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自己的至親突然出櫃,全家人會經歷怎樣的心路歷程?一位紀錄片導演,記錄下自己父親變性的故事,最後他說,「她是我的英雄。」
11月初剛落幕的美國期中選舉,佛蒙特州(Vermont)州長選舉備受矚目。最終共和黨菲爾.史考特(Phil Scott)連任成功,但落選的民主黨侯選人克莉絲汀.賀奎斯特(Christine Hallquist)則創造了歷史──她是第一個美國主要政黨提名參選州長的跨性別者。
克莉絲汀原名戴夫(Dave),他的導演兒子德瑞克.賀奎斯特(Derek Hallquist)把父親從“Dave”變成“Christine”的過程,拍成了紀錄片《穿裙子的英雄老爸》(Denial:The Dad That Wanted to Save The World)。德瑞克日前應公共電視「2018世界公視大展精選」巡演之邀來台,接受《報導者》專訪。
克莉絲汀長期關注能源議題,曾任佛蒙特州電力合作社(Vermont Electric Cooperative)的執行長。今(2018)年8月民主黨內部初選時,她擊敗其他3位候選人,成為美國史上第一個由主要政黨提名參選州長的跨性別女性,最後在州長選舉中,獲得40.5%的選票支持。儘管選舉沒能勝利,但她在人生另一場漫長苦戰中,終於得償所願──成為真正的自己。
「我其實想成為女人!」
6年前,當時的「戴夫」突然對自己的導演兒子德瑞克告白。
那是德瑞克參加完電影節從機場回家的路上,而德瑞克以自己父親為主的紀錄片也已開拍,只不過,那時的主題還是「環保紀錄片」,他常常帶著攝影機跟著電力公司執行長的父親出去工作。
主修電影的德瑞克從小就喜歡拿著攝影機到處拍東西,父親也是被他記錄的對象之一,這一拍就拍了20年,德瑞克說,他還會繼續拍攝下去,「當我越了解那些我不知道的東西,我就越想繼續拍。」
不過,德瑞克對父親所不了解的部分,最初只在於「電力能源」議題。但料想不到,比電力網更複雜難懂的,是他父親的性向與心路歷程。
作為兒子的德瑞克,一時半刻無法回應父親親密的告白;作為一個導演,他卻十分冷靜,必須試著調整紀錄片的走向,到底這部原本打算探討全球電力能源的影片,要怎麼繼續拍?德瑞克說,這突如其來的發展對於影片來說其實是個干擾因素,他和工作團隊討論許久,也詢問許多專家們,最後才決定把涉及隱私的跨性別議題放進來。「不然原本這部片的片名本來要叫做《能源效率的前夕》(Eve of Efficiency),超級無聊的,」德瑞克大笑。
德瑞克紀錄片最後命名為《Denial:The Dad That Wanted to Save The World》,“denial”意指「否認、不願承認」。
德瑞克認為,“denial”可以用來解釋很多事情。他過去拍過一部關於電動車的紀錄片,電動車看似對環境較友善,但人們對於產生電力背後所造成的污染仍抱持視而不見的沉默心態,不願去承認其實電力也是會有污染的。
「當人們意識到有東西不一樣的時候,在心理學上會有幾個層次。首先,人們會先選擇否認,接著感到憤怒、沮喪⋯⋯最後才會是接受⋯⋯片中最想討論的就是『否認』這個階段時的許多掙扎,」德瑞克說。
德瑞克認為,世界上有各種不同的價值和想法,這也是世界之所以美麗的原因。即便他個人已經能接受許多不同價值,但對於種族、跨性別等議題,美國社會仍有許多的誤解,人們仍會想盡各種方法把這些問題邊緣化並且否認它們。雖然到最後,社會可能還是會走到接受的階段,但就像美國人選出川普(Donald Trump)當總統一樣,以目前全球局勢來看,主流仍是走回保守路線。但即便如此,他也提醒,若從50年前的時空來看現在,世界仍是改變非常多。
當然,這種不願承認的心態,不是僅發生在集體的社會脈絡,也發生在德瑞克和他爸爸之間。
「我是家中的支柱,但我都在演戲,都是演出來的,我整個人生都在演戲,我只是扮演別人要我演的角色。」
克莉絲汀在《穿裙子的英雄老爸》中這麼說。但德瑞克回頭想,才覺得,爸爸並不是個「好演員」。他回憶,小時候,爸爸為了想證明自己是男人,會去強調男性陽剛的一面,但這些動作在他的眼裡,反而是有點過於沒有技巧的表演。這對於他爸爸來說,也是一種不願面對現實而做出的反應。
