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語言學家看劇:從《賽德克.巴萊》、《哈勇家》看原住民語言的瀕危與復振
許多曾經存在過的原住民語言已沒有母語人士,即便是現在仍然存在的原住民族語,也正面臨凋零的危機。台灣的原住民語,以及語言可能如何走向死亡?又可能如何起死回生?(攝影/陳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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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書摘】

為什麼韓劇《機智醫生生活》只是在對方的名字前加上了「我們」,立刻顯得兩人關係親密?《非常律師禹英禑》《宅男行不行》裡為什麼有些人聽得懂「沒說出來的話」,有些人卻不擅長「讀空氣」?常聽到有人說要「救救母語」,究竟是為什麼?語言除了是溝通工具,還承載著哪些意涵?

無論是說華語、台語、日語、手語,我們時時刻刻需要語言,也深受語言影響。每天發生在我們溝通互動裡的認知,到底是一種「偏見」?還是不容打破的「潛規則」?語言學家的任務,正是用科學方法研究這些現象。

《語言學家看劇時在想什麼?從時事、熱門台劇、韓劇到經典電影,認識日常裡無處不在的語言學,探索人類思考與互動背後的奧祕》一書作者群,從學院走向大眾,透過逾70部影視作品與時事新聞,從社會語言學、人際互動、台灣多語社會的今昔變化等議題切入,細談語言中的性別刻板印象、語言對情緒與時間認知的影響,讓「追劇」成為語言學的入門課。

本文摘自《語言學家看劇時在想什麼?》第11章,從原住民電影談少數族群語言的復振,以及保存與復興瀕危語言為何重要。文章經麥田出版授權刊登,標題與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多年前,台南出身的漢人導演魏德聖拍出了《賽德克.巴萊》,用4個多小時史詩般的篇幅,演出了日治時期的原住民,怎麼用自己的生命去對抗殘暴的外來殖民政府。多年後,宜蘭出生的泰雅族導演陳潔瑤,透過劇情片《哈勇家》,講述了一個三代同堂的泰雅族家庭如何因選舉、跨國交往等原因起衝突而展開的故事。除了電影、戲劇不遺餘力呈現原住民文化,螢幕外的世界裡,原住民議題也愈來愈受重視。

各項族語認證和文化推廣如火如荼地展開,愈來愈多優秀的原住民人才與作品嶄露頭角。但是,許多曾經存在過的原住民語言已沒有母語人士,即便是現在仍然存在的原住民族語,也正面臨凋零的危機。不少語言學家紛紛捲起袖子,投入語言保存與復振的工作。這一章就要來談談台灣的原住民語,以及語言可能如何走向死亡?又可能如何起死回生?

逐漸消逝的聲音:世紀末,全球語言數可能砍半
我們將在第13章
《語言學家看劇時在想什麼?》一書第13章為〈人可以一手打造一個語言?從《驚奇隊長》、《黑豹》認識人造語和混合語〉。
,談到很多新語言誕生的過程:有的語言是某個人或某群人從單字到文法,一點一滴地發想、創造出來;有的則是由於不同語言的族群因為各種因素而有長期的互動與接觸,漸漸融合了其他語言的特色發展而來。

既然有語言誕生,當然也有語言走向死亡。

根據《2021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語言報告》(2021 UNESCO World Report of Languages)的估算,全世界大約有7,000多個語言。不過這個數字只是「估算」和「大約」,不同研究和單位統計出來的數量都不太一樣,範圍大概落在6,000到8,000之間。之所以有此落差,是因為世界很大、人口分布也相當廣闊,有些語言可能尚未被發現或記錄。第二,也因為以往有些被認定為方言的語言,其實是一種語言。像現在官方承認的台灣原住民語,其實有很多在過去被視為同一種語言。以前台灣原住民族被認為只有九大族群,現在已經劃分為16族了。

最後一個原因,因為語言和人口並非恆常靜止,而是不斷變動。我們在前幾章有看到,語言會接觸、會改變。而人口會遷移、會增減、會遭遇天災人禍,也會因為政治經濟等的因素,使得各個族群面臨著自願或非自願地被同化。每一分鐘都有可能有新的語言誕生,或是有舊的語言正在消失。

由於今日高度的全球化、都市化,再加上英語在國際間占有強勢地位,《2021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語言報告》甚至預估:到了21世紀末,全世界語言的數量可能會砍半,也就是只剩下3,000多種或甚至更少的語言。姑且不論這樣的預測是否會成真,語言就像生物界的物種一樣,確實有可能走向滅亡。

