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跨性別者與原生家庭決裂,與伴侶的親密關係是他們心理與情緒的重要支柱。面對因性別認同而改變穿著、外觀、服用荷爾蒙、甚至改動生理構造的伴侶,陪在一旁的情人或配偶,又是如何適應的呢?或者根本就不適應,但能決然離開嗎?
《報導者》訪問曾經或正在和跨性別者交往的人,他們陪著伴侶度過性別認同自我覺察時期,一同忍受反對聲浪,也配合伴侶對外界保守祕密,甚至還要在伴侶動手術時擔起照顧的重責大任。他們跟跨性別者交往和一般順性別者交往有什麼不同?會承受什麼特別的心理壓力?
子晴(化名)和波波住在北部一棟公寓小套房內,房間加上衛浴僅約10坪,雙人床、書桌和衣櫃一放,連行走都很困難。衣櫃拉鍊拉開來,各種女裝塞得滿滿的,比較多的是兩人常穿的連身裙。床頭放的娃娃、牆上掛的動漫海報多是子晴的蒐藏,整個擺設看起來就像是兩個女生的房間,其實只有子晴的出生指定性別是女生。
他們兩個人是大學同班同學,大二開始交往。交往的時候,波波還是短髮的男性外貌,氣質陰柔。交往一陣子後,波波發覺自己的性別認同好像是「非二元」,不是男生但也不是女生。
子晴本就喜歡像男生的女生或是像女生的男生這樣「中性氣質」的人,她認為「性別」只是人的眾多特徵的一種,「交往應該是喜歡一個人,而不是只有喜歡對方的身體或器官。」
交往兩年後,波波突然對子晴說,他想要去看醫師、並接受HRT(Hormone Replacement Therapy,荷爾蒙治療法),也就是吃女性荷爾蒙,開始跨性別療程。
子晴不排斥波波吃藥,卻很擔心波波的身心狀況。她覺得波波已經因為性別中性吃了很多苦,受到歧視、怕進女廁被質疑而乾脆憋尿等等,如果還要再吃藥,只怕對身體健康造成影響。子晴認為自己生理期時情緒都特別不穩定,擔心波波吃藥後也會情緒不穩;沒想到波波服藥後,情緒反而變得比以前更穩定。
吃藥兩年後,波波身體出現變化:臀部因脂肪累積變大,胸部也長大了。
子晴說,波波外貌變化後,兩人相處沒有太大問題,只是波波對外貌會更敏感,「常會糾結自己的肩膀太寬」,穿女裝還是會被認出來是男生⋯⋯,兩個人偶爾會因此吵架──雖然子晴很接受伴侶由男往女的身體轉變,但主流社會並沒有。她必須接受波波因此而來的各種焦慮及挫折。
大學畢業後,波波任職的公司,除了老闆之外,沒有人知道她的原生性別是男性。她接受過嗓音訓練,刻意將自己的聲音練成女生聲線,同事們都當她是個留長髮的文靜女生。曾有個長髮的男同事只因穿了粉紅色上衣就被其他男生嘲笑很「娘」,同事也曾質疑過波波作為女生、為什麼卻有喉結?這些都讓波波感受到社會對非二元性別的不友善,也讓她開始考慮是否要動喉結手術。
非二元性別議題在這幾年討論漸多,台灣也成立組織,但社會質疑的聲音也不少。子晴偶爾看到不友善的留言還會上去筆戰,她覺得是替波波,也是替跨社群出一口氣。
但對波波而言,這些反跨言論卻讓她考慮是否要存錢,再去動性別置換手術摘除睪丸跟陰莖,好更換身分證上的性別欄為法律認證的女生,縱使波波並不討厭自己身上的男性生殖器官。
子晴說,波波從吃荷爾蒙藥到想要動喉結手術,再到想要動性別置換手術,其實都不是波波自己想要的,而是「社會希望她這麼做」。子晴雖有點無奈但也說:「我希望像她這樣的人有一天能夠被社會大眾接受⋯⋯它(接受跨性別)只是一個開始,就跟同婚一樣。」
Molly(化名)是馬來西亞華僑,大學就來台灣求學。她小時候還在摸索性別,只知道自己喜歡男生也喜歡女生,中學時知道世界上有「同志」族群後,她覺得自己可以是同性戀,也可以是雙性戀。
Molly自認為是家族長輩眼中乖巧的女生,唯獨在性別議題上特別奇特。小時候老師要大家填未來志願,班上女生都想要當老師,她填的卻是一般認為是男性為主的消防員。長大後參加女生舞蹈團,同團女生們都留著長髮、努力維持纖瘦身材,她卻覺得這麼做很無聊。
讓她覺得無聊的不只女生也包含男生,「我不排斥跟男生交往或是發生性關係,但我排斥『被定義好的人生』⋯⋯跟男生交往,好像就要結婚、生小孩。」