克莉絲汀在《穿裙子的英雄老爸》片中回憶,他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跟其他人的不同。
「我記得我聞到一個女生的香水味,我就想:『我想要那款香水』,那真的是很開心的回憶。」
然而,克莉絲汀也深深明白,對外坦承一切後會遭遇到的嚴重後果,「我如果在15歲時候,就坦承做自己,我會被關進精神病院,那就是那個年代對待跨性別者的方式。」無可奈何之下,她只能選擇以男人的身分在社會上繼續存活。長大後,和一般人一樣認真念書、工作,找個女人結婚,並且共同拉拔2個女兒和1個兒子長大,但「想成為女人」的念頭在心裡沒有減少,只有更多。直到40歲時,才首度跟妻子派特(Pat)敞開心胸,告訴她自己的新年願望是:「每個月去參加跨性別者的變裝聚會」。
德瑞克坦承,當他母親講到她跟父親之間發生的事情時,其實讓作為兒子的他感到不是很舒服,「守住祕密不是件健康的事,特別是這種事⋯⋯但我媽媽仍守住這個祕密超過15年以上。」
《穿裙子的英雄老爸》中,德瑞克跟母親有一段對話。母親說:「這些年來,我活得很不開心。」德瑞克則反問:「那妳為什麼不跟我們(小孩們)講?」派特說:「我不想破壞你們心中爸爸的形象。」
「在我50歲時,常常有自殺的想法。要跟你2個姊姊『出櫃』並不容易,但要跟你坦誠才是最困難的。」
《穿裙子的英雄老爸》中,克莉絲汀看似輕鬆地在鏡頭前對兒子傾訴。但為了這一刻,他準備了數十年。
對於當事人來說,說出一輩子的祕密是件多麼困難的事情?而對親密的家人來說,要接受這個事實,又何嘗不難?
是否能接受父親作為女人?從2012年父親對他坦白後,至今已過了6年,德瑞克現在很肯定地說,「我已經可以完全接受『克莉絲汀』了。」但如果3年前問他這個問題,他仍會非常非常困惑。
「當她(克莉絲汀)跟我出櫃時,我很生氣也很悲傷⋯⋯但直到她2015年公開出櫃後,我才意識到,當時我的恐懼其實是來自於集體社會的投射⋯⋯我害怕的不是她跨性別這事情,而是害怕社會沒有辦法接受克莉絲汀,」德瑞克說。
「你是否想過,如果爸爸最後選擇不把祕密跟你說,瞞著你一輩子,這樣對你會比較好嗎?」記者試著這樣問德瑞克。
他回答我們,社會上的很多議題往往是文化作用力違逆生物性的事實,在跨性別議題尤其如此。「如果克莉絲汀沒有出櫃的話,確實對於家人跟朋友來說可能會比較輕鬆,但對她自己來說,這件事情是錯的⋯⋯以前戴夫的生活是失序的,但她出櫃後活得很自在。」
德瑞克強調,《穿裙子的英雄老爸》要提醒觀眾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同理」的重要。同理是站在他人角度去思考事情,去理解一條自己從沒走過、也可能沒有機會走,但其他人可能正在走的路。
已為人父的德瑞克說:「我無法想像如果我面臨跟克莉絲汀一樣的處境,我會怎麼做。或許我也會跟家人出櫃,但我不知道,因為那(想成為女人)並不是我所困擾的事情。」
克莉絲汀公開出櫃後,和老婆派特仍住在一起,但兩人之間與其說是伴侶,還不如說是很好的「室友」;和兒子之間的關係也變得像是知心好友。甚至,德瑞克說,他比較喜歡跟作為女人的克莉絲汀相處,更勝於男人的戴夫,「因為過去作為男人的爸爸,實在太難溝通了。」
「The Dad That Wanted to Save The World(想拯救世界的老爸)」是這部片的英文片名副標題。這個副標雖不是德瑞克自己取的,但對他來說,他的老爸,無論作為男性還是女性,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克莉絲汀很固執,不管社會跟政治怎麼改變都無法打倒她⋯⋯對於我或一般人來說,放棄是很容易的事⋯⋯但克莉絲汀更有與社會周旋的固執跟耐心,這需要高度的勇氣。因為這樣,她是我的英雄,」德瑞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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