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台灣跨性別兒少
跨圈的眾聲喧嘩:不是每個跨性別者都想手術?Pass、二元性別焦慮是什麼?
出生指定性別為男生的波波自認為是非二元性別,可能有9成像是女生,男生則是0。但社會還不接受非二元性別,所以波波選擇留長髮、穿女裝出門,偽裝成一名女生。(攝影/黃世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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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性別」是一柄涵蓋各樣性別概念的大傘,傘下站著各種不在二元性別架中的次族群。異質性是跨性別族群最大的特點:不同的生命經驗、不同的性別認同選擇、不同的醫療決定,沒有人能定義另一人的生命樣態。

跨性別有自己的次文化用語,例如「pass」(過關,外表看來像希冀的性別)、「天賦」(原本的生理條件);特別的是,原是溢出二元性別框架的跨性別者,卻在真的「跨過去」成為另一性別之後,更追求符合那個性別的特定樣貌,無意中形成外貌壓迫與焦慮。直到近5年,開始有人談論「非二元性別」概念,「台灣非二元酷兒浪子」組織在台灣成立,棄守二元分法,性別光譜更多樣。隨著資訊的多元、時間的推移,跨性別也在自己的生命歷程中持續與社會碰撞與對話。

波波長得清秀,出生時醫師說他的性別是男寶寶,但高中時,開始對自己的性別認同感到困惑:「我好像不是男生,但也不是女生。」直到2019年台灣同志婚姻合法化後,社會開始多了「非二元性別(non-binary gender)」的討論,波波才意識到原來和自己一樣「不認為自己是男生或女生」的人也不少,精確地說,「是比例問題,我的性別認同是女生多一點;男生那邊:沒有。」

大學畢業後,波波留著長髮、以女性的外表過活。但生活中需要各種出示身分證展示性別的各種場合困擾著她,證件上的「性別男」就讓她精心打扮的女性外表變成謊言。

有時波波進公共女廁,被旁人多看兩眼,她就十分不自在,開始盡可能不去公共廁所;即便現在穿著女裝,已經不太會被側目,仍改不了在外憋尿的習慣。

因為在跨圈中的主流想法,長期圍繞著「pass(過關)、不pass」的二元性別框架:在別人眼中,你看起來像是你心目中的性別嗎?

「星巴克測試」:你今天pass了嗎?

《報導者》訪問得知,有的跨女走在路上,被人看一眼,就會覺得自己是不是被看穿了?有人永遠留著齊瀏海、總是穿著襪子,就因為擔心自己的眉骨太高、指節比較粗大、骨感,會被認為是男生──作為特別容易被社會視作「異類」、高度注視的族群,她們產生更迫切的焦慮,需要將自己擠入社會性別刻板印象的狹縫中。

在台大醫院精神醫學部開設「同志諮詢門診」的徐志雲醫師說,有些跨性別者喜歡進行「星巴克測試」:看店員問了消費者的姓氏之後,會在紙杯上寫下Mr.或Ms.,「我的個案會很高興地告訴我:『這個月買了20杯星巴克,有18杯都寫對!』」

為了達成「pass」,所以要HRT(荷爾蒙治療)、要手術(例如平胸),或是醫美手段,去掉鬍根痕跡、或讓下巴更方正。這也是許多未成年跨性別者急著要在青春期之前就開始HRT,免得長出心中不認同的第二性徵,或者骨架太寬、胸部太大,這些都會影響「天賦」(原本生理條件),是成年後pass不pass的重要因素。

原本波波並不討厭自己的男性生殖器,使用女性身分在職場上跟他人互動,大致上也算適應,所以原本沒想過要服女性荷爾蒙或性別重置手術。但是,去年(2024)社會一連串對跨性別的討論和部分敵意言論,讓波波動搖了。

