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屆金馬獎系列報導

《小雁與吳愛麗》夏于喬×林書宇:恨過愛過,所以知道怎麼走下去
林書宇(右)、夏于喬(左)夫妻首度合作電影,作品結合兩人關心的命題,以母女為軸心拍出對於愛、恨、親情間距離的體悟。(攝影/鄭宇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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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百日告別》到《夕霧花園》,「愛」是林書宇擅長書寫的命題;而《小雁與吳愛麗》是與妻子、演員夏于喬首度合作。電影就是林書宇的一封情書,由他替夏于喬打造的舞台,橫亙她心頭的母女議題,在此得到抒解。

夏于喬15歲就出道、多年以《型男大主廚》的甜美主持形象為人所知,她在近30歲才成為演員。與母親的糾纏關係在她的生命經歷裡交織,而演戲竟也回饋她的人生,讓她得以褪去母親留在自己身上的刻痕。不強談和解、而是轉向凝視自己,《小雁與吳愛麗》是一個女性在思考母女關係多年後的清明體悟。

《小雁與吳愛麗》台灣|2024

入圍第61屆金馬獎獎項:女主角(夏于喬)、男配角(曾國城)、女配角(楊貴媚)、原著劇本(林書宇)、最佳攝影(Kartik VIJAY)、最佳美術設計(蔡珮玲)、最佳造型設計(葉嘉茵)、最佳剪輯(林欣民)

小雁為了母親過失弒父,被關8年出獄,回到小鎮仿如驚弓之鳥。一個屋簷下,住著找不到工作的她、再陷男女關係迴圈的母親,還有被父親外遇對象丟包的同父異母弟弟。同一時間,還有與她容貌相仿的女子Allie在表演課上探索初心。當身分揭曉,她們終將坦承面對埋藏心底的創痛。

林書宇

編劇、導演、監製。2008年首部長片《九降風》即獲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2015年《百日告別》獲金馬獎最佳女主角,2019年跨國合製馬來西亞電影《夕霧花園》入圍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導演等九項大獎。《小雁與吳愛麗》為其最新作品,入選2024年釜山影展。

夏于喬

演員。本名夏緁喬,2008年與曾國城共同主持《型男大主廚》而廣為人知,2011年獲第46屆金鐘獎綜合節目主持人獎。2017年後請辭主持工作,專心投入演員事業,代表作包含:《總舖師》、《粽邪》、《你的婚姻不是你的婚姻─梅莉》、《小雁與吳愛麗》。

戴上喪帽,一方白布,三角的空間,構成了告解室。在那裡,女孩終於暫時與塵世隔絕,褪下所有的防備。

鏡頭前的夏于喬,哭得像個孩子:

「我就不想再恨了嘛,我也不想要恨媽媽,可是我就是沒有辦法不怪她,我要怎麼辦?我不想再恨了,我不要再恨了,還要多久?我好累,爸爸,我好累,我真的真的好累⋯⋯。」

很多人在這一幕得到了發洩。映後,一位高大的男觀眾走到夏于喬面前,眼淚奪眶而出:「我就是小雁。」他說出了一模一樣的台詞:「我真的不想恨了,我好累好累喔。」夏于喬抱住他,和他一起流淚。那一刻,電影與人生共振。

理解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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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電影《總舖師》、舞台劇《Space Boy》到影集《愛愛內含光》,夏于喬曾多次出演女兒角色,母女關係是她人生中最有感的命題。(攝影/鄭宇辰)
從電影《總舖師》、舞台劇《Space Boy》到影集《愛愛內含光》,夏于喬曾多次出演女兒角色,母女關係是她人生中最有感的命題。(攝影/鄭宇辰)

夏于喬這樣解讀:「理解,是小雁走完整個過程最後得到的東西,對自己、對於愛跟恨、對於自己如何看待父親的理解。那之後,小雁終於知道該怎麼走下去。」故事主軸如此,因為夏于喬也走過這段路。

林書宇不諱言《小雁與吳愛麗》的起頭是「命題作文」,夫妻兩人一是演員、一是導演,想留下共同創作的回憶,他們仍體感記得過去參與其他電影的精神體驗,創作間,導演和演員會無比貼近,留下能延續一生的革命情感,他們想刻下這樣的烙印。

