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屆金馬獎圓滿落幕,耿軍導演的新作《漂亮朋友》拿下「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最佳剪輯」,以及非正式競賽的「觀眾票選最佳影片」,一共騎回4座金馬。可惜《漂亮朋友》在「最佳導演」及「最佳劇情長片」不敵婁燁導演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也沒能抽中文化部每年10部的中國電影上映配額,電影短期內無法在台灣正式上映。
耿軍表示,金馬獎是一個有高度包容性的重要舞台,也是電影藝術的殿堂,也希望上映規定可以調整,讓入圍金馬的電影都能上映,「電影寫完、拍完了是一件事,真的能和觀眾見面時,才算真正完成了。」
入圍獎項:最佳劇情片、導演(耿軍)、男主角(張志勇)、原著劇本(耿軍)、攝影(王維華)、原創電影音樂(陳筱舒)、原創電影歌曲(〈漂亮朋友〉,詞/耿軍,曲、唱/梁龍)、剪輯(陳合平)
邊陲小城降起了雪,張志勇人到中年,決意出櫃,謹小慎微尋尋覓覓,終和被年輕理髮師男友分手的徐剛萍水相逢,然而兩人的親密關係一不小心又過了火;女同性戀人劉穎和阿布為滿足家庭期待,向理髮師借精求子,卻在控制與被控制之間,險將信任玩出了底線。
耿軍
出生於中國黑龍江,2002年開始拍攝電影。2014年以《錘子鐮刀都休息》獲得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2017年《輕鬆+愉快》獲得日舞影展評審團特別視野獎,並獲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導演等4項提名。《東北虎》入選2022年富川奇幻影展。2024年《漂亮朋友》在金馬獎正式競賽中最終拿下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最佳剪輯。
侯孝賢喜歡健走,耿軍喜歡散步。
在耿軍的日常生活裡,每天傍晚只要沒被其他事情耽誤,他就會到街上去散步。颳風他散步、下雪他也散步,只是單純的散步,「以前散步偶爾還能撿到錢,現在人人都手機支付,撿不到錢,也只能單純的散步了。」耿軍說話如同他電影特有的幽默,有點嘲諷、挖苦,也特別真實。
耿軍散步也不是什麼都不做,走一走他會抽支菸、走一走他興許還會哼首歌,或是邊抽菸邊唱歌。有時候他能走上兩、三個小時,漫無目的地走,「我出門習慣往右走,但時常會走到迷路,」耿軍說,他搬到現在的住處一年多了,還是時常走到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散步完總是要打開手機地圖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耿軍電影裡的人也常散步。2014年獲得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的《錘子鐮刀都休息》裡,三個角色都在路上散步,徐剛拿個錘子、張志勇拄著拐杖、薛寶鶴包著頭巾,路上碰到了落單的人就想辦法討幾個錢;在《輕鬆+愉快》裡,討錢的手法進步了,張志勇提了一箱肥皂,徐剛則化身成和尚,四處敲詐路人,一樣要在街上散步,才能遇到一些人,遇到一些故事。
耿軍就在跟自己散步的時候,遇見了《漂亮朋友》。
2020年春,本該是萬物復甦的時節,但新型冠狀病毒出現、疫情開始從武漢蔓延到各地,很快影響了全中國、全世界的人。當時路上散步的人少了許多,即使碰到了人,大家也都戴著口罩,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別說開口講話了,連呼吸都特別謹小慎微。
「疫情時間人跟人的距離變成一項規則,每個人都戴著口罩,也看不清楚彼此的容貌,人與人感覺特別遙遠,」耿軍說,疫情期間每個人的內心都築起了一個屏障,逐漸習慣要「遠離彼此」,在那種壓抑的環境下,他經常回想過往的生活,「特別想拍一部人與人相當親密的故事,可以互相靠近、關愛、擁抱彼此。」
於是有了《漂亮朋友》,談人跟人可以因為愛而互相靠近,跨越界線、跨越藩籬,逃離社會的規矩、世俗的眼光,好好地去愛、自由的去擁抱的故事。
