海魚、宜蘭友善種植秈稻稻米、香港大澳的蝦醬與鹹魚醬⋯⋯客人吃到一半,突然問她香港近況,她立即對答。
她特別牽管線把廚房挪到座位區旁,就為了多和客人說話。聊著聊著,一旁的香港抗爭大事記、農地農用、核電歸零標語與各類議題書籍,似乎就沒那麼難入口。
對話與交流,是鍾慧沁2年多前從香港移民台灣開店的初衷,「我的夢想不是開餐廳,是把食材呈現出來,再用這個平台去支持我相信的價值。」
鍾慧沁原先住在香港的梅窩,那是位在新界離島區大嶼山的小漁村,正捲入開發帶來的文化與生態改變。她投入新界東北收地抗爭,參與香港反國教運動、雨傘運動,在第一線看見人民的怒吼與政府的漠視。一國兩制的言論限制與審查壓力,讓從事出版業的她格外有感。
她逐漸厭倦當個在週間工作、週末抗爭的上班族,尋思生活與烹飪興趣連結的方式。開餐廳似乎是解方,但梅窩已經蓋起樓房,連僻靜地段的小店月租都至少港幣2萬元(約新台幣76,000元)。
她常因工作與旅遊造訪台灣,曾到苗栗參與反大埔徵地遊行。對土地正義、農地農用的關注,讓她認識台灣友善土地的食材。2018年中旬,權衡在地食材多元性與較低生活成本後,45歲的她隻身帶著所有退休預備金移民台灣。
台灣朋友警告她會有虧損風險,失敗就沒得回頭,但她說,已經很確定要給台灣人什麼才來的,「我守不住大嶼山的土地,就來告訴台灣人,不守護你的土地,20年後就像現在的香港。」她相信多用本土食材,就會慢下農地變大樓的速度。
開店對她的意義,是在生活裡抗爭。她找了台南的透天店面,一樓是餐廳,樓上做圖書室兼活動空間,能播電影、辦講座。612百萬人大遊行後,有台灣音樂家在蝸篆居辦撐港音樂會,現場不只香港人,也來了不少台灣人。一位回鄉種田對抗政府土地徵收的台南青年,帶著自己種的農作唱起農村搖滾。
交流是雙向的,鍾慧沁希望透過這個空間,不僅讓大家知道香港正在受苦,也要關注台灣問題,「當我們罵中國人到香港是蝗蟲,你去人家的地方(台灣),不管人家的社會民生,也是蝗蟲啊!」
蝸篆居Facebook的時事貼文比食物貼文還多,客人之一的高貴美從前不太關注國際政治,現在蝸篆居成為她瞭解香港的窗口。那是和她從小看到大的港片截然不同的世界,「看到中國對民主的限制與扼殺、年輕人受傷,覺得很心疼。」她將見聞轉述給國高中的姪兒姪女,這群追中國偶像劇、玩TikTok的孩子,對反送中與警暴毫不知情。
去年(2019)4月7日,鍾慧沁在高雄「言論自由日」遊行的一跪,以港人移民台灣的身分,訴求「千萬不要讓台灣變成香港」。短短5分鐘的發言,談的是反對一國兩制,也讓她的身分來到鎂光燈下。那天之後,許多媒體邀約採訪,或是請她分享港人抗爭之路,她卻也明白,在中共政權對香港的控制下,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了香港了。
今年(2020)香港禁止六四紀念活動,鍾慧沁藉由台灣NGO與在台港人朋友協助,在自由廣場發起無大台的燭光晚會。她認為,中國政府在牆內打壓消息,香港每年公開紀念六四,就是要把平反與究責的聲音喊出來,今年香港辦不了,在台灣有十幾個人喊也好,想不到現場來了數千人。
她與家人的政治立場不同,辦六四晚會前,她寫信與父母斷絕關係,以防父母遭受牽連。她說「這是身為女兒的最後道義」,背後卻也是想說真話、卻還得與家人決絕的悲哀。
2年來開店又抗爭,鍾慧沁瘦下15公斤,壓力一來宿疾就蠢蠢欲動。會因恐怕回不了香港的代價後悔嗎?鍾慧沁搖頭,她談起前香港大學教授戴耀廷的公民抗命精神,這個理念促使她建立蝸篆居,她說,現在有無數的香港人正做著看似徒勞的撒種工作,就為了可能有歡呼收割的一天。
移民台灣前,她曾自問離開是不是個正確決定,今日回顧同一問題,她說沒有所謂正確不正確,只有什麼是當下該做。若她留在香港,恐怕沒有勇氣衝到第一線,什麼都做不了。來到台灣,反而能用自己的方式陪伴香港一起抗爭。
今年4月,淡水捷運站旁熱鬧的巷弄中悄悄的出現一間名為「獅子山下」專賣港式料理與甜品的小店,老闆娘Ted,20年前透過網路認識台灣的男友,她在2017年辭去香港公司的主管職,結婚依親到台灣。 新婚移民生活,她關注的是如何把自己安頓下來。她曾在雨傘運動時加入旺角與金鐘的靜坐,關心香港社會的變化,卻總覺得那只是她的出生與過渡之地,總有一天,她會離開香港,到另個地方生根。直到2019年反送中運動爆發,她才又與香港接上線。
她常看著轉播中的年輕抗爭面孔流淚,「看到小孩(抗爭者)那麼辛苦,會覺得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現在的政府變成這樣?」她這時才感到香港是家鄉,「原來我挺在乎香港的。」
這回她決定落實已經設想許久的事──開一間賣港式料理與甜品的小店。不過這念頭在她剛移民台灣時就有了,起先是覺得很多台灣港式飲食的味道不夠道地,想把自小吃慣的口味帶過來,但算完成本後發現絕對虧錢,就暫時擱下,直到今年4月,才在淡水把店開起來,