「電影可以讓人更善良、可以讓人更同理,」林書宇說,這是他做電影的終極目標。選擇描繪母女似乎是必然,因為那是夏于喬最心心念念的命題,片中還混雜更生人、家暴受害者、美濃客家村的描繪。林書宇是講究精準和邏輯的導演,做了認真的田野,寫實的書寫,揉合成多層次的劇情;但最終剪輯,回歸到了「減法」,一層一層剪去理性腦試圖講述的道理,回歸感受兩個女人的關係。

林書宇很誠實,母女的生命經驗,無法從自己男性的生命經驗中擷取。所以他大量地傾聽,從夏于喬的生命裡「借」。他清楚知道自己無法寫出《美國女孩》《日常對話》,那是女兒們眼中的母女故事,他只能找到自己觀看母女的角度──懸浮在兩個女人間的客觀之眼,看到了母女的鏡像:劇本裡,故事一半屬於小雁、一半屬於吳愛麗,女人各自有生命的坎,她們的關係因對彼此的愛而糾纏,線頭要解開,終歸還是要面對自己。

「媽媽是我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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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雁與吳愛麗》中,小雁坐牢8年回到了家,卻看到母親仍舊重複著有毒的關係,在她付出一切後,家似乎仍是牢籠。(劇照提供/牽猴子)
《小雁與吳愛麗》中,小雁坐牢8年回到了家,卻看到母親仍舊重複著有毒的關係,在她付出一切後,家似乎仍是牢籠。(劇照提供/牽猴子)

林書宇架出了電影的骨,夏于喬填充了肉,故事依附著她的生命而生。

夏于喬是能毫不猶豫地說出「我愛我媽」那種人。小時候,她會抱著母親,把臉埋在母親懷裡聞,那味道讓她心安;父親在外工作,哥哥活在自己的世界,母親是家庭主婦,小小年紀,夏于喬就成了母親的理解者。她知道媽媽出生在嘉義的多子農家,家族重男輕女,有一個辛苦的童年,對於金錢始終沒有安全感。15歲時,夏于喬以美少女形象出道、進演藝圈,成為通告藝人,後來接下《型男大主廚》主持棒,成為家裡的經濟支柱,她從很小的時候,就認為自己必須給媽媽金錢上的安全感,「媽媽是我的責任。」

不只是經濟、似乎連感情也須由她來扛。夏于喬清楚記得,她是家裡的「天使」,父母吵架,她會在深夜鑽進父母的被窩中間,牽住兩人的手,悄聲唱起《甜蜜的家》,等待父母被她逗地相視而笑,女孩總是知道做什麼會讓大人和好。

她叛逆期來得極晚,20歲後,才開始想當大人,母親仍有話直說、不時的叨念,不斷讓她「秒炸」。因為愛母親,所以每次衝突格外痛苦,她絕不在母親面前哭,躲回房間才敢落淚。她曾和朋友去做靈性溝通,老師拿了一把滾輪,在她背上使勁地梳來梳去,說這樣能梳理與母親的問題。當然,沒什麼用。

故事工廠編導黃彥霖2021年寫了舞台劇《Space Boy》,首次和夏于喬合作。《Space Boy》的女主角,是由於媽媽全心照顧自閉症哥哥、被迫提早成熟的妹妹。他當時劇本只寫了半本,因緣際會找上夏于喬出演,下半本劇本,靠和演員們一起討論而成,黃彥霖過程中才得知,劇中妹妹的處境和夏于喬原生家庭經驗意外重疊。

「喬喬有個特質,可以很快掌握到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可能是她花很多時間去理解自己在家的角色,所以她有某種察言觀色的本能。在工作團隊裡,她很快就找到自己的位置,撐起整個團隊。」

黃彥霖說,影視和舞台表演大不相同,發聲、走位、肢體表現方式都得改,過往他要花很多時間幫影視演員調整,但夏于喬卻是特例,明明只有十多年前演過零星幾齣舞台劇的經驗,她卻幾乎是看一看同台的資深舞台劇演員怎麼做,馬上就調整好了。

黃彥霖說,在台上「演自己」其實很危險,赤裸裸地去觸碰自己的傷口,不代表成品會讓人有感;觀眾可能只感覺到演員在痛苦、嘶吼、自我虐待,「但是喬喬離角色這麼近,甚至已經近到有點危險了,卻可以舉重若輕。」黃彥霖觀察,或許是因為夏于喬跟自己的很多生命經驗對話、和解、整理,才提煉出進入角色的能量。