那到底什麼叫作「語言的死亡」呢?簡單來說,「語言的死亡」指的是,再也找不到任何以這個語言作為母語或第一語言的人活在這世界上。

最有名的例子,應該就屬拉丁語。雖然有很多西方經典是以拉丁文書寫,全世界也還有很多人在學習拉丁文,但沒有任何人是從小講拉丁語長大。這就表示,拉丁語是個已經死亡的語言。而在台灣,也有很多本來存在的原住民語已然流失,像是巴賽語(Basai)
又稱「馬賽」或「馬塞語」,是台灣北部平埔族巴賽族的語言,曾經是北部許多種族的共通語,但在1930年代消失。
凱達格蘭語(Ketangalan)
為台灣平埔族凱達格蘭族的語言,原分布於大台北地區,目前被認定為已消失的語言。
,已經被判定是沒有母語人士的語言。
語言如何走向死亡?

一個語言的死亡很少是突然之間發生的事,通常是一點一點走向瀕臨滅絕。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標準,語言的瀕危程度依照使用的年齡層和場域可以分為6個等級,由低到高分別是:

  1. 無危(所有年齡層、所有場合都會用)
  2. 脆弱(所有年齡的多數人都會用,但只限於特定場域,像在家使用)
  3. 危險(小孩不再把那個語言當作母語在家學習)
  4. 重大危險(只有祖父母一輩使用,父母輩可以理解,但不會對同輩或小孩使用)
  5. 極度危險(只剩祖父母一輩偶爾使用)
  6. 滅絕(沒有任何母語使用者)

依照這個標準,即使是總人口數高的語言,也有面臨瀕危的可能,像台語和客語雖然使用的總人口數仍不少,但對很多家庭而言,可能已經是第三級的危險狀態,或第四級的重大危險狀態。國際知名記者詹姆斯.格里菲斯(James Griffiths)在他的《請說「國語」:看語言的瀕危與復興,如何左右身分認同、文化與強權的「統一」敘事》一書中也提到,雖然廣東話的使用人口仍然很多,但因為中國推行普通話教育政策,這樣的政策走向讓廣東話也陷入瀕死的危機。

現在正在閱讀這本書的你可能會覺得,語言不是能溝通就好了嗎?語言的誕生與死亡如果是很常發生的事,為什麼我們要那麼關心語言死亡的議題呢?

不只是少了一種語言

舉世聞名的英國語言學家大衛.克里斯托(David Crystal)曾在《語言的死亡》提出5個我們必須關心語言瀕危和死亡的原因。

第一,人類文明的穩定有賴於語言的多樣性。如同自然界的物種,語言之間同樣有著密切的互動,而會形成一個生態圈。一旦單一語言發生重大改變,語言的生態圈也將連帶受到影響,可說是牽一髮動全身。一如生物多樣性之於生態系統,當語言愈多元,也愈能夠增加人類文明的韌性。第二,語言即是身分認同,語言的消失也將代表著一個族群認同與情感連結的喪失。

三,語言承載了很多歷史。失去了語言,無非等同於遺失了一部分的集體記憶。換言之,個人將無法承接社群文化的累積,而社群也將難以傳承及保留。這也就連結到第四個原因:由於語言承載的文化與歷史,每一個語言也保存著一部分人類對萬事萬物的知識與智慧。就像一個物種滅絕,失去了一個語言,也讓我們對這世界的認識將缺了一塊。

最後一個原因,希望讀到這裡的讀者們也可以贊同:語言本身實在是太有趣了!光是每個語言內涵豐富、趣味的程度,就值得我們好好珍惜並一探究竟⋯⋯好吧!如果你現在還是覺得不夠好玩的話,那我們就以台灣原住民語為例,談談語言到底是可以怎麼個有趣法,一起來思考為什麼我們非得要好好保存、復興這些瀕危語言不可!