她一開始想把店名取作「大笪地」,廣東話的意思是「一大塊空地」,因為開店首要考量的不是成本,是希望能傳達香港人在運動中兼容互助的精神,後來採納香港朋友建議,將店名定調為「獅子山下」。獅子山這座地標山峰,象徵香港人逆境自強的「獅子山精神」,反送中運動以來,數萬人牽起的人鏈幾度來到獅子山山頂,她希望自己把這個精神帶過來,透過店面把香港人與台灣人凝聚在一起,「思考能怎麼『互相』。」
Ted說,目前有能力移民的人都是相對有資源的一群,可是香港社會仍不乏渴望移民、卻沒資源也沒錢的香港人。她想讓自己再壯大一點、把店做好一點,未來無論是提供幾個簡單的工作機會,或是簡單的建立一個大家可以聚會的地方,她想要為這些人盡一點微薄的力量。
銅鑼灣書店老闆林榮基曾說他不是知識分子,是賣書佬,Ted則形容自己只是個路人。如同抗爭標語「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當香港年輕人無懼向前,她就設想能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出一份力。
跟蝸篆居與獅子山下類似的港式口味餐廳散落在台灣各地,對於每個地區的在台港人有著地區性的凝聚作用,但是餐廳之間通常互不認識,沒有一個全國性的交流平台。長期來往港台的政治評論員桑普發現了這個現象,這也讓他在今年4月組織了一個在台港人同鄉會,連結台灣各地的在台港人。
位於台北市新生南路上的老舊商業大樓裡,一個大約20坪的空間,擺了幾張辦公桌與記事板,靠牆的書架上擺放著香港政治與社會的書籍。這裡是今年6月才對外宣布成立的「台灣香港協會」(簡稱台港會)辦公室。
帶著金絲眼鏡框,說話不疾不徐的台港會召集人桑普,1990年代花了8年的時間在台灣大學取得了法律學士與碩士學位,並在畢業前入了台灣籍。他除了在一間國際公司裡擔任商務律師之外,也出了幾本跟香港政治相關的書籍。桑普眼中的香港,像是正在經歷九七之後的第二次主權移交,一國兩制正在消失。
面對香港一步步「淪陷」,除了評論時事之外,桑普覺得自己可以做更多。
2019年10月他接到了北美港裔公民團體邀請,前往參訪2週。在那一趟行程裡,他深刻地了解到若要把香港議題推到他國的鎂光燈前,當地的港裔團體可以有更多影響力,「因為他們有當地的投票權。」桑普體悟到若沒有當地人跟該國政治人物、民意代表溝通,要讓香港成為他國境內的主流議題,並不容易。
組織台灣香港協會的想法,就此誕生。
桑普說,台港會希望提供交流平台給在台港人,讓大家互相聯繫感情並找到一些普遍的問題,反映給相關單位。但要有影響力之前,在台港人之間,要先產生連結。「我們想做的,就是幫忙的角色。」
加入台港會的在台港人除了部分是在反送中後來台的年輕人,大多數是在這幾年移民台灣的新移民,他們散落在宜蘭、新竹、桃園、台南等地,有老師、學生,有開餐廳或民宿的港人,也有港裔年輕夫妻,每個人的生活型態都不一樣,少有交集。
靠著台港會的橋梁,為赴台的港人創造連結彼此的機會。
台港會日前媒合了一對住在台北、擅長煲湯的夫妻,將料理上架到台中一家港式料理餐廳;也協助擁有藝術才華的港人可以駐進藝術村。在辦公室的空房間裡,台港會也準備推出專屬的Podcast,邀請在台港人上節目,向台灣社會介紹香港文化。
除了作為港人實體的橋梁外,桑普還希望提供一些心理的支持。
台港會辦公室的牆上貼著辦活動留下的一張香港地圖與一張台灣地圖。香港地圖貼滿了在台港人對家鄉印象的便利貼:「淪陷」、「生存」跟「絕望」;另一邊的台灣地圖上則是布滿「流浪」、「生活」與「沒有歸屬」等字樣。
從香港跨到台灣,對很多人來說過程太快、太突然,過往累積的情緒還未被處理和消化。
「他們是有一種孤單、寂寞的感覺。他們可能思鄉、思親、思友,都會有,」桑普認為部分在台港人最需要的可能不是金錢的支援,而是感情上的互助,或是有一個可以依靠的社群,「讓每一個人來到這裡的人都不會感到孤苦無依,能感到溫暖,」桑普說。
因為疫情的原因,台灣目前只讓部分港人入關。桑普認為,只要疫情一過,港人來台的數量跟速度會增加,屆時需要更多移民先行者的幫助。目前台港會有40多位正式會員,桑普知道這條團結在台港人的道路才剛開始,但他明白,在這條離鄉背井的路上,他並不孤單。
今年9月,桑普也去蝸篆居拜訪鍾慧沁。不過鍾慧沁卻已做出決定,要在10月底蝸篆居滿2歲時把店面收起來。因為疫情讓餐廳的經營虧損雪上加霜,她不能把老本蝕盡,而且交流活動無以為繼,就難維持開實體店的初衷。她輕輕地說:「(在第一線抗爭的)他們連命都可以不要,我只是虧了錢。」
曾經沒有太強烈國家概念、只有與土地連結的她,從前認為自己是梅窩人,但經過反送中這一年,經歷在台灣的生活,她感覺自己對香港和台灣的連結都增強。
鍾慧沁的右前臂有個洋紫荊與鯨魚合一的刺青,她說她是「台港人」了。「在台灣當個好公民」是她目前的身分認同,既非香港人、也不完全是台灣人,但香港與台灣,都與她的心相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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