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變性。」有天孩子這樣對父母提出要求,尤其是未成年的孩子,你會如何回應?
台灣歷經漫長歷程才讓同志婚姻合法,肯認了同志身而為人的平等價值;「跨性別」接著出現在親子溝通之中,新的名詞、新的性別分類,再次挑戰二元性別框架下的親子關係。
民間組織為焦慮的家長成立了「跨父母」支持團體,如同當年的同志父母團體一樣,交流自身經驗彼此支持。「跨性別」超出父母的經驗與理解,激烈的親子衝突場面,常在醫院診間裡上演,醫師在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失落、否認是「跨父母」常有的反應;但理解與陪伴,才不會將感到性別不安的孩子推得更遠。
2024年10月25日晚上,台北二二八公園音樂台前,一群孩子由父母陪著,坐在舞台前第一排,看著台上的跨性別「扮裝皇后」展演溢出「男、女」二元性別框架的人生。看板上寫著「跨跨樂樂向前行──第6屆台灣跨性別遊行」。
親子共學團體的爸媽帶著學齡的小小孩,一起揮著粉藍、粉紅的「跨性別」專屬旗幟,在夜裡上一堂「多元性別」的課。
人權、性別、婦運等團體與扮裝者出發繞進西門町鬧區,人群高喊口號、各種標語牌說出跨性別群體的訴求:「先生小姐不夠用!中性稱謂在哪裡?」、「工作看能力,性別欄不必」、「性別重置我決定」⋯⋯。
擔任輔導老師的李青(化名)牽著9歲的Rex(化名)走在隊伍中。李青在學校協助過不少有性別認同煩惱的學生,知道他們生命難題的解方大多取決家長態度,輔導老師能做的,有限。
Rex出生時,醫師恭喜李青有了女兒。3歲半時,Rex開始拒絕穿裙子,總是在哭鬧後,換上褲裝才願意出門。
李青本來以為,Rex只是對穿搭有主見,直到有天Rex洗澡時說,自己跟爸爸一樣有「雞雞」、「我也是男生」。李青恍然大悟:原來「跨孩子」,不只學校有,家裡也有一位。
李青自此展開了「家長」身分的觀察,不再只是學校的輔導老師了。她開設粉專,記錄Rex的成長,想與其他「跨父母」交流、彼此支持。
李青牽著Rex的手 ,走在跨性別遊行的人群裡。這是為Rex、為許多和Rex一樣的人而走。
但是,並不是家有未成年跨性別孩子的家長都能如此淡定。
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簡稱熱線)跨性別小組負責人蔡瑩芝觀察,很多「跨父母」最難的是「情緒過不去」,無法接受「我的孩子就是跨」這件事。
在熱線舉辦的「跨父母」聚會或諮詢電話中,家長最擔心的就是跨性別兒少的醫療跟社會適應問題,像是:青春期孩子吵著要吃藥,這是什麼?荷爾蒙藥會影響健康嗎?性別置換手術安不安全?如果要做,流程是什麼?孩子會被歧視嗎?
