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艾嘉2022年以《燈火闌珊》第三度奪下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相隔僅僅兩年,她就以新片《女兒的女兒》再度強勢入圍。她在片中同時身為女兒與母親,在不同身分與心境間,交出生涯最高難度的無痕演出,更是台灣影史少見的複雜女性角色。
對於為人母親,張艾嘉在生命中不同階段,也曾經歷過嚮往與猶豫、追求與釋然等不同心境,而這些前塵往事,在《女兒的女兒》的演出過程中席捲而來,無形中化為她所飾演的金艾霞這個女人的血肉。當片中角色面對著死亡與生命的課題,張艾嘉也在生生滅滅中走了一遭。她已很難明確計算如何演出這個角色,因為「在那個當下,我就是金艾霞。」
入圍獎項:最佳女主角(張艾嘉)、女配角(劉奕兒)、原著劇本(黃熙)、造型設計(高仙齡)、原創電影歌曲(〈妳怎麼想〉,詞、曲、唱/安溥)
捐贈、冷凍、生下或銷毀?面對小女兒與伴侶車禍後留下的人工生殖胚胎,人在耳順之年的金艾霞措手不及。而陪伴她在美國料理後事的,卻是那個甫出生即被她送養的大女兒,兩人熟悉又陌生。人生走過千帆,多少悲喜遺憾,吵過哭過,又是新的開始。
張艾嘉
於港台從影40年,身分包括演員、歌手、監製、編劇、導演等。主演電影超過200部,是金馬獎與香港電影金像獎的雙料影后。執導、編劇及監製電影超過20部,2014~2018年曾任第6屆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主席。代表作有《最愛》、《少女小漁》、《心動》、《地久天長》、《燈火闌珊》等。
6年前,侯孝賢導演的一通電話,開啟了張艾嘉與《女兒的女兒》的奇妙因緣。侯導以監製身分邀請她演出《強尼.凱克》導演黃熙的這部新片,後來經歷因疫情製作停擺、侯導生病等波折,她不僅投入演出更接任監製,並以演出此片的心路歷程完成了新書《女兒》,形同她所飾演角色「金艾霞」的前傳。她在新書扉頁寫著「說不清是悲是痛,是愛是悟是債,是親情」。自己身為女兒與母親的生命經驗,與沉浮其中5年的角色金艾霞彷彿已揉合為一體。
金艾霞是個獨立自主過著退休生活的女人,每天早上起床煮咖啡看股票,偶爾與好友跳跳國標舞。平淡日子中小小的煩心事,只有從美國回來的媽媽(林小湛飾)住在安養院且輕微失智,不時需要她去探望伺候。女兒范祖兒(劉奕兒飾)則是個計劃與女友在美國進行人工受孕的出櫃女同志,母女倆個性不合、整天爭吵,金艾霞雖不認同女兒生小孩這檔事,但也不能說什麼,直到有天一通紐約來的電話,徹底打亂了她晚年平靜度日的計畫。
女兒與伴侶在紐約意外車禍過世,她頓時成為女兒所留下胚胎的合法繼承人。16歲時她也曾意外懷孕,當時懵懵懂懂的她只能讓母親把女嬰送養。如今因為赴紐約處理女兒後事,金艾霞與那個當年送養後在美國長大的女兒Emma(林嘉欣飾)重逢了。她究竟該如何面對當年被年輕的自己所送走的那個生命,以及女兒走後所留下的這個生命?
相較於金艾霞年輕時對於生小孩的慌張無措,張艾嘉反倒對於母親這個身分,從年輕時就有莫名的嚮往:「我大概從17、18歲,就很希望生孩子。而且我那時候很想生4個到5個,因為我很想讓他們組成一個樂隊。我大概在美國住太久了,就很喜歡看到The Jackson 5、Osmond Brothers那種家庭樂隊。因為自己那時候很愛唱歌,如果可以跟我的孩子們一起唱歌表演,我就覺得太酷了。所以我很年輕時就很希望成家生孩子,可是就一直沒有碰到那個機會。後來我真的是趕到最後一班車,就是再不生我就生不出來了。所以人生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像什麼就是什麼。」
張艾嘉年輕時那個生孩子的渴望,後來很久一直沒有機會實現,倒不是因為一直在演藝圈工作,而是因為,「我也沒有碰到什麼人,會讓我覺得我想要跟他生孩子。因為這個東西是一個很女人的直覺,就是妳可以很愛一個人,可是妳覺得他不可能是一個好丈夫。後來終於生孩子,我覺得那是個緣分,就是好像走到那一步了,然後它也發生了。因為如果沒有到那個年紀,或到那個時刻,我可能還是會找其他的藉口不生。可是就是到了,然後就覺得說再不生就不行了,那這個人也好像對,就是奇怪的緣分。」