表演成了感受自己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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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雁與吳愛麗》中有表演課的橋段,是林書宇取材自夏于喬的表演課經驗書寫而成。(攝影/鄭宇辰)
《小雁與吳愛麗》中有表演課的橋段,是林書宇取材自夏于喬的表演課經驗書寫而成。(攝影/鄭宇辰)

夏于喬確實花很多時間凝鍊對自身經驗的理解,她想知道自己對母親為何那麼愛、又那麼怨,為了找到答案,她凝視自己,表演成了感受內外張力的媒介。

她說,自己其實是非常內向的小孩,24歲接下《型男大主廚》主持棒,只覺得尷尬,不懂為何要和陌生人裝熟。一同主持的曾國城告訴他「會主持一定要演戲」,引薦她到屏風表演班學表演。後來,她把《型男大主廚》的「喬喬」想成角色,她演一個活潑的年輕妹妹,穿梭在阿基師等一眾中年男人之間,調皮搗蛋,但也懂得討人開心──就好像夏于喬在家裡的角色。那一刻,她突然可以勝任了。

故事工廠藝術總監黃致凱和夏于喬在屏風表演班相識,黃致凱觀察:「喬喬內心對自我世界的灰色地帶探索,跟她外在甜美的形象落差很大。」在屏風的日子,夏于喬從藝人蛻變成演員。

剛進屏風第一年,夏于喬演的角色仍是和自己背景相差不多、愛玩的年輕女孩;到了屏風創辦人李國修在世時參與的最後一檔戲《京戲啟示錄》,她已能扮演與自己生命經驗相完全不相干的角色──在戲班內與公公偷情媳婦的情慾流動。

黃致凱說,表演很神奇,演員把生命歷程的某一部分放進角色裡,角色在故事裡經歷的一切,生離死別、悲歡離合,會回過頭來豐富演員的生命。

33歲時,夏于喬毅然拋下拿了9年的《型男大主廚》主持棒,全心投入演員事業。問夏于喬為什麼?一部分,是她倦了繼續當相同的角色。電視節目上,她仍是甜美的喬喬,主持的收入也讓她仍舊能當那個給母親安全感的喬喬;但另一邊,做演員帶給她的奇妙感受,超越所有現實的理由。

夏于喬說,她記得出演《明天記得愛上我》時,主持工作、演戲兩頭燒,為了拍一場戲將近兩天的時間沒睡覺,演完那一刻,卻發現自己不想要結束:

「我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感受:我是不是喜歡演戲?」

30歲那一年,和夏于喬一起在演藝圈長大的朋友安鈞璨肝癌復發,兩週內驟逝。「小安大我一歲而已,就像哥哥一樣,他最後在病床那一段,我都陪著他。我們都不知道他會突然離開,當時我們還聊,等他好了,我們要去做什麽;不到兩天,他就進加護病房,就走了,這麼快!我一直想著小安,突然很害怕,如果現在我就要閉上眼睛了,有什麼事會讓我遺憾?當下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為什麼不去當演員?」

小安百日前夕,林書宇到夏于喬的節目替電影《百日告別》的上映宣傳──這是林書宇為了記錄自己喪妻之痛後拍的電影。夏于喬自己一個人去看電影,看完,痛哭流涕。回家,她找到了林書宇的Facebook,傳了好長一段訊息:「我真的很謝謝這個電影的,在小安走後,我沒有好好哭過一次,終於這次讓我能好好發洩對他的想念。」

一年多後,夏于喬辭去《型男大主廚》的主持工作,決定專心當演員;她和林書宇後來經朋友介紹,走在一起。兩顆曾破碎的心,被電影所吸引,在這條路上攜手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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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男性書寫母女故事能有什麼獨特觀點?林書宇表示,他會留意也必須幫媽媽方說話,而不能完全只站在女兒視角。他補充,當然,實際夫妻相處,自己已學會妻子和丈母娘吵架時一定要站在老婆這一邊。(攝影/鄭宇辰)
蛻去母親的刻印

辭去主持後,夏于喬出演趙德胤執導的《灼人秘密》,首次一翻甜美形象,她飾演的角色「3號」,在劇中形象強悍、張狂,不擇手段和吳可熙搶奪成為電影女主演的機會。我們問夏于喬,那是不是剛好和她轉行演員的心境重合?夏于喬連忙搖頭,她說自己是沒自信的小孩,3號和自己完全不像;當時她還反問趙德胤,為什麼選擇自己?