有關台灣原住民語,你不可不知的九件事

台灣原住民語在台灣甚至是全世界,都是非常獨特的存在。無論從語言學或人類學的角度來看,都是深具特色,有高度的多樣性。由於這部分的內容實在有太多可談,也已有多位專家出版了相關的著作討論,以下僅列出9個你不可不知的知識,作為這些語言的介紹。

第一件事:原住民語系出南島語族,雅美語除外

台灣及離島境內的原住民語皆屬於南島語系,惟蘭嶼的雅美語(又稱「達悟語」)並不屬於台灣南島語,而是馬來─玻里尼西亞語族的菲律賓語族。

南島語系(Austronesian languages)在世界上是非常重要的語言,就語言數來說是僅次於印歐語系的第二大語系。其中又可再大致分為:「台灣南島語」(Formosan)和「馬來─玻里尼西亞語」(Malayo-Polynesian)此兩大語族。

就使用人口數來說,南島語系位居全球第五。現在最大宗的南島語人口,居住在菲律賓、馬來西亞和印尼這些與台灣有著密切來往的臨近東南亞國家,他們講的南島語都屬於馬來─玻里尼西亞語族的語言,在語言特徵和語系(language family)分類
一群具有相近的語言特徵與發展歷史,被認為擁有相同起源或祖先的語言,所形成的語言分類單位。世界上較大的語系包含印歐語系、漢藏語系和南島語系。
上比較接近雅美語。

若論地理範圍的跨度,在歐洲國家開始到世界各地殖民以前,南島語是全世界最大的語系。目前最北邊到新北市的烏來(「烏來」這個名字就是從泰雅語來的,意思是溫泉),最南到紐西蘭,最西到非洲的馬達加斯加島(正是那個有同名動畫電影的馬達加斯加),最東則是到南太平洋的復活節島(有摩艾石像的復活節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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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學家白樂思(Robert Blust)將南島語分為台灣以及台灣以外的馬來─波里尼西亞語,其後有許多學者從物質文化遺留等證據,提出台灣作為南島語族擴散起點的假說。(圖片來源/Wikipedia/Robert Blust, 2013/CC BY 4.0)
語言學家白樂思(Robert Blust)將南島語分為台灣以及台灣以外的馬來─波里尼西亞語,其後有許多學者從物質文化遺留等證據,提出台灣作為南島語族擴散起點的假說。(圖片來源/Wikipedia/Robert Blust, 2013/CC BY 4.0)

在迪士尼動畫電影《海洋奇緣》(Moana)中,主角莫娜和她的族人講的語言也是南島語系的語言。英語版為莫娜配音的演員奧莉伊.卡拉瓦爾侯(Auli’i Cravalho)本身就在夏威夷這個南島語分布區出生、長大,也具有夏威夷族的背景。而為台灣版主題曲〈海洋之心〉獻唱的金曲歌后A-Lin,則是台東的阿美族人。

第二件事:台灣原民語言數多達42種

就目前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的分類,台灣包含離島的原住民有16族,一共多達42個語言。

這16族包含阿美、排灣、泰雅、布農、太魯閣、卑南、魯凱、賽德克、賽夏、鄒、雅美、噶瑪蘭、撒奇萊雅、邵族、拉阿魯哇、卡那卡那富。根據內政部的統計,截至2023年為止,16族當中以阿美族人數最多(其中名人包含A-Lin、范逸臣),排灣族居次(例如阿爆民雄),泰雅族第三(如LULU黃路梓茵、《賽德克.巴萊》中飾演莫那魯道的林慶台),這三族的人口總數占了台灣原住民總人口的7成多。

而通常人數較多或分布較廣的族群,語言也相對容易形成比較多的分支。例如泰雅和魯凱各有6個語言分支,阿美和布農各有5個,排灣和卑南也各有4個。

這42個語言又可以依照共通的語言特徵,分為多個語群。就美國語言學家白樂思教授(Robert Blust)的分類,南島語可分成10個語群,而在台灣這個小小的彈丸之地就可以找到9個,這就連結到下一項不可不知的知識。

第三件事:台灣有可能是整個南島語系的發源地?

在南島語與南島民族研究當中,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這個超大語系的發源地到底在哪裡?著有《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大崩壞──人類社會的明天?》等全球暢銷科普書的賈德.戴蒙教授(Jared Diamond),曾在國際權威期刊《自然》(Nature)上發表了一篇在語言學與人類學界都相當出名的文章,標題叫〈台灣給世界的禮物〉(Taiwan’s gift to the world)。這篇文章就引用了上述白樂思教授的分類,指出由於台灣原住民語高度的歧異性,加上語言中保留了許多古南島語的詞彙特徵,因此很有可能是整個南島語系的原鄉。

這個「出台灣說」(the “Out of Taiwan” model)因為戴蒙的文章一炮而紅,後來也得到了不少考古學和植物學研究的支持。儘管仍然有些爭議,尚未有個絕對的定論,而且台灣所有的原住民族群是否都在同一時間達到台灣,也還有討論的空間,但台灣原住民語的多樣性與重要性,已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第四件事:獨特的語音與音韻現象

