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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字體留住消逝的街景記憶──香港的野生造字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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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牌上強而有力的書法字體,是所有香港人的記憶。

近年因招牌監管法令問世、疫情影響景氣,不少老店舖倒閉,那生猛有力的獨特港式招牌至今已經過兩大波拆除潮,漸漸成為消逝的風景。然而在香港的字體設計社群,卻有一股試圖留下記憶中地景的力量。

人稱K Sir的字體設計師陳敬倫,帶《報導者》熟門熟路地探訪香港老招牌。Google Maps上的街景圖像顯示,上環皇后大道上開了66年的「祥興茶行」,四字金漆招牌由號稱「招牌王」的名書法家區建公題字,經過多年茶香薰染、染塵褪色,已徹底轉為黑鐵色,有濃厚的歷史風味。但我們到達店門口時,門柱上用粉紅色紙貼著一紙搬遷告示,招牌已經拆下,空留幾個字痕在門廊上。

K Sir顯得失落,但到一個轉角之遙的茶行新址一探,才鬆了口氣。茶行老闆把招牌字托工人小心翼翼運到新址,重新漆上金漆,熠熠生輝。老闆說,茶行已經搬家4次,他捨不得老招牌,每次都帶著走。

但這在香港並不是常態。

香港北魏激發他做出「爆北魏體」,最新計畫是復刻「爆鑼機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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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住天際的伸出式招牌是香港最具特色的街景印象,但近年面臨拆除危機。(攝影/陳朗熹)

48歲的K Sir讀雕塑藝術出身,是元朗區前議員。2019年選上區議員時,他巡視鄰里之餘,發現許多招牌遭拆,於是走遍全港,用手機拍下它們;5年來連同網路上找到的老照片,他已搜集上千張的招牌圖像。

他兒時最鮮明記憶裡,大排檔、海鮮餐廳無不使出渾身解術,請來書法家替自家店鋪撰寫最醒目的招牌,筆畫粗壯、捺筆像扎馬步般穩重氣派的「北魏體」是店家首選,也讓他深深著迷。開始搜集照片後,某天走訪香港舊葵涌工業區時,他意外發現一排粗獷、霸氣的北魏體招牌,內心感嘆「好爆啊!」──這成了K Sir決定設計電腦字體「爆北魏體」的契機。

他每天花4、5個小時,用繪圖軟體描摹照片上的書法字跡;有些字跡已經風化,他就運用自己的想像力補足。2021年底上網募資,引發廣大迴響,一套新台幣3,000多元的字體,最後有700多人、共210萬元預購支持,讓他順利在2022年開發出整套「爆北魏體」。

今年5月上映、在香港拿下華語片票房影史第2名的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宣傳海報也赫然印著大大的「爆北魏體」。6月中,K Sir再度展開募資,要復刻過往常見於老公寓或寺廟告示牌上、由老師傅用電鑽鑽頭雕刻出來的「爆鑼機體」——這種字牌因技術流失凋零中,再度觸發了K Sir保育的熱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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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 Sir迷上收集街頭中的字體,時常在街上觀察建物上張貼或噴漆、印刷的各種書法字。(攝影/陳朗熹)
K Sir迷上收集街頭中的字體,時常在街上觀察建物上張貼或噴漆、印刷的各種書法字。(攝影/陳朗熹)
觸目所及瞬息萬變,一群人走上褪色街頭「搶救」招牌字體

2020年至今,香港接連出現多個以「保存街頭消逝字體」為號召的募資計畫,像一股風潮,這些造字人大多像K Sir一樣,注意到香港街頭熟悉的風景變化後,一人成軍,靠募資平台取得資金支持,生產本土字體。

38歲的香港新銳設計師陳濬人,是這波字體保育潮的先驅者。他十幾年前開始研究招牌上的北魏字源流, 2022年對字體「北魏真書」展開募資。陳濬人說,香港字體社群發展受台灣影響很深──台灣字體團隊justfont在2015年首開先例,為了開發「金萱體」展開募資,竟一天募破千萬新台幣。在那之後,香港字體設計社群大受啟發,原來做字體不用大公司、大編制,就算只有一位設計師,也可以藉由募資,籌集足夠支撐長時間開發經費,字體這樣小眾的領域突然百花齊放。

