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台灣跨性別兒少
年輕跨性別世代素描:性別認同覺察提早,在尋醫與私藥間找出路
提供跨性別和變裝者儲物空間、聚會地點的「偽娘基地」中,一位會員正在接受代化妝服務。(攝影/黃世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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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春期,跨性別者會因第二性徵發育,導致身體與心理性別的落差加劇而精神痛苦;其中有些人會希望使用荷爾蒙改變性徵,讓自己的生理和心理趨向一致。但對未成年人來說,要到正規醫療管道拿藥,需跨過「家長同意」的高門檻,有些孩子因此流向私下買藥的管道。

《報導者》訪問到至少3位未成年時就取得私藥服用的跨性別者,理解到私下取得荷爾蒙藥物意外地容易──透過散落在網路上的賣家、社群交流、在藥局購買私藥。他們在未成年時期就取得服藥改變自己身體的車票,在未知風險和正確流程的情況下即搭上車,往自己心目中的性別奔去。

15歲那年,一直想成為男生的唯浩(化名)第一次朝自己的手臂注射睪固酮

藥不是從醫院拿的、而是來自一位在LINE上兜售私藥的健身教練。唯浩在網路上瘋狂查找「聲音如何女變男」時,在一處部落格發現了他的聯繫方式。他們約在西門町的公車站面交,健身教練騎重機現身,給了他10瓶拇指大的安瓶,3,000元,現金交易。

回到家後,唯浩掰開安瓶瓶蓋、用針筒汲取透明的藥液,注入手臂打預防針的位置。兩個月後,唯浩的聲音如他所願的變得低沉,他向家人謊稱是感冒。然後是長喉結、停經。

他終於可以頂著男性身分,和網友開麥克風講話,這改變令他狂喜。

網路新世代趨勢:在青少年就能指認自己的性別認同

在台灣,像唯浩一般在青少年時期就能指認自己是跨性別者的人愈來愈多。

10年前,「跨性別」這一詞並不普遍,如果有人在兒時感受到心理與生理性別的不一致,可能會選擇融入男/女同志社群,磕磕絆絆地探索自我,隱隱然覺得有些格格不入、卻又說不上來那是什麼;直到20、30歲才終得指認自己是跨性別者。但網路改變了這樣的漫長歷程。

2000年後出生的年輕跨性別者們,由於網路資訊發達,跨性別資訊、影片、社群多了,跨性別的YouTuber的能見度也增加,他們不再活在資訊黑暗時代,惶惑一生;各種疑惑,都能在網路上找到指引或解答。

於是 ,自己內心對性別的那股焦躁與不安、懷疑,在青少年,甚至更小的時候,就有了名字:「跨性別」。

2022年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 )智庫威廉姆斯研究所(Williams Institute)分析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CDC)的調查資料,推估全美跨性別者人口,13~17歲青少年人口中有1.4%認為自己是跨性別者,而所有成年人中跨性別者的比例約為0.5%。在台灣,跨性別人口一直未有官方統計或大型研究,但第一線性別友善醫師、老師,都提出接觸到的未成年跨性別者變多了。輔導老師李青(化名)觀察,在學校每年至少會遇到一位跨性別傾向的新生;兒童青少年精神科醫師徐志雲也說,每個月都會有新的跨性別個案來到診間。

跨性別的自我覺察與認同已經趨向年輕化,許多未成年跨性別者正向生命叩問自己的性別認同與身分,該如何面對世界與自己的身體;世界又該如何對待這群跨性別者,是同志婚姻合法化之後,台灣社會面臨的新課題。

未成年跨性別者的生活:和學校、社會的性別常規衝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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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歲的跨女婉糕在飛到泰國進行性別置換手術前夕,和車友們舉辦車聚夜跑。(攝影/楊子磊)
18歲的跨女婉糕在飛到泰國進行性別置換手術前夕,和車友們舉辦車聚夜跑。(攝影/楊子磊)

跨性別者共同的生命經歷是「生理性別與心理性別不一致」。這種感受多半在學前教育時期萌芽,不少人會抗拒穿著符合社會性別刻板印象的服裝、玩具;在青春期時,這種違和感攀上高峰,隨著第二性徵的發育,青少年會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愈來愈偏離心理性別,並難以被社會認知為自己期待的性別,引發壓力與精神痛苦。