幾年前,Molly認識了Kevin(化名),Kevin講話是女生的聲線,原本她一直以為Kevin也是個女同志,直到關係要進展到交往前,才知道Kevin的性別認同是男生。Molly喜歡中性氣質的對象,過去交往的對象都是女同志。她不在意伴侶的性別認同,跟想變成男生的Kevin在一起好像反而更輕鬆。
雖然不用走進跟男生交往、再接著而來的結婚生子的既有流程,但跟跨性別者交往卻是另一條孤獨的道路。
Kevin有打算、但還沒開始用男性荷爾蒙,也還沒有摘除子宮卵巢。不過,他動了平胸手術。Molly很支持伴侶動手術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只是平胸手術也有感染風險。對Molly來說,手術的壓力不只是風險、更來自於關係本身。
Kevin仍未出櫃,也要求Molly不能透露任何有關他是跨性別的事情;除了Molly之外,幾乎沒有人知道Kevin要去住院手術。Molly擔心要是Kevin手術出了什麼狀況,她一個人沒有把握是否應付得來,更怕無法對Kevin的家人交代。但Kevin堅持,Molly只好擔下來。
平胸手術後的恢復期,因為飲食要清淡,Molly每天都在家煮三餐給Kevin吃,自己的社交生活都受到影響,但Molly都只能對朋友謊稱「家裡有事」。那兩個月內,兩人發生過多次爭執,「跟他在一起好像都不能跟別人說真話,跟親近的朋友也什麼都不能說,這部分(指在家復元的真實原因)要塗黑⋯⋯讓我覺得很難呼吸,」Molly說。
Molly和Kevin都覺得台灣是個相對性別友善的國家,因此選擇在台灣生活。在思考是否要接受《報導者》訪問之前,Molly和Kevin一度討論到哭出來。Molly希望能分享她做為跨性別者伴侶的經驗,因為她也想聽聽其他人的故事,更希望大家能互相交流、無顧忌地談話,照顧彼此。
柏軒(化名)是名男同志,他在交友軟體上認識了跨男禹宣(化名),兩人很快開始交往。禹宣幾年前就已經做過平胸手術,後來體內發現囊腫,乾脆就直接摘除子宮跟卵巢,等同做了性別置換手術,身分證性別欄也已經換成男生。
柏軒認為,禹宣是個心思細膩的跨男,相處起來和男同志沒有什麼差別,但曾發生一件只有和跨性別交往才會遇到的事情。有次他們聊天時談到,有些跨男會裝上陰莖假體,有人還因為裝太大隻而被同儕取笑。
柏軒原本只是半開玩笑地問他:「那你怎麼不裝?」沒想到禹宣卻說,他已經裝過好幾次。柏軒聽了一驚,細問才知道,原來每次他們一起去男同志酒吧的時候,禹宣都會偷偷裝上假體,為的就是怕被其他男同志突襲摸下體時,不會因為「摸空」而洩露了原本是女生的身分。
「如果有人突然摸我一把,這種性騷擾我一定一巴掌過去⋯⋯但我後來才知道,原來比起被性騷擾,他更擔心被辨識出來後,對方覺得失望或是被認為是怪胎,」柏軒說,作為親密伴侶,他竟然都沒有發現這一點。
跨性別已經是少數,跨男同性戀比起跨男異性戀,又是少數中的少數。柏軒在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當過多年志工,自認對性別議題已經有相當程度認知、也更有包容性,但也是跟跨男交往過後才知道,性別樣態如此多元,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特性。
奧莉薇在同志團體工作,雖然父母都知道她的工作性質,但並不希望她在家裡出櫃,雙方一直都沒有把性別認同議題講開;一直到了2018年的同志婚姻公投,奧莉薇才正式出櫃。
奧莉薇也有和很多順性別者交往的經驗,但實際跟跨性別者交往後,她才發現到有些順性別者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生活細節,對跨性別者來說都是考驗。
奧莉薇說,艾琳非常在意別人怎麼看她,特別是對方要開口叫先生還是小姐的時候,但就算是叫小姐也未必過關,「只要對方眼神稍微遲疑了一下,晚個半秒開口。她之後也會轉過來一直問我:『我是不是今天不夠像女生?』」。
