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官立體、膚色黝黑的江振愷,是曾參與明星養成節目《模范棒棒堂》的Terry,現在則是台灣師範大學體育學系畢業的健身教練。成長路上,他一度想要擺脫自己的原住民身分,拒走加分保送之路。結婚後,他在妻子歌手羅美玲(Yokuy Utaw)的影響下,開始正視自己的背景。這條原民身分認同的路,為何如此難行?
父親是閩南人,母親是一半平埔西拉雅、一半阿美族血統,1983年次的江振愷,身分證字號開頭F,在新莊、三重附近長大。從小媽媽就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們的原住民血統,但同學總指著他說:「你就是番仔臉啊!」
熱愛運動、參加各種校隊的江振愷還在念國中時,從「天龍國」同學裡聽到對愛好體育的原住民最難聽的形容是:「體育人都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這是不分人種的刻板印象;如果體育人剛好又是原住民那就不用講了,野人不會進化啊,住花蓮的就是這樣!」
他試著跟同學解釋,外公會做魚籠、會種田、會多種語言,靠大地維生,同學說:「你說的是哪裡?在台灣嗎?不是印第安人嗎?我媽媽說原住民會殺人耶。」
不久後,江振愷就放棄跟不理解他的人對話了。
被同學嘲弄,並沒有減少江振愷對運動的熱情,很小的時候,他就鎖定台師大體育系做為自己的第一志願。
他開始對運動懷抱憧憬,是源自國二那年,台師大的一場體育表演會。各種體操、桌球、籃球、網球、羽球,讓江振愷大開眼界,他發現體育居然能用這麼有創意的方式呈現。羽球表演場上,選手用羽球「唰」地殺球,能擊破一顆小氣球;場邊有各種運動生理學、運動教育學的知識型海報,校內器材新、場館大,對比他在丹鳳國中穿到破的拔河鞋,江振愷聽見內心的聲音:「我想要來這裡讀書!」
體表會最後,當屆體表會總籌學生會長走出來接受大家英雄式的歡呼。江振愷告訴自己,「有一天,我一定要成為這個人!」國中教練對他說,「那你要跟其他同學不一樣,你要認真讀書,否則來不了這裡。」江振愷認真記住了教練的話,努力讀書。
2001年,做為高中聯考最後一屆的考生,江振愷升高中沒選擇讀體育班、不想靠體育保送大學,他在一般的班級裡,目標台師大體育系。
高三那年,他下課後努力練術科、晚自習再拼學科。同學的耳語仍不間斷,「原住民就是在山上混不下去才來都市,假裝會念書,搶我們的缺,最後還不是靠加分?」也曾有校隊同學問他:「我們有加分,你念那麼多書幹嘛?」
而高中老師則勸同學不要跟他走太近,成績會被拉下來。老師趁江振愷不在教室時,跟全班同學說,「江某某要是考上任何一間公立大學,我頭剁下來當椅子坐。」聽到同學轉述這段話,江振愷面無表情地坐在位置上流淚:「奇怪我有做錯什麼嗎?我都已經這麼努力了,我沒有要加分、沒有鬧事、也沒跑網咖,我家也好好的啊,我媽媽滴酒不沾耶⋯⋯」
愛面子的江振愷被迫早熟,看清社會現實面。最後,他在同學不理解、老師看不起、不保送、不拿公費、不加分的情況下,硬是考上心中第一志願。那年填台師大體育系的有3,226名考生,江振愷排名第7。而他也成為台師大95級體表會總幹事,距離那個國二立下志願的他,正好10年。「我在後台換西裝、打領帶,眼淚一直流,我走出去,看見國二的我坐在觀眾席上,現在換我爸媽坐在那裡看著我,」江振愷無限激動。
畢業後,他回到高中母校任教,跟當初看不起他的老師平起平坐當同事,為自己出了一口氣。
對很多沒有部落經驗的都市原住民學生來說,「加分制度」是他們認識自己身分的第一課。但在台灣成績與學歷優先的價值下,加分卻是一連串原民被扭曲、誤解的開始。
原住民加分制度,源自於《憲法》增修條文第10條,「肯定多元文化、積極維護發展原住民族語言及文化」,以及《原住民族教育法》,希望以政策支持原住民不因學習不利落入貧窮弱勢、社會階層流動困難的循環。
- 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時期的擇優保送制度:國中生可保送師專、高中生可甄試保送師範大學、師院。
- 總分加分制度:1964年~1986年,原住民學生參加高中聯考總分加20分;1987年~2006年加35分。
- 降低錄取標準:1987年起依照「台灣地區山地民族籍學生升學優待辦法」,原住民學生參加專科以上入學考試,依一般錄取標準降低25%錄取。
- 族語認證加總限額制:依照「原住民學生升學優待即原住民公費留學辦法」,國中升高中職、五專及高中職升大專院校的原住民學生,只要取得族語認證考試合格,加總分35%,未通過者加總分10%,錄取名額外加,不影響一般生名額。