蔡瑩芝說,今年有一位很焦慮的媽媽說小孩一直說要去使用荷爾蒙,但媽媽覺得很傷身,希望孩子可以再緩一下,「媽媽非常焦慮,又伴隨著自責:我怎麼把孩子教成這樣、我沒有把他顧好啊⋯⋯」各種情緒交織。
在「跨父母」團體中,主持者讓父母談小孩的需求,也要父母照顧好自己,才有辦法照顧小孩,「跨父母的焦慮可能非常嚴重,我們也會請醫師在場。」也有過來人的爸媽分享經驗,建議先著重在親子關係上,「因為你愈抗拒,只要互動就吵架,小孩就離你愈來愈遠,」蔡瑩芝說,「小孩做這些事、說這些話不是為了要氣你,他有很多百轉千迴的掙扎。」
台大醫院精神醫學部兼任主治醫師徐志雲指出,家長一聽到小孩想要變性或是性別不安,大部分的反應是「驚嚇、反對、不了解」,少部分家長才比較能夠同理;「就算是成年之後的個案,很多家長也是不能接受,」他補充。
不少醫師後來不想接跨性別個案,徐志雲說,「是診間裡的衝突性太高了,」醫師要面對家長的壓力太強大,「這個當然跟社會文化很有關。」
「我的小孩長成一個我過去人生經驗無法理解的人」──即使是如今可以合法結婚的同志,可能許多家長都不太了解,何況是更少數的跨性別。徐志雲說,父母光是想到小孩子要經歷的事、未來人生會怎樣,就很焦慮,「也害怕别人怎麼看我們這個家庭?」
所以,少數小孩敢告訴父母、而且一起來到精神科診間的家庭,其中大多仍會上演親情衝突情節:直接罵小孩、雙方在醫師前吵架、甚至互相威脅。徐志雲說,父母會將焦慮轉為對醫師的質疑:「你有比我更了解我的小孩嗎?你才看他多久,比得了我跟他相處十幾年嗎?」 用「否定醫師的判斷」來作為「否定孩子想要變成另一個性別」的武器。
徐志雲說,醫師很關鍵的心態是,理解自己在衝突中的位置,「並不是要取代家長的親職角色──那對家長來說是很重大的威脅。」
家長的內心戲可能是這樣:我小孩子想要變性了,小孩子一直怪我不了解他、不支持他;結果今天看了一個醫師,小孩子還說醫師就是比爸媽更了解他⋯⋯這個場景對家長太衝擊,會覺得「孩子正在離我們遠去」。
徐志雲強調,醫師的角色不是「陪他們吵架的,應該是要去拉近他們的距離」;再者,醫師心理也必須自我調適,家長的攻擊或質疑如「你是不是亂診斷、你是不是沒經驗、你是不是太年輕」, 看似在罵醫師,但要知道家長是在驚慌。「我絕對不能講那種 『我的專業比你更了解你小孩的性別議題』,一講,這溝通就完蛋了,」徐志雲說。
診間其實就是一個醫師坐鎮,讓親子有機會好好聆聽對方心底聲音的場域──小孩子到底因為性別承受了什麼痛苦?如果孩子太過心急,想要的處置在臨床上不是這麼安全,醫師也會幫忙拉回來,讓小孩子聽聽家長的顧慮是什麼。
徐志雲舉例,一個女兒想要變成男性,全身早已是男性的裝扮,打死不肯留長髮,求診想要摘除子宮、卵巢。他遇過不只一個媽媽會如此反駁:「我小時候也很討厭我的月經啊,我也很討厭為什麼一直要像女生的樣子,可是我也沒有想去變性啊!」結果是,孩子就生氣了。
「我可能就在旁邊會提醒媽媽,說:『對耶,同樣都是對於女性這個角色不太喜歡;可是為什麼孩子的決定會是變性?這是不是跟媽媽以前的人生經驗,其實還有滿大的差異?那我們來聽一下小孩子那個差異是什麼?』」徐志雲說,他的任務是讓父母看到:孩子會做出極端的選擇,代表他一定還有很多跟父母天差地別的想法,但他們在家裡沒有辦法溝通到這一步。
當然,也會有許多沒機會好好溝通的家庭,「第一次來諮詢,家長擔心小孩子會愈來愈堅定自己的想法, 所以帶回去自己教,」從此不再出現。
有個極端個案是,家長非常反對,禁止青少年再回診;幾年之後,孩子再回到徐志雲診間,孩子已經成年,而且去泰國動完性別重置手術,回來是為了開診斷書,好去換身分證。