這是耿軍第一次挑戰同志題材,也是第一次拍愛情喜劇。他說,其實劇本起初是個悲劇。
故事最初,是耿軍聽說了一個朋友的故事。那人比耿軍年長十多歲,年輕時經歷了一段失敗的婚姻,中年後才意識到自己是個同性戀者,大概是1990年代中期,當時中國一些大城市裡的風氣可能比較開放了,但在黑龍江省鶴崗這座小城市裡,他時常得要忍受旁人異樣的眼光,在圈子裡可能也不是這麼受歡迎,他仍希望能尋求一個伴侶、愛人。
某次喝醉酒後,這位「漂亮朋友」挑逗了一個男生,卻被這個男生當場打瞎了一隻眼睛。之後他就搬離了鶴崗,離開了熟悉的親人好友,搬到南方某個城市生活,切斷了所有聯繫,耿軍也不知道後來那個人怎麼了。
耿軍說,這個故事放了一陣子後被自己推翻了,他希望這個故事能夠發生變化,有一些轉圜的餘地、有一些愛的希望,「在這個充滿悲傷的當下,我想要寫一個喜劇。」相較於耿軍過往的電影,《漂亮朋友》的人物們不再窮困悲慘,也有了一個看似好的結局,「這也是我對社會環境、對未來的一個期待吧。」
耿軍說,這是他拍電影喜劇濃度最高的一次創作:「我想讓愛情更有趣。我們經常會被日常生活吞沒、被平庸吞噬;但當愛情來臨的時候,我們的生活才變得不一樣。」
「來慾望的懷抱,來自由的懷抱,一起創造人生汙點吧。」──《漂亮朋友》,薛寶鶴。
《漂亮朋友》是一部雙男主的片,徐剛在中年分手、無處排解寂寞;張志勇則困在一段沒有愛的婚姻中,時常徘徊在公廁、餐廳、俱樂部等場所,尋找朋友,希望能加入一些團體;還有一對女性伴侶則想借精生子,以滿足對於傳宗接代的傳統要求。
一群中年男子身上,歲月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臉鬆弛了、頭髮禿了、肚子凸了,不符合電影中主流審美標準,但他們仍然以獨特的方式漂亮美麗。如同許多電影未必符合市場大眾的期待,但這樣的電影仍然存在,存在本身就是對主流審美的挑戰。
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形容,《漂亮朋友》同時碰到同志電影的地板與天花板,放下顏值,面對慾望,不可思議卻又渾然天成。
渾然天成的表演,來自一幫東北漢子。從《錘子鐮刀都休息》、《輕鬆+愉快》、《東北虎》到這次的《漂亮朋友》,徐剛、張志勇、薛寶鶴、張旭等人一直都跟耿軍一起拍戲,他們已經成了耿軍的固定班底,一起從青春小伙變成了中年大叔。耿軍說:
「我非常喜歡他們的形象,他們是人群裡的普通人,大銀幕上的焦點,他們在我的電影裡有種非同尋常的美感。」
耿軍說,張志勇和徐剛是他最喜歡的演員,他們對攝影機很嫻熟,能在鏡頭前瀟灑自在地生活,再真實不過。這次張志勇拿下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特別為他高興。
耿軍說,他們從小就一起玩,鶴崗是個礦區城鎮,張志勇有一次撿到一個雷管,野孩子好奇心重,就拿菜刀剁,「一下、兩下、三下,雷管就炸了。」他的眼睛和手指被炸傷,「幸好基因體質好,傷勢恢復得不錯,但還是留下輕度殘疾,殘疾人士去公園是可以免票的。」
長大後他們一起拍電影,耿軍說,張志勇起先對自己的樣貌沒有自信,總是讓鏡頭避開自己受傷的眼睛和手。耿軍對他說:「你別迴避,千萬別迴避,這是你獨有的質感和特點,你是最獨特的演員。」
社會常規的愛情裡,人們總是被限制,不能去愛別人、不能去碰別人,而在同志伴侶中這樣的「不自由」多了不同意義,無法自由結婚、無法自由的告訴別人。《漂亮朋友》裡有許多對白富含深意,是對愛情的思索、也是對世界的質問,特別是電影中一對女同志戀人劉穎與阿布在片尾的對話,談論愛情裡的自由與不自由:
「愛到深處是相互為奴嗎?」 「愛到深處是互相給自由。」
「自由的反面是什麼?」 「自由的四周只能是自由。」
LGBTQ+族群的權益,近年來在中國持續受到打壓,雖然2001年中國政府已將同性戀除罪化,2019年中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也曾公開表示同性婚姻合法化是公民的訴求之一,但2021年後中國各地傳出許多LGBTQ+倡議被喊停、活動人士遭到拘留或處罰;中國廣電總局也宣布將禁止BL作品,中國教育部則要求各級學校加強培養男性陽剛之氣,使得中國的性別平權這幾年倒退好幾步。
在如此壓抑專制的創作環境下,拍一部關於同志的電影,會擔心涉及敏感議題?