溢出二分性別的認同與社會體制的衝撞,也常由學校開始。徐志雲記得2013年第一位來到他診間的跨性別青少年,是位女跨男的國中生,從小就非常陽剛,「幾乎是以男生的方式在生活」。他到診間是因為上了國中,學校要求他一定要穿女生制服,但他抗拒,學校要求他到醫院開診斷書,「要證明他有病,才能不穿女生制服。」

徐志雲說,「這件事很兩難,因為跨性別當然不是病,而性別不安(gender dysphoria)也正在『去病化』的歷程,」為了制服就要給學生一個病名,他認為反而對學生不公平 。為解決各方的需求,徐志雲還是開了學校要的診斷書,但也貼上《性別平等教育法》的條文:學校本來就不應該強制規定制服,而須看學生的狀況。「這是個很不典型的診斷書,」他笑說。

《報導者》採訪到今年讀高一的跨男Simon(化名),他正在經歷生理與心理性別不一致的不安:

「幼稚園開始教男生、女生分別時,我就覺得自己是男生,只是小雞雞還沒長出來而已。 「直到爸媽跟我說『你是女生喔』,我才有種『啊?是喔?』的感覺,這跟我的感受好像不一樣。 「青春期時感受更嚴重。國一來月經,我非常崩潰,因為本來一直期待有天會發現自己其實是男生或雙性人,只是醫生搞錯了;結果月經(來了)好像在說:是我搞錯了。胸部發育後,我開始駝背,希望它不那麼明顯,媽媽帶我去買內衣,我也不願意穿。去女廁我會猶豫,感覺(進了女廁)那就代表我(同意我)是女生。 「每個跨性別者焦慮的點不一樣,我穿裙子、留長髮都不太會焦慮──我有固定在捐髮,留3年後一口氣剪掉,覺得很有成就感──我是不爽自己的身體、聲音,還有社會怎麼看待我的性別,為什麼都跟我想的不一樣? 「如果有人認為我是女生,我會不舒服,但可以接受別人覺得我不男不女、又男又女、或是(把我當成)男生。 「我也思考過『我不是女生』的感覺和『我不想當女生』有什麼不一樣? 「我的女生朋友會說:『男生好好,不用有月經、不用生小孩、不用表現溫柔,真不想當女生!』但我不會這樣想。如果我的性別認同是女生,我只會感覺這樣不公平,女生應該跟男生一樣平等,而不是『我是男生』。 「我也有女同學會把『真想當男生』掛嘴上,我每次都好羨慕:她為什麼可以把我不敢講出來的事情,說得那麼輕鬆? 「我現在開口聲音是女生,拿出證件、脫下褲子也都是女生,好像没資格叫別人不要把我看成女生。我會很想改變這件事,但現階段又什麼都不能做,就有點認命了,一直焦慮也沒用。性別這件事可大可小,我現在試著不要無時無刻去想它,把打工的錢都存下來,想著成年後再去看醫生、用藥(改變性徵)。」
台灣進入正規醫療的跨性別兒少仍是極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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睪固酮是進行賀爾蒙治療的跨男使用的主要藥劑,需要將安瓶掰開後,用針管汲取藥液,肌肉注射進體內。(攝影/黃世澤)
睪固酮是進行賀爾蒙治療的跨男使用的主要藥劑,需要將安瓶掰開後,用針管汲取藥液,肌肉注射進體內。(攝影/黃世澤)

Simon口中的「藥」,指使用能實際改變身體性徵的荷爾蒙,有些跨性別者藉由改變髮型、穿著、舉止就與自己的身體和解,有些人則會選擇實際改變自己的身體,以降低焦慮。跨男往體內注射睪固酮,跨女則是口服雌激素、抗雄藥物,讓身體的生理特徵能往自己的性別認同靠近些。包括:聲音的低沉與否、胸部是否明顯等等。