台灣原住民語與台灣其他常見語言不同,都是重音而非聲調語言,而且有其獨特的語音和音韻現象。

台灣原住民語不像漢語語系的語言,不以聲調作為辨別詞意的方式。原住民語的詞彙會有重音,通常落在倒數第二或倒數第一個音節,這就讓它聽起來就和華、閩、客等語言相當不同。

以語音的數量來說,相較於全世界平均數,台灣原住民語擁有的子音和母音較少。但和華、閩、客語相比,則有一些比較特別的語音或音韻現象。例如,在子音的部分就常見小舌
又稱「懸壅垂」(uvula),在軟顎的末端,是很多動畫要展現尖叫時,會特寫抖動的地方。
清塞音如/q/,排灣語裡有濁捲舌塞音/ɖ/,母音方面則是有「元音和諧」(vowel harmony)的現象。
所謂的「元音和諧」指的是,一個詞前綴(prefix,或稱「詞首」)
又稱「字首」,英語中常見例子如preview(預習)的「pre-」(前)或unhappy(不開心)的「un-」(不)。
後綴(suffix,又稱「詞尾」)
又稱「字尾」,英語中常見例子如smaller(比較小)的「-er」(比較級)或是hopeful(充滿希望)的「-ful」(多的、充滿的)。
的母音,必須要和那個詞的詞幹(stem)
又稱「語幹」,和詞根的概念有點相似,是詞綴可以附著的單位,有些人嚴格限定是可以接語法變化詞綴的單位,例如writers(作家們)的詞幹就是writer而非write,因為可以接複數後綴「-s」的單位是writer不是write。
詞根(root)
又稱「語根」,是一個詞當中不可再分解的單位,是詞的意義核心,例如英文wrote(寫的過去式)、writing(寫作)和writer(作家)的詞根都是write。
的母音,進行某種程度的調和。也就是前/後綴的母音被詞根/幹的母音同化,變得一樣或相似的意思。這個現象常出現在黏著語(詳見第13章說明)當中,像土耳其語、芬蘭語等都有,我們在下一點也會提到,台灣原住民大多都是黏著語。

例如,在賽德克語裡,有個前綴是工具焦點(「焦點」的概念後續會在第7點進行解釋,簡而言之,就是表明進行動作時使用的工具是句子的主詞),大致可以表達成「s(+母音)」的形式,因為這個母音會隨著後來詞幹的開頭母音做改變、被調和。比如,如果接到「imah」(喝)這個動詞前面,母音就會變「i」,變「si-imah」;接到「eru」(沾染)這個詞前面,就會變「e」,成為「se-eru」;接到「osa」(去)前面,則會變成「o」,改讀「so-osa」。

第五件事:不同於華語,台灣原住民語多為「黏著語」

與漢語語系的語言不同,台灣原住民語多為「黏著語」,並且具有中綴及環綴這些較為少見的構詞方式。

我們在第13章介紹到世界語的時候,將提到它是一種黏著語。相對於像華語這種孤立語,黏著語一個詞裡面,常會有多於一個詞素(morpheme),每個詞素通常只有一個意思或功能,詞素之間的界線大多明顯可辨,就像用膠水把不同的材料黏在一起,台灣原住民語也具有這樣的特徵。

不過台灣原住民語除了常見的字首、字尾、前後綴之外,字根的中間或兩邊都可以加綴,稱為「中綴」與「環綴」。以阿美語為例,「om」是主事焦點(表明做動作的人是主詞)的標記,可以放在名詞詞根的中間形成動詞。例如,歌是「radiw」,而「romadiw」就是唱歌。環綴的例子則是「pi…an」,把字根放進去這個環綴以後,意思就會變成跟那個字根有關的地方。比如,「codad」是書,「picodadan」是指學校,也就是和書有關的地方。

第六件事:「愛─我─你」,大多台灣原住民語語序以動詞開頭

很多人不知道,大多台灣原住民語的語序都是動詞開頭,且常見具有代名詞功能的依附詞。

曾榮獲金曲獎最佳原住民語專輯獎的阿美族歌手舒米恩(Suming Rupi),有首歌叫作〈Maolahay kako tisowanan〉,翻成中文是「我愛你」。在阿美語裡,「maolahay」或「maola」表達的是「愛」或「喜歡」的意思,「kako」是「我」,「tisowanan」則是指「你」。所以,這整句話基本上可以想成是動詞、主詞、受詞(愛─我─你)這樣的順序。根據統計,全球只有不到9%的語言是這樣以動詞開頭的語序,不只在台灣,甚至放眼全世界都是相當罕見的特色。

