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原民會最新統計,全國原住民人口有48.69%居住在都會區,其中以桃園市(24.79%)和新北市(19.37%)的佔比最高,顯示出勞動市場和就業機會帶來的地理空間聚集。位在新北市靠桃園市交界的三鶯大橋下,大漢溪旁有群低矮房舍,是典型的都市原住民聚落。在這個阿美族人離開原鄉後重新打造的南靖部落,族人們種菜、養雞鴨、換工,把有限的物質硬體構築成心靈得以安身立命的「家」。
太魯閣族族語老師Aring、排灣族媳婦Aki跟著一群夥伴,在都市邊緣做著非典型的部落工作──辦文化課程讓長者教孩子唱族語歌、讓孩子理解原住民離鄉打拼的歷史。新的一年,Aring和Aki兩個媽媽希望能重建阿美族的聚會所(族語:Adawang),由長者為部落孩子灌溉,生出認同的根和自信的苗。
Nengneng pasiwali yo sadak sa ko cidal. Lomowad yo sa to kako ano papacem to ha ina. Yo nalomowad yo sa to kako, lina, ama, salikaka mapolong. Dipoteng to ko tireng namo aka to piharateng to tireng ako. Hi ye yan, hi yo yan. hi ye yan, nalowan yan
看著東邊太陽 將露出一絲曙光 也請媽媽輕聲地將我叫起 當我起身離開時 媽媽爸爸兄弟姊妹們 你們就要好好保重自己 不要再為我牽掛了 ──阿美族古謠〈Pasiwali〉(譯為〈日出東方〉)
如今,南靖部落現住人口約200人,年逾70歲的都市原住民第一代剩下20幾人,可是,在城市裡「落地生根」第二、第三代,對原鄉的生活經驗和記憶已非常稀少,甚至空白。在三鶯地區蹲點超過10年的何淑琳(下稱族語名Aring),敲著隨手取得的木棒替長輩們伴奏,她說,住在都市的原住民孩子無處扎根,能為他們澆水滋養的長者正快速凋零,光是去年下半年,又有3位耆老離開。
太魯閣族的Aring也是流浪的人,44歲的她來台北超過26年。國中畢業離開花蓮紅葉部落,和同學到新竹念技職美髮,一邊在台北當學徒。18歲時,她嫁給當摩托車黑手的先生,連結婚基金都是跟老闆標會借來的,婚後兩人住在車行閣樓好一段時間,就睡在輪胎旁。有了孩子,輾轉從新莊到鶯歌,美髮、家庭代工、工廠作業員⋯⋯Aring幾乎什麼零工都打過。
決定轉行當族語老師時,Aring的先生極力反對。「那時候30幾歲,我老公說那麼年輕不該做這個傳承的工作,應該退休的人做。現在要打拼養孩子,怎麼存錢?」一節族語課260元、一週7堂課,收入從工廠的2萬多塊砍到6,800元。Aring說,「但就覺得我難道要留在工廠一輩子嗎?我到底要留給我的孩子什麼東西?」成為母親的她懷抱許多疑問,解答在這些年才慢慢明朗。
生活拮据,朋友介紹她做志工貼補家用,Aring進到安置三鶯部落拆遷戶的隆恩埔國宅。從志工、課輔老師、生活輔導員到文化社工,Aring從一個兒子的媽媽,變成一群孩子的媽媽。「我希望孩子進來課輔班是很快樂的,有同伴的、不是孤獨的。以前我的兒子一個人做鑰匙兒童待在家裡,我不希望這邊的孩子還是這樣,我希望他們有童年,至少長大可以回憶,以前唱過這些族語歌。」
現在,Aring任職的社團法人新北市樂窩社區服務協會,共有8名正職夥伴,持續陪伴三鶯地區的都市原住民──他們組「熱原拳擊隊」,帶青少年打拳擊、找自己,用課輔班和共餐照顧部落的孩子與老人。除了用口述歷史留住耆老的生命故事,他們也帶孩子把長輩的勞動經驗改編成話劇演出,用身體感受演繹,並透過攝影和繪本讓小朋友介紹自己的家園,從中長出自信,對抗汙名。
有趣的是,在阿美族佔8成人口的部落,與Aring合作的文化社工黃雯絹(下稱族語名Aki)也不是阿美族,而是漢人。
33歲的Aki,丈夫是來自台東金崙的排灣族人,夫妻多次想過帶孩子回台東生活,只是時機總好像未成熟。Aki說,「兩邊就業環境差滿多的,至於孩子的教育,台東有另一種學習環境,我很嚮往,可是孩子除了就學之外,還有其他托育照顧問題,怎麼接送?他們現在還很小,難免會生病,沒有很大的後援。」Aki在鶯歌的娘家有充足支持,一家人便決定住下。
