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熟悉的原鄉、不會流利母語,都市原住民青年在「我是不是原住民?」的迷惘中成長,找不到定位。在日常生活的都市,他們得面對社會的刻板印象,但回到部落原鄉,他們卻被視為外人⋯⋯。
原漢家庭長大的Ciwang,是原運領袖的小孩,她會讀書、有資源,已是台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助理教授,但仍不能免於周遭無心的「微歧視」 (Microagression,指對於少數族群無意、隱性的歧視)。她以自身經驗呼籲,在原住民尋求轉型正義之際,社會應關注「微歧視」對原住民帶來的後續效應。
「我必須活成什麼樣,才符合原住民的標準?」
「如果我不夠像原住民,我會被質疑是否利用這個身分,去獲得某些權益跟福利?」
這是生活在都市、時刻被貼上刻板印象,許多年輕都市原住民內心的痛。
在研究過程中,Ciwang發現儘管社會在進步,對原民無心的「微歧視」,仍在強化各種刻板印象,對原住民帶來身心負面影響以及身分認同危機。
就像一般人以為原住民飲酒過量,然而釀酒在原住民傳統文化是相當珍貴的飲品,不可能拿來豪飲。不論是美加學者的研究、或Ciwang的田野調查當中皆發現,現代原住民過量飲酒的現象,是他們面對創傷跟適應壓力的方法。
成為學者前,Ciwang就已積極投入原民運動,曾參與太魯閣族正名運動、《太魯閣族自治法》的制定和宣導、抵擋蘇花高速公路的開發,她也曾擔任過台灣原住民族太魯閣族學生青年會(簡稱學青會)理事長,大量參與原民公共組織。
愈深入運動,做更多學術和田野,她就更意識到原漢、原原的雙重歧視,一直夾擊著像她這樣的年輕都市原民。
Ciwang在原漢家庭長大,母親是閩南人、國中老師,父親Teyra Yudaw是國中校長,也是總統府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太魯閣族代表、太魯閣自治籌備委員會主任委員。
她還記得父親曾分享一個讓人難忘的童年故事。
Teyra Yudaw小學時被選為模範生,當時學生在學校被禁止講方言、母語。剛好有天督學要到校考察,校長在朝會告誡全校同學「等一下統統不能講母語」,並指著Teyra Yudaw說:「你來幫忙監督大家。」
不料督學提早10分鐘抵達學校。Teyra Yudaw猜想,「那一定是督學,但是還有一些小孩在講母語!」情急下他大喊:「不准講母語!」才講完,校長一個拳頭就朝他打過來。為什麼?「因為我爸是用母語告訴大家『不准講母語』,他被直接打暈,倒在旁邊沒人理,最後自己慢慢爬起來。」
這種被歧視的經驗,或強烈或隱微,幾乎每個原住民都有過。還好,Ciwang從小在部落長大,被家族保護得很好。即便她小學進城到花蓮市讀書,下課就被接回部落。
由於爺爺是虔誠的傳道人,Ciwang對童年記憶最深的,是每週日早上前去禮拜的快樂時光。「麵包車跟菜車都剛好在禮拜的時間經過部落,我們擠在菜車旁邊吵,吵到奶奶受不了、從教會走出來買養樂多給我們喝。」在Ciwang記憶裡,族人聚在一起烤肉,但重點不是吃多少肉、而是「在一起的感覺」。
Ciwang記得每天上學前,大姑姑會抱抱所有的孩子對大家說:「你要記得你是Truku(太魯閣族),你是原住民,你要加油,為我們爭光喔!」有回姑姑抱著Ciwang說同樣的話,Ciwang大喊:「我不是,我不要當原住民!」甩開姑姑的手跑掉,當時相當尷尬,因為家族大人都在。
不久,媽媽把Ciwang叫到車上對她說:「妳要別人看得起自己之前,得先看得起自己;如果連妳都瞧不起自己,沒人會瞧得起妳。妳爸爸很努力,因此他會被人看得起。妳自己好好想想。」
Ciwang花了一些時間去理解這段話。這段話幾乎成為她成長的動力,「如果我做得好,我的身分別人沒什麼好說;也因為我做得好,別人會對這個身分有好感。」
讀花蓮女中時,Ciwang參加族語演講比賽,報名時卻找不到「太魯閣族」的選項,這尷尬的狀態開啟她對族名、身分的探究之路,她開始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一族」。
離開花蓮到台大念書,同學得知Ciwang原民身分後常問她:「妳酒量很好?怎麼這麼白?妳說母語嗎?怎麼穿皮鞋?妳會喝咖啡喔?」最為沉重的是,要去背負同學認為她(跟所有原住民學生)可以加分、「根本不夠格」來台大當他們同學的隱形歧視。
想拿「酒量好」證明自己是真正原住民的Ciwang,大二時荒唐地喝了一陣子。她努力學喝酒,喝到爛醉、沒辦法上學,同學必須打電話叫她來上課點名。多數原住民同學們也將喝酒的刻板印象「內化」,原住民青年聚會總是有很多酒,到最後狂飲變必然。
她荒唐的行徑,最後被爺爺敲醒:「妳不要搞錯了!我們太魯閣族有小米釀酒文化,很多的小米只能釀一點點酒。喝很多酒、倒在路邊睡覺這種事,不是我們太魯閣族的傳統文化。」
「如果喝很多酒不是我們的文化,那我們是怎麼了?」爺爺的話,為她後來的學術生涯開啟了深刻的提問。
受到刻板印象衝擊,都市原住民大多選擇獨自消化、或團體相互取暖,很少真正面對處理壓力。Ciwang在台大念書時,參加了學青會,每週聚會,夥伴們一起學母語、唱歌,遇到困擾相互支援,讓她找到歸屬感。
學青會裡,他們分享在成長過程中遭遇的類似歧視:彷彿他們必須活得符合大社會對原住民的想像,才有資格對外說自己的身分;如果不是,就反被質疑「你是嗎?還是你想要利用這個身分,得到某些權益跟福利?」
美國社工學者Maria Yellow Horse Brave Heart研究發現,當原住民經歷到「微歧視」的頻率愈高,愈容易有焦慮症、憂鬱症跟酒精、毒品等物質濫用的狀況;這種「歷史創傷」的壓力會透過個人、家庭跟部落,形成代間傳遞。她以「歷史創傷」的概念,挑戰了傳統學術界以個人因素看待當代原住民負面健康行為(如飲酒)的觀點,將過去殖民壓迫視為這些負面行為的重要成因之一。
Ciwang想起爺爺的話,當代原住民沒有好好處理跨世代的歷史創傷,又遇到現代社會的種種微歧視,導致族人透過飲酒來麻醉自我。這些不正是她在太魯閣部落看見,族人健康狀況出問題的背後脈絡嗎?