而原住民語裡除了有像「kako」和「tisowanan」這樣,可以單獨成一個詞的代名詞之外,也有很多具有代名詞功能的依附詞。所謂的「依附詞」(clitic),指的是它們必須要「寄生」在另一個詞的旁邊才能講出來,不能自己獨立成詞。好比說,在英文裡我們常常會講的縮寫,例如英語「I’m fine」(我很好)的這個「m」(原本是am),或是像法文裡「je t’aime」(我愛你)的這個第二人稱「t」(原本是te),這些都是一種依附詞。它們不能被單獨使用,但在句子中仍具有動詞或是代名詞的功能。

以泰雅語的第二人稱單數為例,有至少「isu’」和「su’」兩種形式,其中「isu’」是個獨立詞,也有人說是「自由式代名詞」。也就是說,「isu’」可以單獨成一個字。而「su’」則是依附詞,或是「附著式代名詞」。這表示「su’」的前面一定要接一個詞,而且使用「su’」(你)的時候,通常會在句子第二個成分的位置(第一個成分通常是動詞)。

如果要問對方是不是泰雅族人,你可以說:「isu’ ga, tayal?」(你啊,泰雅族人?)在這個例子裡,第二人稱代名詞可以放到句首,而且可以單獨念出來,前面不用接另一個詞。

但「su’」就不太一樣。例如,如果要跟人打招呼,你可以說:「lokah-su’ ga?」(直譯是「健康─你─嗎」,意譯是「你好嗎」);若是要向他人表達謝意,你可以講:「mhway-su’!」(「mhway」是慷慨、感恩的意思)。在這兩個例子裡「su’」一定要緊鄰在另一個詞的後面,而且都是出現在句子裡的第二個位子。

第七件事:特殊的「焦點」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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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2021年,苗栗縣汶水國小附幼教師以泰雅語介紹泰雅族傳統作物小米。(攝影/中央社許秩維傳真/國教署提供)
圖為2021年,苗栗縣汶水國小附幼教師以泰雅語介紹泰雅族傳統作物小米。(攝影/中央社許秩維傳真/國教署提供)
台灣原住民語具有其他語言少見的焦點/語態(voice)
語態是語法學當中,用來描述動詞和主詞之間關係及其搭配語言形式的術語。在英文當中主要分為主動和被動語態:主詞如果是動作的發起者,通常是主動;如果主詞是動作的承受者,則是被動。在英文中有少數句子可以算是「中間語態」(middle voice),像是「this book sells well.」(這本書賣得很好),主詞「this book」雖然是「sell」的受事者,但句型卻是主動式,因此稱為中間語態。
系統。

我們在描述一個事件的時候,可以透過將焦點放在不同參與者上,來造出一個句子。例如,在中文中,你可以說「他吃了蛋糕」,把重點放在做出那個動作的人(主事者);你也能夠聚焦在接受動作的蛋糕(受事者),加個「被」,改為「蛋糕被他吃了」這樣的句子。在英語裡也有類似的情況,說話者可以選擇用主動式「he ate the cake.」,聚焦在主事者身上;或是用被動式「the cake was eaten (by him).」,把焦點放在受事者上。

不管是在中文或英文當中,動詞都有一個基礎的形式「吃」或「eat」,這個形式都是用在主動的語態裡(active voice)裡。而被動的語態(passive voice)則是使用衍生而來的形式,也就是「被吃」或「was eaten」。因為這樣的差異和不對稱,中文和英文都被視作是「非對稱語態語言」(asymmetrical voice language)。

相對來說,台灣原住民語則是「對稱語態語言」(symmetrical voice language)。也就是說,不管句子中聚焦的對象是誰,使用的動詞並沒有哪一個是比較「根本」的形式,不同焦點的形式都會有所變化,而那個動詞形式所聚焦的對象,就會被標記為主語(subject)。更厲害的是,台灣原住民語有高達4種焦點/語態(focus/voice)。以泰雅語的「qaniq」(吃)這個詞根為例,可以分成主事焦點「maniq」、受事焦點「niqun」、處所焦點「niqan」和工具焦點(或又稱作周邊或參考焦點)「sqaniq」(最後這個焦點比較難理解,但基本上就是上面3個以外的角色,像是工具、受益者等),前面元音和諧的例子就是最後這一類型。

首先,從這四個形式可以看到,沒有任何一個焦點是比較基礎的,每個焦點都有一些變化。其次,這些動詞就會搭配相應的主詞,以下是一些例子(以粗體標示動詞,底線標記主詞)。