「看到網路上吵成這樣,我意識到像我這樣的人,沒有手術卻要自稱是女生、進女廁,會讓其他人感到不舒服⋯⋯我是不是還是應該去動個手術比較好?」波波說。

即使女友反對,波波還是偷偷看醫師、服用荷爾蒙。她開始長出胸部、皮膚變細緻,但她的不安似乎並未減少,路人的眼光仍讓她如驚弓之鳥。

但是,「跨性別者就一定要服用荷爾蒙,將『接受手術更換身分證性別欄』視為目標嗎?」這是波波的疑問。

其實,「跨性別」社群是異質性極高的群體,這個詞就像是個大傘,傘下涵容了各種不服從「男女二分」的性別標籤的酷兒,有些人更排斥屬於任何性別。所以,並不是每個「跨性別」者都想手術、都想HRT;有人只要穿女裝或男裝、或外觀上「看起來像」心目中的性別,就覺得滿意,能安撫自己因「性別不安
「性別不安」是指精神科臨床診斷上,當事人出生指定性別和心理性別不一致,並造成精神痛苦,在社會或職業功能上出現損害。
」而躁動的靈魂。

徐志雲說,「跨性別」只是個方便的總稱,它是一個異質性很高的的群體,有些人其實並沒有「性別不安」,而是安於現狀,並不需要後面的醫療銜接。

但求pass,已是跨圈的主流文化。跨女愛里是其中知名代表,她就像韓式美女,大眼、翹鼻,小嘴、尖下巴,非常「pass」。她經營YouTube頻道,巧笑暢談大眾對跨別者的誤解,更傳授跨性別者該如何服藥、分享到泰國進行性別置換手術的經過。剛滿18歲的跨女婉糕就是受到愛里啟發,也循一樣路徑,到泰國完成手術。

「完整跨過去」逐漸成為主流論述?

「天賦」本就不差的愛里在手術前就經常以「偽娘」身分上綜藝節目,在節目裡多被形容成「比女人更像女人」;7年前,她去泰國接受性別置換手術,手術後也持續上節目,分享性別重置的醫療經驗。

愛里也曾參加過泰國的「跨性別選美比賽」。她說,她還要持續參賽,「若能拿到選美冠軍,讓大家知道跨性別也能有很高成就⋯⋯也希望各行各業都能有跨性別者,不是只有選美。」

她現在除了經營YouTube頻道之外,也成立生技公司賣美容膠囊。愛里接受《報導者》採訪時表示,她希望賺更多錢好資助其他姐妹
指希望透過性別置換手術變成女性的跨性別者。
到泰國手術,「大家現在有(跨性別用藥和手術等)資訊,但缺的是金錢跟勇氣。」

愛里認為,以跨女來說,如果外觀不夠pass,就算換了身分證,也不會因為證件就被認定為女性;最重要的,在求職競技場中,不會因為身分證是女性,就被職場接受,「有工作,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服荷爾蒙、接受性別置換手術,留長髮、女性裝扮,是順從主流性別二分的標準而來──女生就是要有某種女性的樣子,長得美美的──「完整跨過去」成為社會所認知跟期待的女性樣貌。這樣的pass期待,也讓「男跨女」比「女跨男」在社會中處境更為困難。

跨男Deven也因分享手術資訊,遭受來自跨圈前輩「大哥」的指教,除了不要透露過多資訊以免讓已跨者被辨識出來之外,他們是相當嚴格的二元派。「你必須要非常非常焦慮,非常想動手術摘除(卵巢、子宮);假設我不想摘除,不符合他的標準,就不是跨男,」Deven說。

泰國手術現場:仲介的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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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國華僑金子從事男跨女性別置換手術仲介20多年,但對於客戶她有自己一套篩選審核標準,會勸退她認為不適合動手術的人。(攝影/黃世澤)

金子接待想要動性別置換手術的跨女,主要來自於亞洲華語系國家。她也觀察到,這幾年飛來泰國動手術的客群年齡有明顯下降趨勢,有人13、14歲就在網路上認識她,家長也都知情,一等到18歲成年後立刻來動手術;其中大概8成都是一個人飛來動手術,剩下2成才有人陪同做術後照顧,例如婉糕和媽媽。

會投入這個極為特殊的產業,連金子自己都沒想過,一待竟然就是20幾年。特別的是,她並不冒然鼓勵性別置換手術。金子有自己的接案標準,包括對方是否了解到手術的後果?伴侶是否知情、態度如何?多年來,金子勸退過很多人,她發現不少人對手術有不切實際的想法,有人只是在展場穿女裝被他人稱讚,就想來動手術,金子勸他日常生活也穿女裝試試看;沒想到對方幾個月後說他不動手術了,因為他發現當女生上廁所都要排隊,很不方便。