在台灣,想透過正規醫療管道進行荷爾蒙治療,需要先由精神科醫師評估,開立「性別不安」診斷確認個案是跨性別者,再由內分泌科醫師開立荷爾蒙處方箋,由醫師監管用藥及副作用
使用荷爾蒙雖不會有短期、立即的危險,但長期可能影響內分泌系統和身體運作,可能提升特定疾病的風險,因此個案身體數值、服藥頻率、劑量需要由醫師監管。 根據美國內分泌學會臨床實踐指南,補充雌激素可能增加血栓、催乳素瘤、乳癌、冠狀動脈疾病、腦血管疾病、膽結石、高脂血症的風險;補充睪固酮則可能導致紅血球增多症、肝功能障礙、冠狀動脈疾病、腦血管疾病、高血壓、乳腺及子宮癌的風險。
。對未成年人來說,家長的同意是進入醫療體系、取得藥物的最大門檻。台灣法律規定,18歲以上成年人才具備完整的醫療自主權
熟悉法律實務的嘉南療養院成癮暨司法精神科主任李俊宏指出,醫療是《民法》上的一種契約,18歲以下的無行為能力人,必須有家長同意才能締結民事契約,根據《民法》第77條,只有『未成年人日常生活所必須的事物』,才可不經家長允許自行做決定。平常感冒兒少自行掛號看診,不容易起爭議,然而,給荷爾蒙、性別置換手術屬不可逆的醫療行為,家長和個案意見容易不同調,醫師們便置身於挨告風險中。
,也因此,多數醫院限制18歲以上才能進行荷爾蒙治療;未成年人只有在經過嚴格的心理評估、而且家長完全支持的情況下,才有少數由醫師給藥的案例。

在青少年階段就得知自身是跨性別認同的孩子,大部分如Simon,一邊嘗試與性別不安共存,一邊數算距離成年的日子,期望有天能自由地改變自己的身體。少部分青少年嘗試走入正規醫療,在診間和家長衝突、對話。

★台灣目前的醫療體系如何診斷跨性別兒少者?用藥的原則是什麼?延伸閱讀:〈獨家訪問台灣首用青春期阻斷劑的跨性別兒少──未成年求診者漸多,第一線醫師用藥間的抉擇〉

為了消解不安,走上私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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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男唯浩(化名)自15歲開始使用睪固酮私藥,身體在兩、三年的時間內慢慢變地男性化,手臂上的刺青呈現他忍受身體變化時焦急的心情。(攝影/黃世澤)
跨男唯浩(化名)自15歲開始使用睪固酮私藥,身體在兩、三年的時間內慢慢變地男性化,手臂上的刺青呈現他忍受身體變化時焦急的心情。(攝影/黃世澤)

也有一些未獲家長支持、又迫切想要用藥的未成年跨性別者,轉向了不用處方箋就能取得荷爾蒙的私藥管道。

《報導者》訪問到至少3位未成年時就取得私藥服用的跨性別者,理解到私下取得荷爾蒙藥物意外地容易。

今年22歲的唯浩,15歲時從一位健身教練處購得首支睪固酮針劑。他說,大概3、4歲時,就意識到自己是男生,當然那時他並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叫做「跨性別」的同類人;再大一點,他誤以為自己是同性戀。國中時交女友,母親無法接受同性之愛,逼他分手、甚至轉學。唯浩再也不敢開口,向父母提及他們可能更難理解的跨性別認同。

接受《報導者》訪問時,唯浩頂著俐落的平頭,下巴已有短短的鬍子,秀出手臂上一行刺青:TOLERATE(忍耐)。高中畢業前夕,他刺上這個字,那是他給自己的提醒,也是他這日以前的生命基調──想到必須一直忍受轉化中的身體,除了忍耐外,別無他法:

「因為身體跟心理一直不一致,當時我常想,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意義? 「國三時我用男生身分上網玩遊戲,網友說想聽我的聲音,我想說完蛋了,當時青春期的男生都變聲了,我去網路搜尋女生要怎麼變成男生聲音,找到『睪固酮』這個關鍵字。 「關於跨性別者正規醫療資訊不多,我當時並不知道可以看醫生,在PTT還是部落格上意外翻到一位健美先生的LINE,說他有在賣睪固酮,我就用零用錢買,打多少、怎麼打,都是問他。 「我當時完全豁出去了,覺得最爛也不過就是現在(這樣)而已。自己打藥會怕,可是我沒有辦法停,我會想,只要停下來,我原本的性徵就會跑出來,那我要怎麼面對社會?我必須打。」