而字體圈鎖定的目標,回應了眾人對香港近年文化徹底消失的焦慮。陳濬人觀察,「香港這幾年社會變動大,大家做字體比較是『往回看』,保留地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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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建築師馮達煒(Ken,右)和麥憬淮(Kevin,左)創立的招牌保育組織「街招」正在整理倉庫中回收的招牌。(攝影/陳朗熹)

針對招牌上的書法字進行保存,就是因為香港街景在這幾年有明顯的變化。

香港街頭的招牌拆除潮的源頭,最早可回溯至2010年港府因部分老舊招牌年久失修、造成行人安全問題而推出「招牌監管制度」,其後街道的大型招牌若未通過政府「檢核計畫」審查,就視為非法。每年,港府都會發出千張招牌清拆令。2013年,香港屋宇署曾統計,全港存在117,750塊招牌,大部分都屬違例招牌;截至2023年5月的最新數據,現存合法或通過「檢核計畫」而得以保留的招牌僅有19,002塊。

疫情期間,招牌消逝速度極快。從2017年開始跑遍全港蒐集歇業店舖招牌並放在倉庫保存的組織「街招streetsignhk
由建築師馮達煒(Ken)和麥憬淮(Kevin)組成,他們開始招牌保育工作的緣起,是有感建築師是由上改變香港的角色,但香港的街景卻從古至今都是由下而上、由常民創造,因此開始行動,街招四處收集遭拆卸招牌,並承租倉庫保存。
」表示,他們回收的招牌量,在2020年陡然攀高,每週都有被拆招牌可收,到了今年,已漸漸收不到,「可能都拆得差不多了。」

「街招」表示,招牌消逝其實相當反映了香港這幾年的經濟狀態:疫情影響人流,店舖動輒周轉不靈倒閉;亦有老店乾脆關門,改出租店鋪收租,這都使得招牌消失。另一方面,即便新店舖開張,也礙於法規、或因都市更新使得能設置招牌的牆面減少,多選擇小招牌。此外,景氣差、店開不久,許多店家亦不考慮投資太多錢做招牌,舊時商號在意招牌要注重傳統工藝、書法美學,心態已幾成絕響。

軟體助攻,素人一筆一筆描出7千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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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明的工廠中,保留著合作多年的書法家李漢去世前留下的字帖,也收集了李漢替其他顧客寫過的字。(攝影/陳朗熹)

今年50歲的李健明,就是一位復刻招牌字的造字人。他在2020年推出「李漢港楷」、「李漢通楷」,是全香港第一個將本土招牌書法家手寫字數位化的計畫。他老家經營傳統招牌行,「李漢港楷」復刻的其實是一段的家族記憶。

李健明回憶,父親舊時做招牌,總會去找在旺角街頭擺攤的「寫字佬」李漢,請他按照顧客需求題字。20多年前李漢退休時,擔心招牌行無字可用,留下一套字帖手稿給他們;沒多久李漢在同年逝世,李健明的父親一直小心翼翼地將手稿放在十幾個沉甸甸的資料夾裡保存。20多年後,繼承家業的李健明,起心動念想將這套塵封的字帖復活。

他找上台灣字體公司justfont的技術支援服務,得知只要將字帖外框描成數位檔案,公司就可以協助編碼成字體。於是過去從未碰過字體軟體的李健明,從零開始學。

2020年起陸續寫了2本專書、走訪香港造字人的香港理工大學設計系教授郭斯恆觀察,字體在香港其實屬於很冷門的領域,為何近年卻是在此處爆發充沛的本土文化保存能量,或許是因為科技快速進化──過去字體工業可能需要20、30人團隊,如今字體軟體學習門檻降低,更多從沒專業訓練的素人,靠自學進入這個領域;加上群募提供了足夠的經費支援和社群鼓勵
長年和字體社群密切交流的郭斯恆觀察些募資案,許多支持者購買字體,除了實際使用,更是用買來表示支持香港文化,「最重要的是這些Story(故事)嘛!不是Top-Down(從上而下)的,而是(原來)市民大眾有話語權,將香港不同的故事講出來。」他說,以前人們認為做文化研究門檻高、很花時間,但字體社群的動態,卻鼓勵了更多香港年輕人認為,原來自己也可以一人起頭,投入關注日常生活中的一件消逝中的小事物,把香港的多元,保留下來。字體社群的這股力量正有機地促進香港文化的未來。