趙德胤接受《報導者》採訪談起這段回憶,他說,夏于喬在螢幕前都很甜美,但第一次見面,就感覺到她很強韌、甚至有一點固執,但她又可以壓抑堅韌面,這種氣質就是適合3號。

準備《灼人秘密》期間,丈夫林書宇飛到馬來西亞拍片,夏于喬把自己關在家將近一個月,不見任何朋友、家人,不出門,她想把自己變成3號。趙德胤記得她連在片場都獨來獨往,一個人坐計程車來,拍完就一個人離去;休息時間,就坐在陰暗的角落,一言不發。

夏于喬向下挖掘自己,「後來發現,我也一直希望被看見,也想要成功,但這份渴望藏很深,因為『沒自信』壓在外面⋯⋯我性格的缺陷好像回溯到最後,都跟我媽有關。」

進入演藝圈後,母親總是求好心切,在報紙上看到其他藝人成功的消息,就拿來唸她,要她嘴巴更甜、更懂得爭取機會,她好像永遠不夠好──過去,她覺得那個沒自信的女孩,就是自己的本質,梳理後;她告訴自己:「那不是我。」表演幫她蛻皮,褪去屬於母親的那部分,讓潛意識裡的夏于喬新生。她每天面對鏡子,對自己說「妳超棒,妳超美,妳就是女主角」。

夏于喬第一天上工,趙德胤就拋開劇本,決定即興5分鐘的長鏡頭──他要夏于喬化作吳可熙的夢魘,從夢中浮現,與她親熱,同時又想掐死她。那是一場難度極高的戲,預定在深夜上演,夏于喬一直等到凌晨4點才開拍,趙德胤要了7、8顆鏡頭,她都能招架,趙德胤非常驚豔:把平常不會示人的陰暗或脆弱流露出來,只有專注度和共情能力都非常高的演員才做得到。

小雁還是小雁,愛麗還是愛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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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雁決定留在高雄市,過好自己的生活,但與美濃的家人仍有連結,比起「和解」,《小雁與吳愛麗》結局似乎更傳達了母女間可以拉出距離、並過好自己的人生。(劇照提供/牽猴子)
小雁決定留在高雄市,過好自己的生活,但與美濃的家人仍有連結,比起「和解」,《小雁與吳愛麗》結局似乎更傳達了母女間可以拉出距離、並過好自己的人生。(劇照提供/牽猴子)

這次共創《小雁與吳愛麗》,林書宇始終陪在夏于喬身邊,看得明白:這一次,夏于喬沒有要用作品來療癒自己,她可以詮釋小雁、知道小雁最後會走向何方,是因為她已找到了與母親相處的平衡點。

夏于喬補充:「不是和解,是找到了跟我媽媽相處的距離。」

「我媽媽個性其實沒有變過 ,她還是做自己。到30幾歲,我也慢慢理解,我自己也有好多個性沒有變過。在了解自己的過程中,我就想到我媽,我憑什麼叫她變 ?她已經現在60多歲,她的原生家庭也給她影響,我如何叫她改變?能改變我們關係的,就是我變。」

她回憶時帶著笑,她和母親常通電話,母親常常講完自己想說的話,就直接掛斷,過往她連這種小事都會很氣:為什麼媽媽總是不懂得好好說再見?如今心態轉變後,她只是笑笑:「我媽就是這樣,很可愛。」

這幾年她已經懂得「我必須負責媽媽的情緒、負責她的一切」的想法,導致自己的痛苦。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還是愛他們,但是不見得要把所有事扛在自己身上。」

所以電影裡,小雁不需要與母親和解,而是要與放不下的自己和解,要說出自己累了、擁抱自己的脆弱;吳愛麗也不需要和小雁和解,而是要面對自己對有毒伴侶的依賴。

小雁最後一聲「吳愛麗」,確實是「我愛你」的諧音;但或許也是她看到了「吳愛麗」這個女人、而非只是看到「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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