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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同志諮詢熱線」義工,本文為熱線到校園進行性平教育演講、面談的第一手觀察,希望呈現部份同志青少年的彷徨困境。為了保護當事人,文中之學校、學生姓名皆隱匿,並避免過度描述個案細節。
天猶未光,我就和「台灣同志諮詢熱線」的朋友出發,在鐵門尚緊閉的捷運站前招呼了正抽煙聊天的計程車運將,直奔至車站,轉乘高鐵南下,又被對口老師接應上車,五個人塞進鐵殼,在農田樹林寡屋空地之間蜿蜒,十分鐘後才到目的地。
這次寄來邀請的學校,在地圖上被溪圳包圍,周圍空白一片,道路稀疏。信上沒有說明邀請原由,見到了面老師才說,這樣鄉下學校的性平教育極少,希望能帶給學生不同的觀點,也讓同志學生在探索自我認同時可以懂得保護自己。而該校學生會也曾邀請熱線,但夥伴回報的資料也寫著,學校高層對這類型的演講不太友善,有些刁難嚴苛。我們問老師辦這次演講會有壓力嗎?她只說走一步算一步,能做多少是多少。
熱線教育小組一年約有500多場的演講,國小到大學生,佔了演講對象的9成,從同志個人生命經驗出發,談的是霸凌、出櫃、戀愛、病老,在性別平等背後,更重要的是情感與生命教育。然而在偏鄉地區的演講,一年只有約20場,幾乎不成比例。
「在這裡唸書想翹課還沒地方去呢,」我打趣說著,畢竟這裡唯一一間便利商店在幾公里外的大馬路上。學生們在校門外抽著煙,教官不過幾步之遙卻視而不見,原來只要不踏進校園就不作數。
我們被帶往教室,或倒不如說那是個儲藏空間,在舊桌破椅雜物中清出了地板,鐘響學生進來,便席地圍圈而坐,三五依偎,有閨蜜、有哥們、有情侶,有染燙得浮誇的金髮。管秩序的是個白胖少年,聲音尖細,舉止陰柔嬌媚,我與夥伴們相視而笑,謝過這位大姐頭。
偏鄉孩子們的發問多又有趣,十五、六歲的年紀,追問我們有沒有伴、初戀故事、擇偶條件、家人同儕眼光⋯⋯爛漫天真,講起同志在法律上還未成功的婚姻,更是學生小情侶間擠眉弄眼,又或十指緊扣,還未識在他們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人生進程,對同志而言是媳婦熬成婆也盼不著、搆不到的白紗西裝喜糖配偶欄位,殘酷點是病榻靈前白紙黑字的家屬名份。
在這間熱線進行性平教育演講及面談的學校,下課了,仍有一名女學生佇足停留,素面馬尾,並不亮麗,寬鬆的制服沒有改過的痕跡,中規中矩,在其他人離開後反而顯得突兀。她剝著指頭,欲言又止。照過往的經驗,會在演講結束許久還遲未歸散的,多是腐女或是要來出櫃的孩子,前者是忘返,熱情地想與我們攀談、合照;後者是流連,蹉跎著要幫自己出櫃的,或幫兄弟姊妹、朋友同學,甚至是別人的兄弟姐妹出櫃的都有,這時候就需要個隱私點的環境,小心翼翼的保護好脆弱的心靈。
我們上前關心,幾句寒暄希望能安撫少女的緊張,支開了老師,她倉促而稍稍結巴地問:「喜歡同性是錯的嗎?」
她沒有表露出一絲惡意,或者對同志族群的質疑,而是惶恐的,像被噩夢驚醒後的自我確認。她要的不是答案,所以我們反問,試圖釐清問題的脈絡。
女學生回答:自己喜歡女生,曾有過自認是男生的性別認同,現在仍在探索,家人無法接受,換來的是惡言與拳腳,不斷辱罵指責她不正常。在鄉下地方,同志中心與性別社團都在車程2小時以上的國立大學裡,對於只有腳踏車代步的學生來說,像在雲端天邊,而更遙遠的,是村郊對性少數的認知。
她後來和一名已出社會的成年女性交往,不久後家人發現,被設下嚴格的監控與門禁,於是她逃家與女友同居,沒多久卻分手了,本以為的救贖潰然崩解。
這段轟轟烈烈她並沒有多加著墨,或許是自己也還沒整理好,連串超出瓜字初分之齡能負荷的過往。
情緒到少女舌尖就被吞了回去,音頻肢體僵硬違和,問分手後是怎麼過的?她說她自殺,割腕了2、3次,沒有成功。這不是令人驚訝的答案,若干同志在這個年紀,也都嘗試或企圖做這樣的事情,十五、六歲,沒有看過太多風景,沒有認識太多人,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離不開家,學校的團體生活若是融洽,還能有支持系統,如果不適,那就成了另一組鐐銬。
後來問了她近況,她說回到沼瘴的原生家庭太痛苦,就投奔在外租屋的親哥,但未成年的她,隨時都有可能被父母強制帶回,就算找到學校來,老師也不得不放人。要是能幸運的在外生活,小小年紀要半工半讀才能維持日常所需,在大都市這不算困難,街上琳瑯滿目的打工職缺,可這裡商店就零星幾家,學校更是在林田深處,若要到市區工作,光是交通往返就是一大工程。