李健明就笑著說自己是「傻佬」,因為沒有設計經驗,他每天只能描10來個字,整整花了兩年,才把7,000多個字描出來,湊足中文字體「不缺字」的最低需求。李漢的字帖只有3,600字,缺漏的字,他便從不同手稿中剪貼拼湊、甚至自己畫。

他還在「李漢港楷」裡,放入了幾乎已失傳的招牌行老智慧──舊時做膠字招牌,是將字從壓克力板上切割下來,貼到背板上,一般未經特殊設計的字體切割後便會零件四散(如下方右圖),這種特意讓筆畫相連的「一體成型字」則能保持完整(如下方左圖)。

「李漢通楷」則復刻了過去最常用於噴漆、或通花鐵閘的「勾通字」,在鐵閘上割出字型時,如果筆畫相連,切割後,如「口」字中間部分的鐵片會掉落(如下方右圖),因此便會特意在筆畫間創造斷點(如下方左圖),以維持字型完整。

見字如見老街坊,為你說一個老香港故事

2020年,李健明在募資網站開放預購字體,一下就募得了港幣134萬元(約新台幣554萬元),8成是來自香港人的支持,但也有2成來自台灣、英國、美國。

「有人和我說講,這套字體給人的感覺像一個老街坊,沒辦法特別想起來是誰、但就覺得很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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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招牌中常可見「異體字」,即約定俗成的寫法。不過,標準化的電腦字體普及後,異體字常被誤認為錯字,包含李健明在內的本土設計師們皆在字體中加入異體字,希望延續文化。 (攝影、設計/江世民)
香港招牌中常可見「異體字」,即約定俗成的寫法。不過,標準化的電腦字體普及後,異體字常被誤認為錯字,包含李健明在內的本土設計師們皆在字體中加入異體字,希望延續文化。 (攝影、設計/江世民)

李健明說,他不敢講過去李漢的字在香港街頭占很大比例,現在也有很多五花八門的字體可以選擇,但他只是希望留下港人記憶裡曾存在的一塊拼圖。

人們對李漢港楷的共鳴和支持,也意外成為招牌行的力量。疫情那幾年,店家倒閉的多,招牌行差點撐不下去,他用李漢港楷製成招牌鑰匙圈、金句吊飾等周邊產品,寫著「見累就休息」、「It's ok not to be ok」,體現香港人當下苦中作樂的心情,到市集擺攤販售,收入意外救了公司一命。李健明笑著說:「香港現在留下來的人,就是要這樣做吧。」

不只是復古情懷,年輕世代保育「監獄體」累積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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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時,Gary(右)開啟「監獄體」保育計畫,拉設計專業的朋友Thomas(左)一起把由囚犯製作的路牌字轉製成電腦字體。(攝影/陳朗熹)
上大學時,Gary(右)開啟「監獄體」保育計畫,拉設計專業的朋友Thomas(左)一起把由囚犯製作的路牌字轉製成電腦字體。(攝影/陳朗熹)

實際上,字體能喚起的共鳴,絕不僅限於滿腹懷舊的中年人,也激起年輕世代的熱情。

今年才26歲邱益彰(Gary)2016年創立了Facebook粉絲專頁「道路研究社」,至今累積3.3萬名追蹤者,他在社群上分享香港交通號誌的冷知識,尤其是對香港老路牌上「監獄體」的研究。

1970年到1996年之間,香港的路牌由監獄的在囚人士製作,他們用美工刀在反光貼紙上割出字型,再轉貼到路牌上,字因而保留許多手工痕跡,Gary把它稱作「監獄體」。隨著道路更新,路牌陸續更換成電腦字,目前全港只剩下500~600塊監獄體路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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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ry讀資訊科技出身,從小就是「交通迷」。起初,他只是基於對交通號誌的興趣,「順便」發現部分老路牌上的字竟不屬於任何一種電腦字體,好奇之下開始研究。他在電腦裡用文書軟體描下路牌上的字型輪廓, 分享到粉絲專頁上後,一下湧入500多則留言,爭相提供手機裡拍攝的路牌照片,幫他尋找更多「監獄體」。

「我想是2016年後這個時間點,香港人的本土意識比較萌芽,人們會覺得其實香港也有很多事物是值得研究和發掘的。如果(監獄體)再早10年做,可能沒人會鳥你,」Gary笑著說。