金子在泰國從事性別置換手術仲介工作已20多年,愛里跟婉糕都是她的客戶。金子是泰國華僑,父母的醫生朋友恰巧需要華語跟泰語的翻譯,她就這麼去當了實習翻譯,這才開始接觸到跨性別者。

20幾年前,非二元性別資訊極度缺乏,一開始金子還以為「姐妹(男跨女的跨性別)」跟「同志(順性別同性戀)」是指同一件事,後來,隨著接觸愈來愈多姐妹後,她才知道跨性別者的艱難處境。當時各國的手術技術還不夠好,但泰國因為累積案例夠多,醫生經驗相對成熟;金子早期接觸到的個案,幾乎都是在其他國家做過手術、再來泰國「修復」的案例。

免術換證「早就吵過了」:二元 vs. 多元,跨社群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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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術換證是跨性別中的爭議議題,不乏有跨社群中的二元派反對免術換證,認為免術換證不會改善跨性別者處境。圖為2024年跨性別遊行隊伍。(攝影/黃世澤)
免術換證是跨性別中的爭議議題,不乏有跨社群中的二元派反對免術換證,認為免術換證不會改善跨性別者處境。圖為2024年跨性別遊行隊伍。(攝影/黃世澤)

跨性別圈有多異質性?由去年爭議的免術換證議題就可以知道。看似有利於整個跨性別族群,其實支持與反對者都有。甚至,有時光是使用或討論「跨性別」和「免術換證」這樣的詞彙,就已經有爭議。

跨性別Telegram群版主資深梨珂說明,之前台灣有個最大的跨性別社群,裡面約有2,000多人,但因為免術換證議題造成群內性別二元派和多元派的激烈論爭,最後版主關掉社團,跨性別開始走向分散小規模社群。

梨珂也提到一個有趣的觀察現象:去年因多例免術換證訴訟勝訴,主流社會爭論很大,免術換證倡議者也頻頻發聲,但跨社群卻是相對冷清,「因為該吵的都吵過了。」

台灣跨性別歷史上,不乏跨女即使做了性別置換手術、換了身分證性別,卻因為外貌不符自己及社會期待,求職、生活屢遭困頓因而自殺的例子。

波波說:「她(愛里)是社會期待的跨性別形象,創建了一個難以達到的形象跟標準,跨性別(者)就會被旁邊的人質疑『怎麼沒有跟她一樣?』」像愛里這樣外表亮麗的「成功跨過去」的跨女形象,卻也讓波波感到無形壓力。

不少跨性別族群因為主流性別形象的框架,感受強烈的「外貌焦慮」。

波波的女友子晴(化名)觀察,波波「常會糾結自己的肩膀太寬」,擔心即使穿上女裝,還是會被認出來是男生。波波也接受過嗓音訓練,刻意將自己的聲音練成女生聲線。但還是有眼尖的同事問她:「為什麼女生有喉結?」讓她沮喪好幾天。

但是,跨圈也有人對自己的身體很自在或可以和平共處,即使性器官與自己的性別認同並不一致。

不手術者的自我覺察:如何安放認同、面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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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男同平安認為,並非所有的跨性別者都想要服荷爾蒙藥或做性別置換手術,像他一直到近幾年才開始服藥,考量風險也不打算進行手術。(攝影/黃世澤)
跨男同平安認為,並非所有的跨性別者都想要服荷爾蒙藥或做性別置換手術,像他一直到近幾年才開始服藥,考量風險也不打算進行手術。(攝影/黃世澤)

64歲的同平安年輕時一直以為自己是女同志,卻始終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後來認識了多元性別概念,才知道自己性別認同偏向男生。猶豫多年後,他在快60歲時才開始服用男性荷爾蒙,讓聲音變得低沉、長出鬍子;但考量年齡風險,他沒有做性別重置手術。

「我雖然不喜歡我的身體,但我不一定要改變它,(如果動手術)甚至可能冒著生命危險,」同平安說。他有位朋友在動完性別置換手術後大出血,差點丟了性命。除此之外,手術費用也是筆沉重負擔,許多跨性別者找不到穩定的工作,連生活都有困難,更遑論一口氣拿出數十萬元進行手術。