奧莉薇說,當下她只能不斷安撫並照顧艾琳的情緒,而像這樣的自我懷疑再安撫,情緒的起起落落已是她們的日常。
許多跨性別者比起順性別者有更多容貌焦慮,但不管是太美或是太不美都有焦慮。奧莉薇說,往往「外觀愈pass,困擾也愈大」,這多發生在需要出示證件的場合。例如身分證上的性別欄寫著的是男性,而外表愈像是女性,對方看到證件而驚訝的反作用力也就愈大。艾琳痛苦多年後,還是決定吃藥跟接受性別置換手術。
在艾琳的要求下,奧莉薇並沒有讓她家人知道自己的交往對象是跨女。但就在艾琳決定要飛往泰國動手術之前,兩人再度深談。10多年前性別重置手術的案例跟相關資訊沒有像現在這麼多,有更多未知的風險。
「她的安危不是我能掌握的,但好像我有責任要安全帶她回來,」奧莉薇說,那時才驚覺,對一切情況都知情的人只有她,也只有她能擔起術後照顧的角色,伴侶的生命重擔好像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最後奧莉薇決定向自己的哥哥說明艾琳的情況,讓心理壓力有人可以分擔。
奧莉薇一邊要緩解自己照護者的心理壓力,一邊也要打起精神安慰手術當事人。其實艾琳也不怎麼排斥自己的男性生殖器官,是為了符合社會期待才去動手術。手術前,艾琳就不時問奧莉薇,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奧莉薇總是耐心地回答:「如果不想做手術,隨時反悔都OK。」直到兩人飛到泰國,艾琳被推上手術台的最後一刻,都還在問奧莉薇:「我現在後悔來得及嗎?萬一手術完之後沒有過得更好,怎麼辦?」
所幸手術麻醉消退後,甦醒的艾琳只記得喊痛,就沒有再繼續問了,也沒有出現大失血或其他後遺症。回到台灣後,艾琳順利地換了身分證,因此解決了許多因為證件而被性別錯稱的問題。
奧莉薇也說,艾琳的「性別不安」少了很多,她不太需要再去處理艾琳的情緒,兩個人的相處變得比較輕鬆,甚至也「終於可以不用那麼pass了」──艾琳有了證件後,曾嘗試剪短一點頭髮,不用再刻意留長髮,只為了說服別人自己是女生。
只不過,性別置換手術並無法解決所有問題。艾琳的家人一直都很反對兒子吃荷爾蒙藥,特別是爸爸。艾琳也是在確定要出國動手術前才告知家人,這讓父母氣炸了,家庭關係一度降到冰點,花了好幾年時間,關係才慢慢回溫。
雖然這段10多年的感情最後還是因為其他原因分手了,卻讓奧莉薇在生活跟工作中都對處理性別議題更細膩:「像我們開會時候,可能會說女同志跟男同志兩邊分別帶開討論,但我就會避免這樣二元分法。」或是,「我跟(來諮詢的)父母談話,不會用『你的兒子/你的女兒』,而是『你的孩子』,」奧莉薇,除非她已經知道被指稱的對象有明確喜歡的稱呼,才會加入性別的稱呼。
在工作場域中,奧莉薇看過很多跨性別的情侶,她說,跨性別者比順性別者更難找對象,感情經營也更辛苦。
奧莉薇觀察,即便交往的時候已經知道對方是跨性別者,但交往之後發現很難跟家庭或周遭坦承交往情況,扛不住壓力,往往就會選擇分手;有的關係走到一半,發現對方準備要服藥或是要動手術,無法接受這種劇烈改變而分手,也大有人在。此外,男性似乎比女性更難接受與跨性別者交往,她看過不少男生跟跨女交往,後來發現跟跨女交往遠比跟順性別女性更複雜──無論是外界的眼光或是生育的壓力──最後常以「我要傳宗接代」為由選擇分手。
社會對跨性別仍缺乏許多認識、遑論認同,一般家長更難接受孩子的非主流性別認同,以致跨性別者的情感支持往往只能往圈內同儕找尋,或是集中寄託於伴侶身上。在跨性別的路上不時忍受外界眼光的壓力、使用荷爾蒙產生的身心變化、甚至是手術的醫療風險,此時伴侶的支持與陪伴往往成為他們的生活、心理支柱。雖然挑戰如此之多,但跨性別伴侶期盼能和順性別伴侶一樣,有自由自在相處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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