女人是不是真的天生就有母性?誰規定女人一定要有母性的?在《女兒的女兒》片中,林嘉欣飾演當年被金艾霞送養、後來在美國長大的Emma,兩人重逢之後開啟了母女之間一段關於母性的辯證。片中的金艾霞並不想承認或面對母性這個課題的存在,但張艾嘉說:「母性是絕對存在的。一定有些女人覺得她沒有什麼母性的,可是我相信都有。我甚至覺得有很多男人的身體裡也有母性。每個人都有,只是有些人是對小動物有母性,有的人是對孩子,對很多不同的東西有某種母性在那裡。對我來講,你想想看我們這種巨蟹座的,就是母性太多了。從小到大,我就是一個服務人群的人,我就是很喜歡服務人,這就是天性。」
張艾嘉說她從13歲時,在美國第一份工作就是替人家去看孩子當保母,從大概一歲左右的小baby就開始帶起,非常有耐心。但原本以為自己很有母性的她,直到懷孕才真正理解,自己體內懷著另一個生命的感覺。
「我很記得我第一次照超音波,當那個醫生給我聽,我有兩個心跳的時候,我突然間瞭解到另外一個生命真的是在我的肚子裡,那我就覺得我有責任感,我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我的責任是永遠的。所以我對孩子剛開始的時候,就是太上心了。我先生是比較冷靜的人,常常告訴我說不可以這樣子。我後來想到,我很年輕時有本很愛的書,紀伯倫的《先知》(The Prophet),它裡面有一段講到說『你是一把弓,你的孩子是從你身上射出的生命之箭』,我很記得這一段,我就想,既然把他射出去了,我是一個好的弓,就把他射得遠一點,然後讓他變成他自己。所以從那一刹那開始,我就比較放手了。」
在《女兒的女兒》片中,金艾霞在紐約茫然無助時抽了一張幸運籤,籤上寫著「你會賭一把,而且你會贏」。在張艾嘉自己的生命中,她曾經做過最大的豪賭是什麼?
「生孩子吧,就是生Oscar。因為那個時候我未婚,我媽媽有跟我講過,妳很可能就是因此妳前面努力過的事業會蕩然無存。那我就跟我媽媽說,既然我已經有了,我就是應該要把他生下來。所以那個時候就是做了心理準備。其實我也不知道生完孩子以後,我要怎麼再重新開始,真的不知道,可是也沒有想那麼多。」
張艾嘉在1990年、37歲那年未婚生子,在那個仍然較為保守的年代震驚華人世界。她的那場豪賭,賭上的是她耕耘半生的事業,直到有一天,她忽然發現,也許她終究可以在千夫所指中全身而退。
「我是從哪一個剎那呢,覺得說我應該是OK的?就是那時候碰到華東水災(1991),然後梅艷芳、成龍大家一起呼籲所有香港演藝圈的人去演出幫他們籌款。我那次是抱著兒子Oscar上去唱〈童年〉。在那個剎那,我就覺得我OK了。因為沒有人對我有不禮貌的反應,沒有人在意我就是抱了個孩子出來。就在那個剎那,我覺得我可以go on。」
1991年7月27日,在香港那場長達7小時的「演藝界總動員忘我大匯演」中,梅艷芳演唱〈孤身走我路〉,成龍表演連續後空翻,劉德華胸口碎大石。羅大佑則在演唱〈亞細亞的孤兒〉後,介紹張艾嘉出場演唱。她剛出場演唱時聲音還略顯顫抖,沒有人知道就在她抱著一歲的兒子步上舞台時,心中已做好被台下觀眾喝倒采的心理準備。
「其實就到現在都還是會有一些網民,會寫一些不好聽的事情,那會有一些人有這樣的反應是必然的,因為你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喜歡你。尤其你做一點點事情讓人家覺得這個不是傳統之內的,是離經叛道的,就會特別拿出來去批評你。」
儘管張艾嘉說,她跟她的母親個性太不一樣了,但唯獨這種不畏外界閒言冷語的獨立,其實與她的母親如出一輒。
張艾嘉一歲大時,空軍軍官父親駕機失事過世。後來母親再嫁,前後共經歷過四次婚姻。她說:「我媽媽是個美麗的女人,非常的美麗,很多男人、很多朋友都寵著她,她就很習慣大家要以她為主體,所以到哪裡都是應該要聽她的。但我們都是非常獨立的女性,其實像這樣獨立的女性,在婚姻上面會是比較辛苦的,如果沒有找對丈夫,一定很容易離婚,因為愛情不可能一直這樣子延續下去。妳的個性獨立,但不可能在一個婚姻中,百分之百的就只是聽妳的,畢竟婚姻還是兩個人的事情。所以在這一方面我覺得是因為我媽媽,所以我在第一次婚姻失敗後、第二次婚姻時,我就告訴我自己,絕對不可以重複這些事情。」
她與第二任丈夫王靖雄在1991年結婚,從此鶼鰈情深至今。然而在20多年前,兒子在上學途中被綁架了整整7天。這段一生中最痛的經歷,在她心中留下巨大陰影,至今仍記得司機將綁匪恐嚇的紙條交到她和她先生的手中時,那一刻太不真實的感覺。她後來一直不願多談這件事,然而為了演出《女兒的女兒》,被迫重新回想那種對於失去兒子的恐懼,因為片中的金艾霞所面對的,正是失去女兒所帶來的打擊。