以「175 長腿辣妹」名號闖蕩世界的Vivi,在鏡頭前十分自在,隨著舞蹈動作,她的長髮飛揚。她是Voguing舞蹈教學者、心理諮商研究所的學生,也是一名未接受任何醫療處置的跨女。

她說,在大學時看了電影《丹麥女孩》,確定內心長久的不安終於有了名字──她是一名跨性別女生。Vivi說,從那時起她才意識到,自己是渴望以女性的身分與世界互動的。從那時起,她就開始把頭髮留長、改變穿搭;當然,也因此與家人衝突,她有時只得等到半夜家人都睡了,才回家去,避開可能的碎念與誤解。

至今,她沒有服用女性荷爾蒙,也沒有拿過精神科的「性別不安」證明,就是以女性的外表跟認同,行走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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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女性身分認同生活的Vivi沒有服用女性荷爾蒙也沒有就醫診斷性別不安。主張免術換證的她日前遭法院一審判決敗訴後,打算繼續上訴。(攝影/黃世澤)
以女性身分認同生活的Vivi沒有服用女性荷爾蒙也沒有就醫診斷性別不安。主張免術換證的她日前遭法院一審判決敗訴後,打算繼續上訴。(攝影/黃世澤)

Vivi說,「常聽到『大家都有吃荷爾蒙,這樣才會像女生喔!』、『動手術才會被愛喔!』,當然有人是自己想動手術,但也有人動手術卻是因為社會期待。」跨性別之後卻更服膺原本的男女刻板印象,加強性別二元的分別。

她對跨性別的定義是:只要跨越典型男女的二元分類的性別框架,不論是性別氣質表現或是打扮,他們就是跨性別的一分子。「我們太常用生理、而不是社會互動去定義性別;我是跟你這個人互動,不是跟你的性器官在互動,」Vivi說。

學諮商的Vivi不斷提到「自我覺察」,她花了許多力氣與自己對話,才能安放自己的性別認同,也坦然面對世界。

身高180公分的酸六是跨性別模特兒、表演者、創業者,與女星白靈一起上過時尚雜誌封面。她自認為是非典型的跨女,輪廓深遂,妝容百變;她隆乳但不摘除陰莖、也不刻意轉換女性的聲線。

在同志諮詢熱線協會剛出版的《性別多元宇宙》書中如此形容酸六:

她時而西裝筆挺、時而馬甲比基尼,不曾定義自己模樣,卻在藝文、時尚領域出線,「一股(非二元性別的)政治正確的浪潮,將自己往前推」。
在她隆乳之後,她最開心的是「大家先看我的胸部、再看我的臉」,目光游移也猶疑,酸六會反問:「你在,確認,什麼嗎?」這個瞬間最讓她雀躍。求學時期曾遭受霸凌的酸六說:「這是我很榮幸的,對這個社會的報復。」

酸六看到很多跨女為了追求女性外觀,花大錢動手術跟忍受許多身體痛苦,仍會被一般人、甚至是其他跨性別者攻擊,「明明都是同一陣線的人」,她真覺得這又何必?

拉開光譜,讓更多人活出自己喜歡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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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女酸六動過隆胸手術,但並沒有切除男性生殖器,她很大方地在跨性別遊行隊伍中展示自己的身體。(攝影/黃世澤)
跨女酸六動過隆胸手術,但並沒有切除男性生殖器,她很大方地在跨性別遊行隊伍中展示自己的身體。(攝影/黃世澤)

許多跨性別者在「跨過去了」之後,拿到全新的身分證,就與過去的自己、社交圈一刀兩斷,刪掉社群帳號、抹除數位足跡;找一個沒有人知道「過去」的地方,例如新職場、新學校、甚至是新國家,以新的性別、新的身體、新的名字,重生一次。最擔心的就是有人「翻舊帳」、或是「被辨識出來」;諸如「你高中念哪個學校?」都是地雷。

有人把這些焦慮都怪罪跨圈仍服膺二元性別論,才會如此決絕。同志熱線諮詢協會跨性別小組負責人蔡瑩芝感嘆說,二元性別框架就是在那裡,不見得一定要拆解、摧毀它;「我們需要時刻提醒自己:主體的存在優先於名詞概念、符號認同,」共同努力打造一種共識,「期待拉開性別的光譜,即使溢出二元性別框架,」也都可以活出自己喜歡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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