原住民升學及就學優待政策,的確有助於原民學生進入大專院校。從統計數字看,原住民高等教育粗在學率在2003年僅有27.44%,到了2017年爬升為52.3%,但仍低於同年一般生的85.6%。過去5年內,原、漢之間的粗在學率差距,幾乎都維持在33%左右。
但是,原運組織「原住民族青年陣線」總召賴韋利形容,加分是一種「粉飾太平的鴉片制度」,暫時讓原住民的升學率、入學比例看起來漂亮,但實際上,進了大專院校後,不少人卻無法完成學業。
1996年次、來自原漢家庭的賴韋利說,她念高中時,是仰賴學校一位有愛心的老師輔導課業,但政策上,並沒有特別針對原民生的教育輔導機制,「直接把分數加給原住民學生、入學後期許你們自行進化,導致原住民學生在這個制度裡,必須靠自身努力彌補落差,就像大家開著法拉利,我們卻要赤腳在後面狂奔。」
因學業、生活等方面適應困難,進而影響學習成效,尤其原民學生往往為了經濟困難等原因休學,最後導致原民學生的延畢、退學人數增加。
但江振愷算是幸運的一位。一來是父親在台北市政府交通局工作、媽媽是成衣工廠作業員,經濟狀況已比多數原民家庭好,所以他不希望佔去原住民的獎學金補助名額。念台師大時,他邊讀書邊兼家教,當救生員、爵士舞者,後來進了演藝圈跑通告,同時在國中試教、當健身教練,用多份打工辛苦養活自己。
爭一口氣拒絕加分、用考試證明自己,也順利從大學畢業,然而,江振愷的心裡依舊不踏實,因為他長期陷在不願面對原民身分的泥沼中。
台師大畢業後,父親過世、母親生病、哥哥當兵,他不得不離開早六晚十的教師工作,利用多個打工空檔的彈性時間,照顧家裡。後來,成為偶像團體中活躍的一份子,接著又經歷電視台砍節目、偶像團體解散,整個青春歲月,他對自己原民身分能不提就不提。
2010年,他甄選上僑務委員會建國百年宣慰僑胞團的主持人,從未出國的他,在一個月內踏遍北美23個重點城市,讓他人生觀轉而開闊,也在表演團認識了老婆羅美玲,將他從原本人生框架中拉出來。
江振愷跟羅美玲交往時,曾表達過自己使盡力氣想擺脫原民身分的疑惑,沒想到竟得到羅美玲正向的鼓勵:「你有這樣的自我認知很好,因為你有疑惑,我們一起去解答、正視它,心態上重新建設跟認識。」這段話讓他終於安心、不再如此掙扎。
相較江振愷,對原民身分篤定踏實的羅美玲來自非常傳統的原民家庭,爸媽都是泰雅族,她從小在新竹尖石部落長大,大學才到都市讀書生活,即便到都市,也經常回到部落,不曾真正離開過。
2016年,江振愷、羅美玲跟同鄉的泰雅族歌手溫嵐,參與了原住民園藝治療師黃一峯發起的原住民文化復育活動。3年來他們輪流主辦祭典活動,讓消失多年的泰雅豐收祭重現尖石各部落。
另外,羅美玲也陪江振愷去台南尋根,探訪遺失的平埔族西拉雅文化;也到花蓮的東里車站找尋先人的生活軌跡。江振愷才明白,東里車站是好幾代前客家人跟原住民交易的關口,在日本治理台灣時被高壓監視著,他的外公之所以會客語、日語等多種語言,正是在這裡培養的生存能力。
後來他到台灣各個部落拍戲時,都會主動找耆老聊天,去了解各個部落的傳統文化跟歷史故事,「當你知道愈多,心裡踏實感愈夠,你知道你是哪裡人、身上流什麼血液,生長的地方有什麼背景,你為何而來。」
現在他跟羅美玲育有一個3歲多的男孩,夫妻倆常帶著兒子去花蓮、回尖石的部落,「不管未來他認不認同原住民文化,至少現在看他在部落是自在的。我不會像我媽說『以後你長大就知道了』,只要他對身分有疑問,我都會告訴他。至於他長大要做什麼族群認可,他選擇要當族人、混血、普通人都可以,只要他認同自己。」
直到現在仍有人建議江振愷,直接用原住民身分幫兒子抽公托,馬上就抽到;但夫妻倆想的是,他們抽到了,就有另一個原住民家庭抽不到,還是把機會讓給更辛苦的人。
江振愷目前除了擔任活動主持人、跑通告以外,主業是老本行專業健身教練。他擔任綜藝界前輩胡瓜的個人教練多年,胡瓜笑說,他身邊的教練大多想藉此當跳板擠進演藝圈,「只有Terry是反方向想跳出來當教練,可見他真心喜歡這個工作。」
現在回頭看,加不加分已不再是重點,江振愷鼓勵原民學生跨越表象,去思考事情的本質。加分不是為了之後可以懶惰,原民津貼或政策是給需要的人用,考好學校、拿獎牌都是為了拓展自己的人生視野。
江振愷認為加分制度對原住民學生(尤其偏鄉)仍有其必要,但心態調整是關鍵,「不是靠加分上去就好了,同學要幫自己爭取更多獎學金跟補助,這些是為了讓自己更有資源、學習更精進。」當實習老師時,他特別鼓勵原住民選手,仍要追求知識、磨練心智,讓自己更強大。他也希望教育現場的班導師或是體育老師,能給原民學生多一點耐心跟關懷,並且一視同仁,用平等的態度對待他們,帶他們看見優勢、走出自己的路。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