他自學字體軟體,展開監獄體復刻計畫,更實際走訪路牌位置,查找舊報章中的資料紀錄,梳理成對本土歷史的觀察。

「比如沙田是香港18區內留有最多監獄體(路牌)的地區,為什麼?因為這個地方在1960、70年代是新市鎮,已經有比較好的道路設計,到了現在,路牌也不用轉變。路牌可以讓我們用不一樣角度看香港歷史,監獄體就是歷史的見證人。」講到發現,Gary就滔滔不絕,他中學前在香港念書,發現教科書上本土歷史教得少,幾乎都是中國歷史;後來到澳洲留學、轉一圈又回到香港,現在用路牌來重新認識本土。

「道路研究社」的許多追蹤者是年輕人,不少人和Gary懷抱同樣熱情。研究社開啟監獄體計畫後,不斷有成員加入,現在10人團隊裡大部分是20幾歲的年輕人,有人念資訊設計出身,和Gary一起描製監獄體;有好幾位攝影師,放假團隊就坐著雙層巴士來來回回,用大砲鏡頭拍高速公路上的路牌。

他們不只造字,也針砭政府的交通政策。去年(2023)12月,香港路政署將中環、大圍、荃灣幾處路牌改用中國字體「文悅古典明朝體」,「道路研究社」就貼文警告,中國字體缺少香港地名常用的繁體字、粵語字,如果大規模應用,可能出現不少缺漏;此外,相較於目前路牌使用全真粗黑體(如下方左圖),文悅古典明朝體(如下方右圖)筆畫粗細不一,以遠距離觀看時,車輛駕駛相對更不易辨識,有安全隱憂。

「道路研究社」的說法引起廣大網友回響,字體成了人們思考日常生活議題的契機。

以字望未來,設計師盼將視覺美學延續到現代香港

而在保育字體的思維之外,一些設計師,也已望到了更遠的地方──如何把過去香港街景中的視覺美學,繼續延續到下一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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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新銳藝術家陳濬人發現,過往缺乏有系統地研究招牌上的香港北魏字體源流,於是2012年開始深入拆解香港北魏字的特徵。(攝影/The Kongner;圖片提供/陳濬人)
香港新銳藝術家陳濬人發現,過往缺乏有系統地研究招牌上的香港北魏字體源流,於是2012年開始深入拆解香港北魏字的特徵。(攝影/The Kongner;圖片提供/陳濬人)

研究香港北魏體十餘年後,才著手進入字體開發的設計師陳濬人說,他研究時發現每位書法家學習北魏字時,不只是模仿前人,更在字中加入自己的風格轉化、或因應書寫載體不同調整,形成香港多元的招牌市容。因此,設計字體「北魏真書」時,他也思考這套字體如何在現代電腦環境中運用──相較於寫在招牌或紙墨上的書法字,如今螢幕解析度極高,現代人習慣閱讀俐落、乾淨的筆畫,才不會視覺疲勞。於是他選擇保留北魏體的形體神髓,卻移除毛筆筆觸的質感,讓字體更貼近現代需求。

陳濬人希望「北魏真書」不是只能使用在代表香港的舊事物上,更可以很現代化。除了一些電影或音樂活動視覺,他也用這款字幫香港本地社群舉辦的工業大廈藝術節「牛遊」製作海報;幫招牌關注組織「街招」設計社群媒體標題字;把字體製作成聲音和燈光裝置──只要觀眾的手靠近霓虹燈光管組成的招牌字體,就會發出電流噪音,象徵為香港的招牌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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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濬人將北魏真書融入展覽,把霓虹燈與字體結合做成民眾可互動的聲音裝置。圖為2015年deTour展覽展出的「字無言」裝置藝術。(圖片提供/陳濬人)
陳濬人將北魏真書融入展覽,把霓虹燈與字體結合做成民眾可互動的聲音裝置。圖為2015年deTour展覽展出的「字無言」裝置藝術。(圖片提供/陳濬人)

陳濬人說,「保育字體只是一個過程,必須要做,但如果缺乏想像力,反而是一個限制。」他認為:

舊的事物終有消失的一天,「傳承」裡最重要的,是繼續地使用文化,文化才能真正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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