  1. 主事焦點:maniq ngahi’ i HayonHayon地瓜)
  2. 受事焦點:niqun ni Hayon qu ngahi’地瓜將被Hayon
  3. 處所焦點:niqan ni Hayon qu hanray qasa(Hayon在那個桌子
  4. 工具焦點:sqaniq ni Hayon mami’ qu qqway qasa(Hayon用那個筷子飯)

在這四個句子裡,兩個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開頭的動詞和最後句尾的主詞(「i」或是「qu」後面的那一串詞)。雖然除了第二句之外,其他三句的中文看起來都差不多,但在泰雅語裡其實聚焦的重點和句子的主詞都不同。

例如,第一句是主事焦點,所以在句末的是做事的人「Hayon」(哈勇),並用「i」標記為主詞(因為「Hayon」是人名)。第二句是受事焦點,所以句末是接受動作的「ngahi’」(地瓜),並由「qu」標記為主詞(因為地瓜是普通名詞)。第三句是處所焦點,所以「qu」後面接的是動作發生的所在地「hanray qasa」(桌子 那個)。最後第四句是工具焦點,在「qu」後面的是工具「qqway」(筷子)。

隨著焦點的改變,句子裡其他的成分,就會變成別的角色或別的「格」。比方說,在第二到四句當中,「Hayon」這個做動作的主事者都不是主詞,所以他前面都有一個「ni」。這個「ni」如果放在兩個名詞中間,可以表示前面的東西屬於後面,比如「ngahi’ ni Hayon」可以理解成「Hayon的地瓜」,有點像是英文裡「of」的作用,所以叫作「屬格」(亦可稱作「所有格」)。如果同一個「ni」放到句子裡,就可以標記不是主詞的主事者,有點類似英文被動式裡的「by」。這就像是在跟你說:「雖然這傢伙是做動作的人,但在這個句子裡,他可不是主角喔!」

第八件事:原住民語也有借用台語、客語的詞彙?

台灣很多地名是從原住民語借來的,但很多人不知道,原住民語其實也借了一些其他語言的詞彙?

有些名詞比較容易察覺是源自原住民語,例如總統府前常有人遊行抗議的「凱達格蘭」(Ketagalan)大道,去宜蘭會搭的「噶瑪蘭」(Kavalan)客運,或是台鐵的「普悠瑪」(Puyuma)、「太魯閣」(Truku)號。

但全台各縣市有數以百計的地名,我們已經習以為常到很難想像其中有許多地名也跟原住民語有關。例如,在台北捷運紅線上的「唭哩岸」(凱達格蘭語:Ki-Irigan;巴賽語:Ki-zing-an)、「北投」(巴賽語:Pataw)和「關渡」(巴賽語:Kantaw);或是,有同名電影的「萬華(艋舺)」(巴賽語:Bangka;泰雅語:Mnka’; Bnka’);還有,以媽祖遶境聞名的台中「大甲」(道卡斯語〔Taokas〕
是以前主要分布在新竹、苗栗與台中大甲的平埔族道卡斯族的語言,2011年被判定為流失。目前由苗栗縣道卡斯文化協會努力復興中。
:Taokas);以及,本來叫「貓裡」的苗栗(道卡斯語:Bari),和舊名「打狗」的高雄(馬卡道語〔Makatto〕
是平埔族馬卡道族所使用的語言,主要分布在高雄、屏東與台東加走灣,目前已無母語人士。
:Takau)等,各種例子不勝枚舉。

原住民也從漢人的語言裡借了一些詞,並轉化成自己的詞彙。最有名的案例應該是許多台灣東南部原住民語,如阿美語、卑南語和排灣語,將講台語的漢人稱為「payrang」或「pairang」,有的人會用漢字寫成「白浪」,這原本是台語中的「歹人」;客家人則常被稱為「ngayngay」,因為客家人的「我」念作「𠊎」(ngài);外省人有很多種說法,但比較有趣的例子像是在阿美語裡會稱外省人為「kowaping」(官兵),也跟早期隨國民政府來台,後來到東部開墾的移民大多是軍人或榮民有關,發音則是從台語借來。

就一般的名詞而言,比如賽夏語裡的秤子叫「katintin」,「ka」是賽夏語裡的前綴,「tintin」是從台語的秤仔(tshìn-á)而來;布農語裡「債務」這個名詞叫「kiam」,則是從台語的動詞「欠」(khiàm)借來的。