下堂課已開始10分鐘,臨走前她說:「你們放心,我不會再自殺了,因為我答應了3個朋友,所以我不會再去死了。」語畢,她穿了鞋大步跑開,我們道別。這段話像是少女對自己的宣示,也可能是對遠道而來的我們的慰藉,儘管承諾幼稚的像扮家家酒,不過這已經是她所剩無幾能信仰的憑依了。
在回高鐵站的路上,這次接洽的輔導老師才說,那名女學生曾熱切的向一名女老師吐露自己的生活,但過於頻繁的接觸,讓老師無法承受長期下來密集的勞動,轉介給輔導處,卻再難獲得少女的信任。
那是另一所曾與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合作過的學校,但後來不斷被抗議就暫停了相關的同志性平課程。這次頂著風暴找來我們,為的是校內小gay小拉生活中的疑難雜症。
小房間內,四方長桌,那名少年坐在我正對面,兩旁是熱線的夥伴,逐一自我介紹後,知道了他叫熙和(化名)。我們談了談近況,問問剛升高中的他與班上同學相處的情形,他靦腆地說一切都好。
那班上同學知道自己的性向嗎?熙和堅定地用雙手比了個大叉說「絕對不知道」,見狀,我們把早已緊閉的門窗又檢查了一遍。往下追問,原來國中時他曾喜歡同班的男同學,把秘密告訴了新來的輔導老師,卻被講了出來,隔天暗戀的人知道了,全班知道了,幾天後連同樓層的陌生人也知道了。
我們聽得傻眼,熙和倒是一派輕鬆地說反正那時要畢業了,尷尬幾天也就沒有交集了。眼前他笑得傻氣燦爛,但從堅定不和同學出櫃的表態看來,那段日子究竟是辛苦難熬的吧。
那此時此刻坐在這裡,傻氣開朗的他在煩惱什麼呢?
熙和長喟一聲,講起自己的家庭:假性單親,父親工作繁忙不常回家,平常只有他與母親同住。另一半從生活中缺席,還得面對職場與親戚上的壓力,所以媽媽從熙和國中時開始進入教會,尋求心靈上的慰藉。
本不做他想,只覺得媽媽在生活中能得到支持系統是件好事,直到近日母子倆看著新聞聊天,為了同性婚姻的立場爭辯,「我媽忽然問我是不是同性戀,我就承認了」,熙和搔著頭說,「結果她不斷罵我是惡魔,拿聖經的條文罵我,說我會下地獄。」
「她後來就不跟我說話了,只給我最基本通勤、吃飯的錢。」少年一愣一愣地說著,才事發不過幾日,平時還能一起聊天的母親忽然變樣,冷漠、憎恨地對著親生骨肉,只願支應最陽春的開銷,連電話費也沒有。 那父親呢?熙和搖了搖頭,「我媽太聰明了,提款卡什麼的都是她在管,我也有稍微跟我爸提這件事了,他沒說什麼,但也幫不上忙,只能等他再幾個月回來。」
熙和顯得有些喪氣,無奈多於難過,放學後他就得一人面對孤獨與低氣壓。我們開始討論著生活方案,如何獲得支持、如何求救、如何籌措通訊資費;說著再過1年就可以打工,想像著3年後畢業考上遙遠大學就可以暫離親緣,在外地展開新的生活。
在面談結束前他說:「我要許一個願,就是活到明年;明年再許一個願,再活到下一年。」幾句話平淡帶過,但在座的我們卻彷彿聽見了那上揚尾音下的顫抖。甚至我們也曾聽過許多次,諸如此類脆弱的許諾。
這樣因為自身性傾向與家庭決裂同志不是個案,常說「子女出櫃,父母入櫃」,整個社會對性少數族群的不了解,乃至於刻板污名抹黑,都一再增加同志父母的壓力,光是從猜想子女是不是同志的那一刻起,重擔就已經背負了。
熱線每年在針對同志親人的家庭工作就辦了30多場活動,有座談、演講,也有聚會和個別諮商,人數高達600人。而所有的電話接線業務,各種類型加起來就有1,400多通,多達5萬5千分鐘的諮詢電話。
曾聽過一名同志母親沮喪地說:「怎麼會認為跟我出櫃就會被斷絕金錢、趕出家門呢?我給的愛這麼不值得信任嗎?」心境令人鼻酸,究竟為什麼,出櫃成了一場充滿恐懼的告白?
這2次的面談,都讓我內心驚慌失措,當聽見眼前15歲的少年少女拙劣地掩蓋憂傷,彆扭地說著不堪一擊的承諾與願望,平時總嚷嚷著厭世的我們顯得有些失禮,但對他們的心疼不只是自慚形穢,更多的是那懦弱嗓音正敲擊著我生命中被壓縮封存的恐懼。
去年11月17日,反同團體聚集在立法院外大喊反對修法,我在現場,聽著他們咒罵疾呼「同志不是基本人權」,說著同性婚姻若是通過,寧可以死抗議。他們大聲的罵著,好像葉永鋕不曾死在廁所,畢安生不曾墜樓,林青慧石濟雅不曾殉情,好像性少數們一路走來受的傷,都不曾發生過。
「世界上也許沒有任何地方/擲棄我們的憂傷」耳機傳來《微光》,我看著常德街的路牌,再也撐不住地哭著回家,那一夜,我無法闔上眼。
生命會為自己找到出路嗎?
我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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