面對不同族群融合,離開原鄉後共築的另一個「大家庭」,Aring和Aki不約而同表示,文化工作要追求的是最大公約數,在都市恢復部落的習慣和場域。
「文化本來就是一直在變動的,生活怎麼過,才是現在在發生的。」
Aki表示,光是不同部落就有異質性,遑論族別,雖然部落教室以阿美族文化為主,共餐時也會交流不同族群習慣使用的食材和料理方式。
「在這裡我不教語言,因為我不是阿美族,但是我教每個族群共同的特質:互相照顧、換工、文化教育,」Aring在蹲點的這些年來,成立部落廚房,找家長輪流料理菜市場提供的剩餘食材,多出來的菜餚便分享給鄰近的部落長者。她和政府借國宅旁的空地,讓小朋友學種菜,社區裡的長輩紛紛自告奮勇來指導;也讓長輩教孩子生活習慣,從幼兒園就得學打掃和家務。
Aring強調,文化的核心是傳統智慧和精神如何在當代被使用。以太魯閣族的神話舉例,當我們談論「彩虹橋」,不是叫孩子在現代去出草或紋面,「打獵的意義是什麼?我要跟自然生態共存,我看到那些植物是什麼,不是說你非得要吃野菜,而是認識你周邊的環境,要融入在這個世代裡面,他們才能去對話。」Aring說要緊的是,當有人用偏見提出質疑,孩子們能有抬頭挺胸回答的底氣。
兩位媽媽心有戚戚焉,她們說,文化學習不該只停留在學校,唯有在生活和家庭中反覆實踐,它才真的活著。
那些受苦的原住民孩子,讓Aring意識到文化傳承的重要性。有一次她在高中教課,學生哭著說,「在都市裡面,人家說我是原住民,回到鄉下人家說我是都市來的。」有大學生到南靖部落參加耆老共餐,自我介紹怯生生的,好不容易表明自己是阿美族。「我跟阿公阿嬤講說,這學生是你們的孩子!她很害怕,說雖然自己是阿美族,『我融入不到裡面,我不會聽他們的語言,我沒有那個經驗』,你知道我聽了眼淚快掉下來,這孩子怎麼這麼可憐,讀到那麼高,卻對自己的身分是自卑的。」
外界質疑在都市學習部落文化的意義,孩子在小小年紀也未必買單,但那些青年們的經驗告訴Aring,等到渴望回答「我是誰」的自覺來臨那天,這些努力就會發光,「希望這些經驗和記憶,能夠讓他們長大的時候,知道軌跡,回來找到自己。」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是家庭也是人生的終極課題,更是原住民孩子無可迴避的靈魂叩問。
另一方面,定居都市也讓Aki擔心孩子沒有接觸部落文化的機會,她決定自己捲起袖子實踐,「我希望孩子要記得他來自哪個部落,知道他有一群家人在那裡。即便我們現在在這裡一起生活,都知道會有一群人、一個地方,是和我擁有共同生命經驗的。」那是感覺疲累、需要支持的時候,能夠在心靈上回去的家。
部落,就是原住民尺度的家。那些渴望在家庭裡孕育的,在部落就能發生。
Aki說,她帶孩子回台東,車子開到部落入口就是到家了,「車子哪裡停都可以、都一樣,反正我回來了,大家看到也會說你們回來了。」部落的範圍包含住在這裡的人、環境和關係,不是某條街巷楚河漢界的劃定。在都市的原住民部落亦然,「因為家族繁衍的關係,很多時候這邊(南靖部落)的族人,家人居住在鄰近的公寓,或因為工作搬到鄰近的區域,但是假日都還是會回來。」
有些親愛的事物,在部落移到都市裡便悄悄流失。Aring感嘆,政府的國宅在格局上像一間間學校教室,分割了人與人的連結,不若南靖接近原鄉環境,「部落會照顧我們的孩子,這是我們原住民文化裡面互助的模式,在部落裡面,誰的孩子我們都知道,不會走失,肚子餓也不會讓你一個人。你如果在外面的話,你餓死、跌倒誰管你。」
走進南靖,有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之感,菜園、雞舍伴隨眾多貓狗,走到哪裡的路都是開放的。「誰的孩子沒有吃飯?就直接叫他來吃,這在南靖部落還是一樣,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恢復原住民文化,讓它在這個都市能被展現出來,」Aring說,很多外人無法理解他們為何堅守在這,畢竟物質條件看來簡陋殘破,還蓋在大漢溪的行水區上,不是現代社會所想像能「遮風避雨」、堅固的家。