第九件事:許多族語瀕危程度達危險到極度危險

雖然台灣原住民語有那麼多有趣的特色,也是全世界語言文化的寶藏,但!其實很多語言已經瀕臨滅絕,總人口數也跟新住民的人口數差不多了⋯⋯

根據內政部統計,到2023年8月底,原住民和新住民的總人口,都來到58萬7,000多人左右。值得注意的是,這裡指的新住民只有算來自其他國家地區,通常經由婚姻或工作關係移民來台的人士,而不包含他們的下一代。

就族群而言,16族僅8族超過10,000人,不滿萬人的8族中,有3族不到千人(邵、拉阿魯哇、卡那卡那富),兩族介於1,000到2,000之間(噶瑪蘭、撒奇萊雅)。但這還只是各別族群總人口,而非能流利使用族語的人數。

根據2018年原住民族委員會委託世新大學所做的調查,整體平均有6成5左右的台灣原住民會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族語,但各族各語言間也有滿大的差異:最常在生活中使用族語的是太魯閣族,高達8成2;最少使用的是拉阿魯哇族,僅6.82%。卑南、賽夏、邵、噶瑪蘭、卡那卡那富這五族,日常使用率也低於5成。這些數據顯示原住民語很多都已經是陷入危險到極度危險之間。

聽見歌再唱:瀕危語言能起死回生嗎?

《聽見歌再唱》這部喜劇電影,講述一個布農族的部落小學,為了讓學校免於廢校,而組成合唱團參加比賽的故事。片中學校因為老師與學生的努力而得救,那麼,已經死亡或瀕臨滅絕的語言,有沒有可能起死回生呢?

希伯來語、毛利語的成功復振經驗
老實說,有點難度。但目前的確是有一些相對成功的案例,其中一個最著名也比較特別的例子是希伯來語。本來希伯來語和拉丁語一樣,早已沒有人會在生活中使用,大多是當作閱讀宗教經典的工具。但從19世紀末開始,隨著歐洲猶太復國主義(Zionism,又稱「錫安主義」)
由猶太人所發起與提倡,支持猶太人在目前以色列所在地重新建立「猶太家園」,成為該國主要民族的政治思想與運動,大約於19世紀末左右興起,最後促成以色列建國。
的興起,有許多猶太人便嘗試在日常對話中重新開始使用希伯來語。

到了1948年以色列獨立建國之際,已有8成左右出生在巴勒斯坦地區的猶太人以希伯來語作為最主要的日常用語。後來許多生活在其他國家說他國語言的猶太人,紛紛移民回到以色列,他們和他們的小孩也莫不開始學習、使用希伯來語。這個本來已經死亡的語言遂成為以色列的國家語言,也是許多國民的第一語言。飾演神力女超人的以色列女星蓋兒.嘉朵(Gal Gadot),就是一位希伯來語的母語人士。

另一個相對成功的案例,是紐西蘭的毛利語(可以稱作「Māori」、「te reo Māori」或「te reo」,同屬於南島語家族的語言)。雖然我們現在談到紐西蘭,會很直覺地認為它是一個英語系國家,但其實在歐洲殖民者出現前,紐西蘭南、北島等地區主要是毛利人居住、生活的地方。

1840年,隨著懷唐伊條約(Treaty of Waitangi)
是英國政府與眾毛利人族長於1840年2月6日在紐西蘭查塔姆群島的懷唐伊這個地方簽署的條約。該條約讓紐西蘭正式成為英國殖民地。自1974年起,2月6日也成為紐西蘭的國定假日──懷唐伊日。
的簽訂,紐西蘭正式成為英國的殖民地。為了進行同化,英語就變成了政府大力推行的官方語言。到了1858年,甚至有法令禁止在學校使用毛利語(聽起來是不是覺得似曾相識?)殖民政府種種的語言政策,再加上毛利人人口的大幅減少,毛利語便陷入了走向死亡的危機。

所幸,從1970年代開始,有一群毛利族的年輕人投入了毛利語的復振,致力推動將毛利語融入學校教育,甚至有許多稱作「族語語言巢」(Kohanga Reo)的毛利語幼兒園紛紛開辦,讓毛利族人能從小就開始接觸、學習毛利語。1987年,紐西蘭通過了《毛利語言法》(Maori Language Act),正式將毛利語列為紐西蘭的三個官方語之一(另外兩個是英語和紐西蘭手語),政府也成立了毛利語言委員會,負責推動各項毛利語復振的工作。

2018年在紐西蘭威靈頓舉行盛大的毛利語言週遊行,上千名學生、市民上街參與。(Facebook/Ministry of Education NZ)

那麼,台灣呢?