提到「殖民壓迫」一詞,Ciwang解析過去統治者的理蕃政策、同化政策,至今仍跨世代影響原民;而禁止打獵、祭典、編織、紋面、母語、更改漢姓等作法,也讓原住民族,人跟人、人跟土地、人跟靈之間的關係斷裂。
例如,日本統治者的同化政策,迫使太魯閣族不同家族聚居在一起,讓一向習慣以家族為單位、彼此獨立的太魯閣族人無所適從,甚至讓關係不好的家族刻意集中居住;祭典是族人與靈之間的連結,不同家族被迫住在一起,祭典不知該以誰為主,因而慢慢失傳。此外,日本統治者認為編織很懶惰,族人該去種田才對,也禁止了族群識別有關的紋面。
到了國民政府統治期間,要求原住民更改漢姓,直接摧毀部落家族的凝聚力。Ciwang的姑丈家每個兄弟姐妹的姓氏都不一樣,因為早期去戶政單位登記、不懂漢字的族人只能任由戶政人員決定自己的漢姓,關係變得錯亂;再如,打獵要進行神聖的儀式,很多禁忌不能做,這些都要透過老人家教。狩獵最重要的是族人關係的凝聚跟強化,「從來不是單純吃肉而已。」
在Ciwang的田野調查訪談中,長者無奈說:「我們能怎麼辦?做什麼都不對,引以自豪的打獵也被禁止,被警察抓、繳罰金。」優秀獵人找不到角色跟定位,連帶引發家庭紛爭,只好喝酒痲痹自己。
原住民的母語從父親那代被禁止,到Ciwang這代卻改為振興族語,但老一輩已不想再教母語,導致年輕一代、尤其生活在都市的原住民得像是學美語那樣,刻意去學自己的母語。
Ciwang的訪談還出現「原原歧視」現象。年輕都市原住民在都會被同學、老師質疑,回到部落也找不到認同跟歸屬,兩邊不是人。部落長者長期被漢人文化打壓後、抗拒主流文化,看見很能跟主流文化對話的年輕都市原民大學生,反而特別質疑「你們根本不懂部落」。當年輕都市原民想回鄉了解部落,長輩會問:「你是誰的孩子?我都沒看過你,你為什麼回來參加祭典?你不必學,反正你也不會回來。」
因此,畢業後她積極投身原運與人權運動,去認識其他族群被壓迫的經驗,與如何克服的方法。後來她發現,原運雖逐步推進原民權益,但跟大社會對話仍遭遇瓶頸;她也開始自我懷疑,「身為運動者,當政府有新政策,我們必須趕快丟一個想法回應,但我要怎麼說服自己,我丟的東西是可行的、如何評估?」因此她負笈美國深化原民研究,「那才是對我自己、更對族群比較負責的做法。」
回國後,Ciwang除了繼續推動太魯閣族自治,從事微歧視田調研究,也在台大社工系開設原住民族社會工作的課,在原住民社工制度上做倡議。為了服務原住民案主,她希望助人工作者,除了要能解構以漢人為主的社工論述與方法,也能理解原住民族歷史創傷的衝擊跟當代處境的脈絡。
Ciwang記得曾被同學問「你是不是騎山豬上學?」當時她怕朋友交不成,只是轉念笑答「我不知道把我的豬停在哪裡」,當原住民遭遇無心歧視,他們會開自己玩笑,因而又塑造了一個「原住民個性都很幽默樂天」的刻板印象。
Ciwang以「微歧視」概念跟大社會對話,提醒大家去察覺那些可能出於無心、 但會傷害原住民朋友的言行,希望社會大眾嘗試不要帶著既定印象跟原住民來往。
她也對族人強調,原住民族有強大的復原力,「面對歷史創傷與歧視,並不是所有族人都有物質濫用、焦慮憂鬱的狀況,還是有很多族人努力、健康地活著。」多認識原民文化優勢,對族群有正面認同,參與文化實踐,將會帶來更多掌控感跟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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