「那跟爸爸媽媽呢?」徐志雲問。對方答,已經沒有聯絡了。怎麼維生呢?都是用一些「我們很擔心的方式」。
所以,有時候,看診的目標會調到很低──「他們雙方能夠好好活下去就好」,不會有人想不開;到後來談的不是跨性別議題,而是親子關係──他們願意繼續溝通,不再劍拔弩張。關係改善了,才能談其他。
Rex:「 Momo,你要叫我哥哥。你不叫我哥哥,我不要給你玩具玩了!」 Momo:「好啦,我叫你哥哥。那哥哥你可以給我玩嗎?」 Rex:「好。」 **** Momo:「姊姊,你可以跟我一起玩捉迷藏嗎?」 Rex略為提高音量地說:「我不是姊姊,我是哥哥。」 Momo:「喔,好,哥哥,那你可以跟我一起玩捉迷藏嗎?」 回外婆家過年,外公介紹指著Rex說:「豆豆(姪女),姊姊來了,豆豆(姪女)要叫姊姊喔。」 Momo大聲幫Rex糾正:「不是啦,他是哥哥,我也是哥哥。」
「要叫哥哥」的共識,暫時還僅存在於他們一家四口;他們並沒有跟親戚們說明Rex的情況。李青說,一方面是她覺得Rex還在摸索自己的性別認同,二是還沒決定要幫Rex公開到哪個程度,希望讓他自己決定。
如果家族聚會時有親戚好奇,他們就先以「他就喜歡穿男裝」之類的話敷衍過去。
然而,Rex就真的想要當哥哥嗎?他的性別認同似乎還是流動的。
Rex 7歲的某天,媽媽跟他一起洗澡時,本來想要有陰莖的Rex卻突然說不想要了,只是因為爸爸告訴他「鳥鳥會臭臭的,很麻煩」。進一步詢問,Rex也不想要跟女生一樣長胸部,因為大胸部會晃來晃去,跑步跑不快。
李青這麼記錄:
媽媽想問的是:「你比較喜歡自己是有小鳥鳥的男生,還是有胸部的女生?還是,你兩種都喜歡?或是你有自己喜歡的樣子?」 Rex想了一會兒對我說:「媽媽,我還不確定,需要再想想。」 昨天,睡前跟Rex聊天,Rex告訴我說,他覺得自己可以當有「小妹妹」的男生。這是他目前思考出來的結果。
隨著Rex長大,青春期來了。2024年2月,Rex跟媽媽反映「胸部硬硬痛痛的」,看醫師才知道是第二性徵開始發育了,不算是性早熟。但Rex不想要胸部變大,覺得自己可以接受子宮跟卵巢,但不想要月經。
李青開始思考:
「要不要先使用青春期阻斷劑延緩發育,之後再決定要不要注射男性荷爾蒙?」 「長大後要不要拿掉卵巢子宮,成為跨性別男生?」 「將來要不要結婚?要不要生小孩?還是要領養小孩?」
這些問題開始圍繞在媽媽的腦海中,她也跟9歲的Rex說明這些決定會產生什麼後果。她不確定Rex是否全然理解,但Rex怕打針,在知道男性荷爾蒙跟青春期阻斷劑都要定期打針後,他決定暫時不想這樣做。
「你可以自己決定自己喜歡的樣子,」媽媽跟Rex說,性別不是只有男生或是女生,要用什麼樣子生活,可以自己決定。
李青認為,「跨性別不應該是小孩生命的全部,成長過程還有課業、同儕、社團活動等其他事情。」
李青說,「跨父母」們非常需要彼此交流資訊跟情感支持的機會。即使她的專業就是心理輔導,當自己的小孩遇到性別認同難題時,也少不了各種焦慮。
她也說,特別是小孩還小,比起青少年上網與社群的討論,她更希望可以有實體交流的同伴,知道自己不孤單;家長之間也能夠互相交流。李青前往參加伴侶盟及熱線舉辦的跨父母活動,討論該如何跟小孩、學校溝通,讓小孩能在更友善的環境下長大;更因此開設粉絲專頁,記錄與孩子的溝通過程,並打算依著與Rex互動的過程為基礎,出版如何與未成年兒少溝通的教養繪本。
2024年,李青特別帶著9歲的Rex參加跨性別遊行,對Rex說:「這些人雖然年紀比你大,但他們有些人跟你一樣,覺得自己不完全是男生、也不完全是女生。所以,你不是孤單一個人。」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