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反送中運動這一年來的激烈衝突,讓不少為避免被港府檢控的運動者,陸續離港來台。累計至2020年年初,來台港人曾突破300位,直到因COVID-19疫情對香港封關,才停止增長。《報導者》持續追蹤發現,許多逃亡來台的香港抗爭者見運動趨緩,加上思鄉,不少人已返港,留在台灣的抗爭者仍有百名左右。但隨著港版《國安法》制定,來台的運動者或港人在未來可能再有一波高峰。
反送中一週年之際,《報導者》再次訪問最早一批來台的流亡者之一Adam(化名),他帶著不少流亡者熟悉台灣,也幫助整合民間社會給港人的資源。
因為這場抗爭,Adam放下工作,踏上勇武派之路。2019年7月1日,Adam跟著其他抗爭者衝進立法會,過了幾天,警察就進到他家「問候」。為避免被拘捕,20歲的他飛來台灣,以流亡人生展開成年禮。
多數流亡的港人像Adam一樣年輕,有的已順利取得學生簽證,準備進入大學;有的則進入像保護傘餐廳或其他服務業工作。在700公里外的台灣,流亡者怎麼在台灣落地生根?過程中社群裡不免出現競爭、分化,他們又如何化解衝突?待在海另一端的人是怎麼持續協助焦土化的家鄉?
以下為Adam接受《報導者》專訪紀要,以第一人稱口述方式呈現。
去年6月9日,100萬香港人上街的熱情,讓我有一度相信和平遊行可能真的有用,或許可以改變政府的意向。我看過一篇文章說,如果整個人口的5%去推動一個政策或一個遊行的話,其實成功機率是大的,而100萬人已經遠遠超過香港人口的5%,後來卻也沒有用。隔天凌晨,特首林鄭月娥的回應是「感謝你們出來表現香港還有遊行的自由」,然後繼續堅持她的(送中)政策方向。
6月15日,我在現場看到梁凌杰在金鐘太古廣場高處掉下來的景象。其實有一點矛盾,因為前一晚還在跟大家討論如何公民抗命,我們在討論抗爭用的手段,例如假跳樓來堵塞道路,就像以前在皇后碼頭保育之爭時人們用鐵鏈把自己綁在柱子上,所以當我們第一眼看到梁凌杰站在高處的時候,我們覺得他是不是要做昨天那些討論的事情。我們坐在對面的花園看,他站在那邊滿久的時間。當他真的掉下來那一刻,我呆在那邊,整個人不知道怎麼反應。
事情發生幾天後,有一個跟我一樣大(20歲)的女生,寫好遺書也跳了下去。她和梁凌杰加起來的衝擊讓我很崩潰。你能想像一個年紀跟自己一樣大的人,因為需要控訴政權而犧牲自己的生命?對我來說,當別人用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控訴這個政權的時候,我感受到和平這條路上已走到盡頭了。
7月1日那天,一群人撞破了立法會大樓的玻璃門,儘管知道現在做的這一步可能會被捕,但還是把生命豁出去。我也跟著進去了。
進去以後就有人在牆上寫下「是你教我們和平遊行是沒用」、「時代革命」等字句,我們的感覺是,終於有一次做成功了。後來,有人堅持說要在立法會裡面留到最後一刻,我在現場聽到他們做決定時,我就拿起盾牌跑去最前面,跟他們說:「你們要留到最後,那我就幫你們擋,擋了多久就是多久。」那個團結精神真的是很感動,是全部人的團結,不是一個小隊的團結,對我來說就是大家齊上齊落真的實現了。
因為在之前的遊行被抄下身分證、進去立法會的時候又留下證據,很擔心被捕,有人提出其實能來台灣這邊避一下,所以就跟著他們過來了。我有來過台灣4次,就是旅行而已,但是來這邊生活真的是兩回事。
最初來這邊,精神還放在香港那邊,所以除了真的有必要買東西吃才會出來一下下。每天都是待在家裡看直播或是看手機,那時住的地方比較偏僻,不熟悉就沒有出門。
頭一、兩個月,我們還曾經被在台灣的香港人騙到台中,跟著人家到台中才發現好像被人家利用。他們應該是想要利用你去做一些經濟上的操作,可能是利用流亡者來募款,或是跟一些政黨去談判。他的說辭是請你幫忙建立在台港人的軍事訓練,幫他做一些事情,後來因為有跟其他機構接觸,發現他們那種說法不對勁,所以我就逃出來了。另外也有香港的女生被騙來台灣,要她們去開記者會,假裝是性暴力受害者。我只能說,每個地方也是有壞人,樹大有枯枝。
馬同學出事以後,我有透過不同的渠道公開向在台灣生活的香港人說,「要好好注意自己的形象,因為你在台灣做任何事情也是一種外交,你代表了香港人的名號來這邊,那你就不要讓這個名號蒙羞。」
我聽過一些台灣的朋友對香港人的評價,覺得很傲慢、很自大、看不起人,以前的印象建立下來了,現在要打破也很難。我阿嬤就是大家很傳統印象裡的香港人,什麼都很往「錢」看、看不起人家、覺得自己很厲害,所以從小我就很警惕自己不要成為這種人。我最近也被台灣的朋友說我不像香港人,因為我比較像是一個利他主義者,不是利己主義者,我不會把自己看得很重。