「我不鑽研敏感詞,我鑽研的是人。」
事實上,在《漂亮朋友》之前,耿軍的上一部電影《東北虎》不僅獲得上海電影節最高榮譽金爵獎,也有獲得龍標,是他第一部在中國市場商業放映的電影,2022年春節檔期上映,最終獲得約4,000萬人民幣的票房,市場反應不算太好。
「每次創作都是不同的,」耿軍說,《東北虎》有130多人的劇組,而漂亮朋友只有30多人,人多有人多的好處,大家都能做好分內的事,「而獨立製作也有獨立製作的優點,大家可以聚在一起碰撞、嘗試更多不同可能性,創作的自由度也更高。」
本屆金馬獎獲得最佳攝影的王維華也說,和耿軍導演合作了4部電影,彼此的信任讓他有了更多創作的自由和樂趣,一起度過了愉快而難忘的時光,「雖然我們拍電影很窮,但是還是很享受這份對電影本身的單純熱愛。」
《漂亮朋友》的攝影以黑白呈現,耿軍說,是王維華提出的建議,而他看了試拍片段後非常喜歡,黑白讓電影保持了一種簡單的美學風格,塑造出一種經典、莊重卻又相當新鮮、對比的美感,特別適合這群中年人在愛情裡的樣子。
至於如何理解觀眾的喜好?耿軍說,「首先我是自己的觀眾,我的審美趣味,對我拍電影而言是最重要的。」如果觀眾能與導演達成共識、有某種心靈相通,「那是電影最美妙的時刻。」這次《漂亮朋友》來到金馬影展,場場爆滿,還獲得觀眾票選最佳影片,耿軍說金馬的觀眾對電影的反應很好,讓他印象非常深刻。
金馬獎曾經是許多中國電影追求的榮耀,但在第55屆金馬獎的政治風波後,中國官方帶頭抵制金馬獎,許多中國電影也因而卻步。
「很可惜啊,這麼好的舞台,我特別期望有更多的優秀的創作者能來,」耿軍說,金馬有高度的自由和包容性,讓許多好電影有機會被看見;每次來參加金馬都能遇到一些很優秀的同行和尊敬的前輩,如果有機會還會再來。
會不會擔心來參加金馬獎之後,拍片會被受到影響呢?
「先不擔心那個吧。」耿軍說,創作是自由的,不該被市場框架侷限,電影人各自拍出有意思的作品,電影的世界才會更有意思,「電影是可以跨越不同環境、不同語言、不同文化的載體,讓我們增進交流、互相理解。」
這幾年中國市場對影視作品的管制變化很快,很多中國電影人都不得不走向國際,尋求更大的拍片空間。《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由新加坡、德國出品,《漂亮朋友》則由法國公司投資、出品,仍被認定為中國電影而必須抽籤才能在台灣上映。
《漂亮朋友》製片王子劍表示,台灣對中國獨立電影來說相當重要,會來參加金馬獎的作品,基本上都無法在中國上映;只能像「難民電影」一樣,遊走在各國的影展,都很希望能在台灣上映。
「如果台灣不接受(中國)獨立電影的話,我們還能去哪呢?」王子劍說。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