唯浩持續打了一年多,為了怕家人發現,曾把針劑藏在學校,他把睪固酮安瓶丟進裝著廣告顏料的小瓶中,要施打時再把安瓶拿出來洗一洗,針管就請朋友代為保管。不過最終家人仍舊起疑,母親找到唯浩藏在床底下的針劑,那是母子有生以來首次大吵。

母親後來態度終於軟化:「你要打藥的話,至少去正規醫療打,不要傷害自己的身體!」

直到踏進診間前,唯浩都是按照賣家的說法施打睪固酮,一週要打掉2瓶。因為劑量過高,導致滿臉痘痘──這是直到看了醫師,他才知道,其實睪固酮應該是每2~3週才注射一安瓶的量。

地下用藥帶來的風險

唯浩不是個案。《報導者》訪問多位跨性別者,了解到「私藥」至今仍是跨圈公開的祕密,即便《藥事法》規定「需由醫師處方之藥品,非經醫師處方,不得調劑供應」,仍有部分藥局把關不嚴謹,不會過問處方箋,就成了許多跨性別者的購藥通路。此外,也有跨性別者從網路平台購買來自中國藥廠生產的荷爾蒙。

跨男小林(化名)帶《報導者》記者來到一家藥局,那是許多跨男買睪固酮針劑的地點。小林向櫃臺人員報出廠牌和藥名,對方只問:「要幾支?」報價後,隨即走入後方儲藏室,取出5支瓶裝的睪固酮。

記者進一步詢問,是否在其他藥局也能輕易購買。藥師解釋,睪固酮針劑進貨至少需100支,有穩定客源的藥局才會進貨。當被追問販售情況時,藥師顯得緊張,強調「平時需有醫師處方箋才會賣」,但也說對熟門熟路的購藥者,像小林這樣「能準確報出藥名」的顧客,藥局心照不宣,默認這些需求,通常不會刁難。

在台大醫院精神醫學部開設同志諮詢門診、擁有超過百位兒少跨性別看診經驗的醫師徐志雲表示,擅自服用荷爾蒙可能會有長期的風險,比如:血栓風險增加,骨質疏鬆提早出現;青少年用私藥風險特別高,因為青春期本來就會情緒起伏較大,加上未知的荷爾蒙劑量,也可能導致青少年出現情緒狀況。

徐志雲說,正確使用荷爾蒙的流程,是在用藥前就先抽血記錄身體各項數值,而後定期回診、抽血,確認體內各項指數都正常,並依臨床動態調整用量。

小林今年29歲,他使用私藥源於9年前去醫院求診時,醫師因他無意進行性腺摘除手術而拒絕開荷爾蒙藥
全台醫院針對跨性別者診斷、開藥標準不一,由醫師自行決定,小林遇到的醫師,認為服用荷爾蒙藥物仍有導致生殖器官病變的風險,故只願意開藥給計畫動性別置換手術的族群。不過一直以來許多跨性別者未必會走到手術這最後一關,端看個人的選擇。
。但小林有醫療背景,知道使用荷爾蒙需要定期監控身體,所以仍自行掛了內分泌門診,定期驗血。但許多年輕跨性別者並不擁有充分醫療資訊和知能,私下用藥的未成年人們多半不知正確劑量,僅靠社群口耳相傳了解該用多少,又因為購藥金源不穩定,服藥時有時無,在在提高了健康風險。
跨性社群追求「pass」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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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糕隨身攜帶日本漫畫作品《吉伊卡哇》的兔兔娃娃,這是她最喜歡的角色,「因為他都很敢於做自己。」(攝影/黃世澤)
婉糕隨身攜帶日本漫畫作品《吉伊卡哇》的兔兔娃娃,這是她最喜歡的角色,「因為他都很敢於做自己。」(攝影/黃世澤)

《報導者》接觸到另一位曾在未成年時就使用私藥的跨女婉糕。相較於跨男的荷爾蒙藥物多採針劑施打,須在藥局購買,跨女需要的荷爾蒙是口服藥,更容易拿到。

婉糕15歲開始服藥,第一次買藥是從蝦皮網購,從中國寄來;500元能買30顆,只能吃10天,她負擔不起長期購買的費用。後來得知有些成年跨女姐妹去看診,會有多餘藥片,就向她們要來吃,有時「藥源」不穩定,她就縮減藥量。婉糕說,服藥後自己身體變化不大,「我覺得吃藥算是一種心理作用。當下吃藥你會覺得『我終於開始這一步』。」