其實我來這邊也是滿挫折的,那個挫折是來自香港人的。剛來到台灣,沒有人站出來向這邊的機構交代,所以我那時候就自己站出來向不同人求助、協調,看怎麼樣可以幫助到我們。然後就有人說,「你這麼積極,是不是想騙錢或者拿利益?」香港人本來競爭的心就是滿強的,做到這個位置,總是有人想把你拉下來然後取而代之。大家還在爭權的階段,說「我覺得你這個做得太超過,我覺得你這個做得不好」,有人用攻擊,讓自己獲得聲量。
以前抗爭者就有很多內亂的東西,內鬨也是有一點,但是因為之前(外部)誇張的事情比較多,大家沒有在管,前陣子運動冷下來了就開始浮上檯面。我是覺得抗爭者本來就是很少的群體,不應該還有人在那邊分化,團結起來才是我們要做的事情。
如今在台流亡者的人數遠比我們預期中少很多,我有透過一些政黨去問,他們說實際上的數字可能不超過100。我是清楚滿多人回港後,繼續在香港抗爭,可能有被捕,也有沒事的。
離開的原因,一方面香港的衝突情勢也因疫情變淡了,一方面是在台灣還是沒有歸屬感。抗爭者在台灣短期內沒法完全適應,也找不到居留的管道,雖然保護傘餐廳在台灣開張了,但是裡面也只有一個流亡者有全職身分。目前能在台灣拿到學生簽證的人,也是少數。
而且,台灣政府這邊處理簽證審批的時間有點長,程序有點慢。如果到外國去的話,香港抗爭者有既定的難民程序可以走,但是在台灣沒有。我自己來看,台灣這邊已經(開始建立)一些既定的程序來走,他們本來不用管這塊的事情,但是他們也是很努力地去處理,其實我是滿感謝的,但是可能工作量實在太大,沒有辦法負荷這麼多人的審批。
以我個人來說,我要求自己拋除香港的視角去看台灣的社會,你不能喧賓奪主,因為你人在台灣,台灣政府還是需要優先處理自己人民的需求。
我覺得我來這邊要融入到台灣的社會,而不是只是待在抗爭者的小圈子裡面。這也是我對香港人移民來台灣的看法,不是說要設立香港的特區,讓他們去維持自己的小圈子,而是要融入整個台灣社會,尊重這邊的文化。
香港人沒有免於恐懼的自由,只要你是反政府、抗爭者的話。尤其經過理大事件跟中大事件那個時候,大家對於死亡的距離感覺很近。說難聽一點,我突然被人家殺死,也是有這個可能的。
雖然說我很怕,但我更怕香港成為下一個新疆,我真的滿怕有這一天。我去過新疆,一條大街上面看不到兩邊的景色,因為馬路兩邊都設立一個牆,整條路都是紅色的,牆上都貼滿讚美共產黨的海報。而且令人反感的是,他是用維族人的語言去寫「共產黨富強」之類的口號。
我之前看過一本書叫《狼圖騰》,它是講那個知青的時代,中共如何派人去侵佔一個不屬於自己民族的地方,去同化草原上的人。從這個角度出發的話,你會看到香港一直走在同樣的路上。
現在香港口號也從「五大訴求,缺一不可」變成「香港獨立,唯一出路」。我們有討論過這口號,因為「訴求」的話是我們認同這政府,我們要去向它求,一個低姿態者對高姿態者索求,這在潛意識裡會影響到自己身分的定位。
現在中共直接把香港吞掉,立《國安法》,在這個情況底下,你還要跟中共再求什麼東西?大家覺得我們不能向他們再求什麼改革,向政府提出訴求不是能解決事情,我們只有脫離這個政權的控制;沒有話語權、控制權的話,何來五大訴求?所以我們現在要把這個話語權直接拿過來,現在是得站起來對抗整個極權。
我來台灣不是代表我放棄了香港抗爭,只是換了一個後援的位置。如果真的有一天,在香港的抗爭者不能再上街發聲,那只有靠我們在海外的香港人繼續替他們發聲。
現在不同國家的香港抗爭者正在討論如何在外國支援,打國際戰線。例如美國或是加拿大,他們接觸那邊的國會議員,有一些人每天都寫信給議員,持續半年不停地寫,希望他們能回應香港的事情,幫助發聲。
在外國,如果要跟一些政黨去結合的話,背後要有一股勢力存在,說白一點就是選票。如果香港人能組成一個平台,你的選票就是你談判的籌碼。在美國、加拿大這些地方,香港人的政治力量比較大一點,因為那邊已經有很多的組織,但是在台灣還沒有。我沒有在台灣看到任何的派別成立出來,台灣的港人跟台灣沒有利益的交流,只是我們單方面的請求。所以未來我想做的是在這邊成立屬於香港人的組織,真的是用社團法人的模式去做。
現在如果不要太悲觀地說,我覺得局勢是滿好的,沒有說特別失望:全球對中共的反感很高,加上武漢肺炎的關係,中國也面臨很多債務的索求。所以當他加大對香港的打壓力度,會更引起國際的關注。
我們也正在做一個計畫,是由香港人編寫屬於香港的歷史、抗爭史,從以前1997寫到現在。國際上的香港人要寫這十幾年的歷史,因為我們能預期,香港的歷史其實會像六四一樣被改寫。我們朋友裡有一個稱之為「史官」的人,他一直在研究不同國家的歷史跟文化,我們想從歷史找我們未來該走的路。借古鑑今,如果有一天,香港真的不是我們能待下去的地方,我們如何像猶太人那樣,把自己的文化保留下去?
引用歷史來說,香港民族的未來會走上猶太人流散之路,香港的現在是處於台灣白色恐怖時期,而香港這個家會逐漸變得像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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