Aki表示,外界把這邊的人當成過客,彷彿等著哪一天把他們趕走。「有時候會問一些阿公阿嬤,早期來其實都是覺得這個地方還不錯,可以種菜、親近大自然,其實喜歡這樣的生活跟舒適感,雖然很多人覺得這邊環境不太好,可是這邊才是他們的舒適圈。」
成見不只投射在物理空間,也投射在家庭的形狀。Aring回憶,有次她去學校開會,卻聽到老師在批判原住民家庭的失能和異常,「身為唯一的原住民,我沒有話可以回,我好想告訴他們,請你們不要在雲端設計,可以很完美生活的那種方案。請你們下來人間走一走,去理解為什麼他們不行。」作為老師,Aring說每個孩子、個人和家庭都是獨特的,沒人有資格讓他們「斷手斷腳」,放到自以為的框架成長。
對部落的深情,昇華自那些共患難。Aring曾有兩次回到原鄉紅葉的機會,但她沒走。當年丈夫猝逝,她盤算著要回部落,隆恩埔國宅的孩子們寫卡片鼓勵她,「都是這些孩子陪我,陪我走過這一段。」那些誠摯的關心領Aring走過低谷,繼續做社區工作。
3年前,Aring的母親被診斷出肺腺癌末期,她報考部落學校的教職,想回去陪媽媽,也交代原先的學生,「或許下學期老師不會再教了,新的老師來要告訴他學到哪裡。」不過,踏進考場的Aring滿腦子都是小朋友的影像,「那聲音就在耳邊,說老師你要離開了喔?這樣誰要來教我們?如果我不在,這些孩子怎麼辦?他們都跟我有感情了,好像自己的孩子,我要離開嗎?」
順利考上部落教職,Aring選擇棄權。姊姊們說服不諒解的母親,她們說Aring在台北可以做很多事情,在部落只是一個專職老師。其實Aring很想回去,在都市的20幾年生活令她疲倦,「每次碰到經濟還有孩子的問題,真的很想回家,但就是回不去。沒想到當這些條件都被允許的時候,我還是回不去。」
之所以被黏住,是生命經驗的共鳴。「在他們身上我看見自己,我帶孩子在都市裡面生活的時候,我的孩子面臨的問題,這些孩子的身上也有;這些家長在社會上面臨的問題,我也有。因為這樣層層堆疊,我都告訴他們,脫掉我族語老師專業的外衣,我跟你們都一樣。」這一次,Aring停止流浪了。
Aring坦言,這些都原孩子沒有什麼機會能回原鄉部落了。正因如此,才需要牽起長者和孩子間的線,「為什麼要採集這些的故事,是要認識阿嬤嗎?不是,是要回到孩子身上,用經歷告訴孩子,長輩是用什麼態度過生活。畢竟他們在這裡生活,不會回去了,那第一個就是要把生命的韌性活出來,第二個是要知道自己是誰。」不管在山上還是在都市,互相扶持、彼此的心靠近的地方,就是家了。
午後,耆老們吃完飯再度唱起歌。圍圈搖擺,狗兒們在其中懶懶躺著,歌唱不止,舞踏便不停。那首歌是這樣唱的:
「吉拉箇賽漂亮的部落/是人人都喜歡的/前面有河流/後面有山/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吉拉箇賽部落」
領大家吟唱的頭目說,吉拉箇賽是樟樹的意思,那是原鄉最美的風景。原來,不用玫瑰花也無須樟樹,只要有族人,就在這裡跳舞吧。
南靖部落10位耆老一同哼唱的吉拉箇賽之歌。他們說,這是一首介紹家園的歌曲,希望大家都會喜歡這個部落。
根據原住民族委員會2021年12月的最新統計,全國原住民人口為580,758人,有48.69%皆居住在都會區,其中以桃園市(24.79%)和新北市(19.37%)的佔比最高,顯示勞動市場和就業機會帶來的地理空間聚集。
大台北地區的都市原住民部落因多位於河岸行水區,數次被公告拆遷,如位於新北市的三鶯部落和溪洲部落,皆曾經歷漫長抗爭;政府建隆恩國宅安置三鶯迫遷戶,自救會亦個別發展出住民、政府和民間資金合力建屋的「333模式」,將部落遷移到新址,即為現在的「三峽原住民族文化生活園區」和「溪洲原住民族生活文化園區」。目前新北市新店區還存有小碧潭部落,三鶯地區則有南靖部落、福爾摩沙部落和北二高部落,而在桃園市大溪一帶有崁津部落和撒烏瓦知部落,多數居民皆為阿美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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