她一直計畫滿18歲就飛到泰國
泰國的變性文化歷史悠久,在當地藥局就能直接購買荷爾蒙藥物服用、找醫師開手術診斷也相對容易,性別置換手術發展久、醫師多,相當發達,故成為很多跨性別女性做手術的目標國家。 延伸閱讀:泰國──中國跨性別的應許之地
執行性別重置手術,所以當時想要盡可能早點開始用藥。
婉糕從16歲起開始從正規管道取得藥物。她向母親出櫃、開始看精神科後,察覺到精神科醫師並不打算立即開立診斷讓她拿藥
「性別不安」的診斷標準、流程因醫師而異,綜合採訪經驗得知,精神科醫師從第一次看診到開診斷給個案的時間落差極大,有的看診2次就能開診斷,有的會觀察數個月至數年。
,無助解決她的著急,於是她決定先服私藥。一年後搬到台北,直接和醫師說,自己已在服私藥荷爾蒙,木已成舟,醫師於是開藥給她。

跨性別兒少急於在青春期就趕急服藥,以抑制第二性徵的發育,這和未來是否能夠更完美地變身成為另一性別有關,也就是跨性別次文化中常討論的「夠不夠pass」

跨女社群討論時常提到的詞「夠不夠pass」,就是指夠不夠像「女生」:身高、肩寬、骨架大小、臉部輪廓、眉骨高低⋯⋯這些隨著男性青春期發育會改變的身體細節,常被跨女拿出來檢視、視為需要「調整」的標的。

天生擁有傳統女性陰柔外觀的跨女們,被社群羨慕地稱為「有『天賦』的一群人」。而要如何獲得「天賦」?一個方法,就是從青春期開始服藥、壓抑自己的男性荷爾蒙,以保持中性的身體。

有人為了和自身性徵對抗做出極端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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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女璟兒最早的性別認同相關記憶,是她幼稚園時看到畢業班穿芭蕾舞裙演出,回家向媽媽表達自己也想當女生、穿裙子,卻被母親鎖在門外一整晚,她拍門哭喊「再也不會說要當女生」才被放進門。(攝影/黃世澤)
跨女璟兒最早的性別認同相關記憶,是她幼稚園時看到畢業班穿芭蕾舞裙演出,回家向媽媽表達自己也想當女生、穿裙子,卻被母親鎖在門外一整晚,她拍門哭喊「再也不會說要當女生」才被放進門。(攝影/黃世澤)

這樣的社群次文化和伴隨青春期迅速攀升的身體焦慮,讓有一些未成年人走上了極端的道路。在台灣出生、跟著經商的父親在中國長大的跨女璟兒,18歲時在租屋處的浴室,親手切除了自己的睪丸:

「我對器官本身沒有太在意,最煩的是它(睪丸)一直生產睪固酮(讓身體性徵變化),我感覺一直在跟它搏鬥。 「12歲時,我喜歡上一個漫畫角色,她是外觀非常可愛的小蘿莉,後來才發現作者設定她是用藥想變成女孩的男孩子。我那之後開始去搜尋什麼是「跨性別者」、要用什麼藥。一開始我是加入偽娘cosplay社群,認識了跨女朋友,她告訴我在藥房的外賣(意指外送)服務上可以買到藥。 「當時我偷家裡的零錢罐,15塊錢(人民幣)買一小瓶高血壓藥(螺內酯,副作用能抑制睪固酮),一天吃11到19粒。身體最明顯變化是痤瘡減少了,其他差別不大。但我覺得,從形式上好像有更接近我理想的狀態一點。 「13歲時,媽媽發現後我交男友、有在用藥後,把我的電子產品全部沒收,帶我去精神病院、去警察局,我身邊的社交關係全都斷了,過了非常黑暗、非常痛苦的幾年。我差不多有兩年時間都躲在自己房間裡,期間幾乎沒和人說過話,大半夜父母睡著了,我才出來找吃的。 「父母當時要是能夠允許我穿裙子、允許我和喜歡的男生接觸,那我也並非不可能停藥,但他們的第一反應是攻擊、語言暴力,這樣我怎麼可能停藥呢?當時還是小孩子,比較衝動。 「我後來逃家了,靠援交買藥,外賣管道買不到後,我就嘗試買日本進的針劑,我『翻牆』上推特(現稱X),一家一家私訊藥商問有沒有賣;後來找到一個賣中藥的,願意賣給我,據說是日本有一些醫生,他們會自己開處方藥,程序(意指流程)上他們已經開給患者了,但實際上是醫生把這些藥價格翻了一倍賣給出口商,出口商就會聯繫大陸的購買者。 「因為我沒有多少錢,每次吃藥劑量都是別人的一半、或更少,接近成年時,開始有點長鬍子,那段時間焦慮和痛苦時刻籠罩著我。 「所以滿18歲時,我就切除了自己的睪丸。我先在淘寶買了6把止血鉗,消毒的雙氧水、碘酒、手術刀片、止血用的扎帶(意指止血帶)、麻醉(藥)。我在租屋處的廁所進行,我用的是乳膏型麻醉,一邊切,有感覺了,就塗一下,繼續切,又有感覺了,就再塗一下。 「之後我沒叫救護車,我止血做得不錯,所以打了計程車(意指叫車),到醫院清創。當時不知道要掛急診,就掛了泌尿科門診,坐在門口等叫號。醫生問我『什麼事情呀?』我說『把自己睪丸切了』,把他嚇了一大跳,還報了警。 「做完手術後,我只覺得:爽死了! 「我第一次嘗試從正規管道拿到(荷爾蒙)藥,是回到台灣之後,我到桃園長庚看診。但我現在在台中上學,還要到桃園回診、拿藥,麻煩。買私藥,其實我覺得方便一點,台中也有藥局可以買。」
定義自我的進行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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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兒向我們展示巴西跨女在個人實驗室產製的雌激素針劑,因為覺得它背後的精神和自己很像,都嘗試透過認真的查證原理,渴望實現一些常人不解、但自己相信正確的事情。(攝影/黃世澤)
璟兒向我們展示巴西跨女在個人實驗室產製的雌激素針劑,因為覺得它背後的精神和自己很像,都嘗試透過認真的查證原理,渴望實現一些常人不解、但自己相信正確的事情。(攝影/黃世澤)

璟兒搬到台灣,遠離父母,在台中的一所高職上學。受訪時,如今19歲的她紮著長馬尾,套著厚帽T,做中性打扮,也沒特意提高聲音做出女音。璟兒解釋:

「我現在還滿滿意自己的樣子的,以前會覺得想想去改變聲音,盡可能地可愛、粉嫩嫩的。因為可能有點女權文章看多了,現在我慢慢地不太逼迫自己成為什麼樣子,甚至可能日常生活中會刻意地像男孩子一點,覺得不管什麼性別都應該可以自由地生活,所以我不會刻意地就很往刻板印象的女性那裡去偏,舒服就好。 「不過,如果再回到過去,我還會再做同樣的選擇(切除睪丸)嗎? 「這個問題我自己現在還沒有了解透徹,我也不清楚我當時怎麼想的。然後我慢慢地,也有一點沒有辦法和當時的我自己共情(意指同理)。 「雖然聽起來比較矛盾,但是,我還是會做這件事,因為當時就是發自內心的想這樣做。」

璟兒談吐有著超齡的成熟,或許生命中過多的「抓馬(drama)」讓她想得多,顯得十分冷靜。青少年時期因為跨性別身分引起與家中的劇烈衝突、言語霸凌,在她逃家之後結束。但她至今尚未原諒母親,已與父親恢復連絡,父親回台時兩人也會相聚。

2024年12月28日,璟兒和《報導者》在台中見面,當天她將參加台中跨性別社群的聖誕小聚,這也是她開啟台灣新生活後的首次嘗試。她穿著一件用歌德字體寫著「Made in China」的紅色帽T,指稱她自己,展現幽默感。

璟兒秀給我們看一瓶她手上的藥品,那是巴西一位跨女在個人實驗室獨立生產包裝的雌激素,瓶上印著「Skin Care Oil(護膚油)」作偽裝,只在跨女社群內私下流通、要透過加密貨幣才能購買。

無論家人和社會是否理解、認可,世界上的其他正規醫療管道仍不暢通的跨性別者地下社會裡,許多人仍嘗試用自己的方式尋找出路,向自己心中希冀的性別樣態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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