台灣原住民語言復振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由公部門推動的原住民語言復振工作,最早大致可以追溯到1990年代中葉:1994年教育部發布「國民小學鄉土教學活動課程標準」;1995年正式開始系統性編纂原住民語及其他本土語言的教材;1996年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正式成立,專責推動原住民相關事項,其中當然也包含族語復振,隨後原民會即結合專家學者以及各族族人的力量,開始推行一連串相關計畫與措施,包含「族語教材編輯」、「族語師資培訓」、「族語教學推動」、「族語認證考試」、「族語詞典編纂」,並成立其他相關中心與單位。

1998年,教育部完成並公布〈國民教育九年一貫課程總綱綱要〉,將原住民語與其他本土語言列入中小學的正式課程當中;2005年原住民族電視台開播,成為台灣第六家無線電視台,也是目前唯一一個全天候以台灣原住民族為主題的電視頻道。

2019年1月9日,蔡英文總統正式公布施行《國家語言發展法》,將台語、客語、馬祖語(閩東語)、台灣手語,以及我們這章介紹的台灣原住民族眾語言,共同列為國家語言。期許能藉此有更多的資源與措施,保存與復振原住民語與其他語言。

語言學家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了許多角色,除了進行許多相關的研究與語言紀錄之外,也投入辭典、教材、文法書的編纂,語言及影音資料的收集與數位化、族語師資的培訓、族語認證考試的規畫與出題,以及其他相關政策的推動。每位投入原住民語復興的專家學者無非是希望可以把這個人間的寶庫、這些獻給全世界的禮物,好好保存下來,甚至使其更加蓬勃發展。

話說回來,不管有再多的努力與資源,語言的誕生與死亡,最後都要回歸到實際的使用。最後以長期投入台灣原住民語研究與復振的黃美金教授,她在2014年發表在《臺灣語文研究》期刊上的一段話作結,而這段話也適用於台灣其他的國家語言:

語言復振若單靠外力,不管是學校族語教學、或政府政策訂定與經費挹注,語言是無法永續生存的。族語存活其實是要仰賴族人「由下而上」自發性的使用、保存與推動;族人自主性的復振行動才是族語復振的最大動力:由個人、由家庭、由部落,再透過網路科技及傳播媒體,讓散居各地之族人都有機會再學習、再使用自己的族語。

讓台灣走向更加友善多元的多語社會,需要我們每一個人的努力。

【延伸閱讀與參考書目】
  1. 大衛.克里斯托(2001)。《語言的死亡》。台北市:貓頭鷹。
  2. 蘿拉.阿赫恩(2020)。《活出語言來:語言人類學導論》。新北市:群學。
  3. 詹姆斯.格里菲斯(2023)。《請說「國語」:看語言的瀕危與復興,如何左右身分認同、文化與強權的「統一」敘事》。台北市:臉譜。
  4. 尼古拉斯.埃文斯(2023)。《一詞一宇宙──瀕危語言的低吟淺唱》。台北市:國立台灣大學出版中心。
  5. 黃美金(2014)。〈台灣原住民族語復振工作之回顧與展望〉,《臺灣語文研究》,9(2), 67-88。
  6. 黃美金、吳新生(2018)。《臺灣南島語言叢書2:泰雅語語法概論》。新北市:原住民族委員會。
  7. 吳靜蘭(2018)。《臺灣南島語言叢書1:阿美語語法概論》。新北市:原住民族委員會。
  8. 宋麗梅、鄭奕揚(2021)。〈台灣南島語〉,《語言學:結構、認知與文化的探索》。台北市:國立台灣大學出版中心。
  9. Diamond, J. M. (2000). Taiwan’s gift to the world. Nature, 403(6771), 709-710.
《語言學家看劇時在想什麼?從時事、熱門台劇、韓劇到經典電影,認識日常裡無處不在的語言學,探索人類思考與互動背後的奧祕》,謝承諭、蘇席瑤著,麥田出版
《語言學家看劇時在想什麼?從時事、熱門台劇、韓劇到經典電影,認識日常裡無處不在的語言學,探索人類思考與互動背後的奧祕》,謝承諭、蘇席瑤著,麥田出版
索引
逐漸消逝的聲音:世紀末,全球語言數可能砍半
有關台灣原住民語,你不可不知的九件事
聽見歌再唱:瀕危語言能起死回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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