張艾嘉說,其實片中金艾霞面對女兒離世的情緒絕不只是悲傷、而是痛。她為了演出那樣的痛,跟導演花了很多時間去談金艾霞生命中的一切,然後理出角色不同階段的反應,不要一開始就是崩潰與哭哭啼啼,而是會經歷不承認、裝作根本沒有發生等不同的過程。「其實導演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哭,我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哭,因為我覺得那段時間我就是金艾霞吧。可是當我最後講電話跟祖兒留message的時候,那場戲其實是我隨時講起來我都會想掉眼淚的戲。」
片中金艾霞在經歷了各種的抗拒、逃避與不願面對後,終於要帶女兒的骨灰從紐約回家時,她在手機裡留下了一段給女兒的話。張艾嘉描述她在演出當時的心情:「到那個階段時我已經承認了,我接受了,我覺得這個女兒永遠活在我心裡。當我說要帶祖兒回家,其實那時候我真的是感受到,我們倆不會再爭吵了,因為我們倆沒有辦法再爭吵了,可是我們一定要等到這樣子的一個時刻才不會再爭吵,所以那個時候我對著手機已經說不下去了。」
「人常常是有美好東西在身邊的時候,真的是沒有努力去好好地面對它。我們跟家人的關係,就是因為家人是那麼親密,所以常常反而變得很敏感,然後大家都站在自己的立場,去覺得對方應該瞭解自己,可是其實彼此都沒有。」
如此複雜又深沉的情感戲只能來真的,對演員來說是極大的消耗,不能一再重來,因此她事先就跟導演講,有幾場戲真的不可以拍攝多過三個take,不僅因為實在是太傷了,而且重複太多次最後會變得是在「演」,那就已沒有意思。
「如果要重來,我都希望它不是重複,我都會找到一些地方讓它稍微有一些不一樣的感覺,不然我那個情緒會卡住,就會覺得一旦重複的時候,就覺得我自己在『演戲』了,我就不想要這種感覺。」
張艾嘉對於演戲至今堅持的這種自我要求,也是她身為演藝前輩時常想要提醒年輕演員注意的重點。她在自己擔任導演的拍攝現場,根本不會讓演員去看monitor裡拍完的影像:「我一直覺得演員最應該信任的就是導演,所以我希望他們不要老是去看那個小monitor或是叫助理去看,因為他們常常會看到自己這個鏡頭,可能有某些地方做得不錯,然後他在下一個take的時候,就去重複那個東西,他就在『演』了,然後他就沒有真正很原始的那種現場出發的東西。而且我覺得如果他們信任我的話 ,我說OK,我就一定是很OK的。所以有時候演員會來要求我再做一次,我都說好啊再做一次,可是絕對是多數都沒有前面那個演出好。」
多年不曾在台灣演出台灣電影,張艾嘉這次接演《女兒的女兒》,在她最熟悉的台北和紐約拍攝,對於台灣劇組專業的工作品質和工作態度都讚不絕口。但她也點出讓她憂心之處:
「唯一我覺得他們將來會面臨的問題就是,一直在拍小製作,所以他們沒有機會練習,將來碰到大的不一樣的製作的時候,該怎麼面對它。因為類型太相似了,就會重複性地做一些東西,如果不走出同一類型的話,他們就只能在這個框框裡做,所以我還是希望有不同的類型不同的故事。其實在香港也是,前一陣子香港也出了很多新的年輕導演,也都是在拍家庭、成長、文藝的戲,大家都在重複這樣的事。我們怎樣可以走出這個框框?不然大家永遠都在低成本,那你的mind也變得小小的。」
張艾嘉最近剛監製一個香港新導演龔兆平拍完一部《他年她日》,由許光漢和袁澧林主演,預計明年上映,由香港政府的「薪火相傳計畫」資助,並結合了台灣的資金。她說她很清楚地跟香港政府講,如果要讓這些年輕人有機會走出來的話,希望這不是一個只給了幾百萬港幣的戲:「這樣的故事不可能幾百萬港幣拍,因為又有特效什麼的。他們就說可以出去找錢,因為有的政府的計畫是不讓人出去找錢的,就給了300、500、最多800萬港幣,就這樣拍,你說能拍什麼樣的戲呢?你知道我們《燈火闌珊》是500萬港幣拍的嗎?才新台幣2,000萬元,就永遠卡在這裡面。所以我這次帶這個年輕導演,我就說他的故事不可以這樣拍,我就必須要硬著頭皮出來找錢。」
當年很會帶小孩的那個充滿母性的她,如今將母性轉移到電影圈裡繼續發揚光大,扶持著一個又一個華語電影的新生命。曾經是華語電影女兒的她,如今也已是華語電影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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