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
大概是台灣的第一次,官方舉辦的跨年晚會上,觀眾耳朵裡聽見的是全台不到2%人聽得懂的排灣語歌詞,搭配9個變裝皇后走秀排舞的畫面。這是歌手阿爆(阿仍仍,Aljenljeng Tjaluvie)準備的表演,以小節為單位,她用電音、饒舌的節拍循循善誘,喚醒律動,觀眾不自覺地唱出排灣語,不自覺地為變裝皇后們尖叫,在節奏停下之後,觀眾可能才發現,自己已往不熟悉的文化、群體近了一步。
祖籍為台東嘉蘭部落、在高雄長大的阿爆說,這就是她想做的事──在族群歧視環境中長大,在經歷唱片公司解散、電視台主持和戲劇工作之後,她想當一個來自邊緣的「連結者」。
阿爆太忙,我們在阿爆的車上就開始採訪。經紀人苦笑,疫情讓所有通告集中在下半年,載著車上滿滿的家當和表演服飾,阿爆的下半年幾乎在「環台」表演中度過。唱著族語的她,東南西北四處登台,科技業的員工日、部落活動、同志遊行、流行歌手演唱會,或是兩廳院裡馬友友的音樂會,都看得到她的身影。
幾個重要的音樂大獎,也給了她原民音樂分類之外的肯定。2019年發行的族語專輯《Kinakaian母親的舌頭》,不只在2020年拿下中華音樂人交流協會的年度十大專輯暨單曲獎,更破紀錄同時奪得金曲獎、金音獎,兩項分別代表主流和獨立創作音樂獎項的年度專輯大獎。
繞著台灣跑、登上不同舞台,阿爆卻說:「我現在還是滿邊緣的,還是很多人不知道原住民音樂,你走出去同溫層,還是很多人不認識。」車子從海岸山脈中繞出抵達縱谷,她帶我們到一家每次路過都必吃的麵店,坐在店的正中央,阿爆和我們一人一碗麵,配著滷味、手搖飲料,共進晚餐,一點明星的排場或架子都沒有。「我常這樣跑(台灣各地)。我知道,藝文圈的人會知道誰得獎,一般人的話,切菜就切菜、煮麵就煮麵,誰管誰得獎。」
她第一次得獎是16年前,以「阿爆&Brandy」兩人組合發行的國語專輯,拿下2004年金曲獎最佳重唱組合,當年入圍這個項目的還有S.H.E.;但頒完獎後隔天,唱片公司倒閉,發行國語專輯雖讓她得到了一飛沖天的知名度,命運安排卻隨即讓她退回幕後,甚至退出音樂圈。
隔年,她接了一檔飾演外籍移工的電視劇,幾年後,長庚護專(現為長庚科技大學)畢業的她聽從媽媽的建議,重拾護理專業,在生老病死之間,處理人生百態。
「那時候沒有什麼政治正確的問題,我演移工超方便的哎,」她邊吃滷味邊說,自己一點妝都不用上,綁個頭髮、講個幾句「阿公、阿公」就能領錢了,她大笑說這工作超級輕鬆。
離開螢幕、不唱歌的日子,在護理的崗位上,她看透生命衰老的快跟殘酷,「我讀護理的,很早就知道不要浪費時間,不要怨天尤人。」等到2012年,原住民電視台看中她的舞台經驗,於是除了週一到週五的護理工作,週末她重拾麥克風,學當主持人,也為接下來幾年的主持、電視劇生活鋪路。
領她回到歌唱的,則是她的vuvu(在此指阿爆的外婆)。2014年發行的《東排三聲代》排灣古謠專輯,是她重回唱片圈的一步,與媽媽王秋蘭(愛靜)、外婆梁秋妹(米次古)組團,一起唱歌。說是發片,其實是為完成外婆的願望。當時,外婆的身體出現狀況,趕緊要阿爆返鄉錄音,錄下外婆會唱的古謠,留給19個孫子在婚禮上播,否則如果外婆過世了、沒人唱歌了,孫子們就沒有祝褔了。
拿著錄音器材,阿爆重返音樂圈,不只是要當歌手,還要身兼錄音、發行、印刷、要自己申請補助款等大小事,她當然也得學唱古謠、學講族語;錄音的後期,外婆不只是有痰、氣喘不過來,病情快速惡化,在唱片正式發行之前,外婆就過世了。在那之後,「我決定如果要繼續唱,就要唱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自己願意做的事,」阿爆回憶。至今阿爆的私人Facebook上放的還是《東排三聲代》的專輯封面、和一張她與外婆擁抱的合照。
被歸類為原民藝術家的創作者,不只是「傳」,更要「承」,要從傳統裡的根長出連結現代生活、當代人群的美感連結。而有時作法會被視為超出傳統。
她以國藝會大獎得主、也是排灣族藝術家撒古流為例,「老師他也是做藝術,但跨越超多界的,他還去過威尼斯雙年展。過程也會受到很多懷疑什麼的,但他有理過嗎?⋯⋯他(撒古流)的雕刻很現代,但講的都是他小時候的故事,還是跟他的根有關係。」 她再以同個部落的布拉瑞揚舞團為例,「布拉瑞揚也是,你看起來他沒有穿族服,跳的不是原住民傳統舞蹈,但你看他牽手的方式跟腳步,都是採集來的、傳統上共同的元素,新一代的原住民一直在做這個,以前的老人家創造了這麼多豐富的事情,我們這一代能夠創造什麼?」
阿爆解釋她對於文化傳承的理解,「你只要不是褻瀆文化的,就沒關係。跟我同一個路子的人,我們都是以傳統為核心,只是表達的方法、呈現的手法,要給現代的人看,這真的超難的。」以阿爆為例,她面對的難,是要讓家中已經沒有古謠傳唱傳統、不講族語,自小聽韓團、看TikTok的新一世代,重新碰觸古謠,讓族語音樂重回年輕人的每日歌單。她過去在華語音樂產業受的訓練,在電視台、電視劇組裡的磨練,此時成為她的助力,像是搭橋一樣,阿爆把她口中處於邊緣的文化,一步步連結給更多人。
第二張族語專輯《Vavayan女人》,便是一個成功的嘗試,她與流行樂壇中的重量級製作人荒井十一合作,用流行音樂的元素,製作族語專輯,其中一首〈djekuac 腳步〉,便來自《東排三聲代》中外婆留下的古謠〈iyaneljalune 中場休息曲〉。由阿爆和媽媽合寫的歌詞,把古謠〈中場休息曲〉的概念,結合了母女倆接棒傳承的心情:
izuwa nu sekapala kitjen 有時懷疑困惑迷惘 kipakimin tjen tua nia vuvu a djekuac 試著追尋vuvu(外婆)的腳步 izuwa nu misepi tjen ta gadu i djumaq 有時夢見家鄉山的樣貌 kipaqenetj ta na i djumaq a kavulungan 試著找尋似家鄉天空的畫面 aza djalan na sengekuya 前面的路很崎嶇 maya malequtj 不要怕 kigaljui a djemavac 慢慢地小心走 izua nasi a ta djekuac kaseljaseljangi 一起調整腳步呼吸 apasa na valung a picul 向心的力量走
「我聽到《Vavayan》這張專輯的時候,才發現過去舞台上那個阿爆&Brandy的歌手,竟然回來唱族語了,看到阿爆做的這些,也讓我想為自己文化多做一些事。」長濱國中老師林婉婷是被阿爆影響的原民青年之一,來自都蘭的她,爸爸長年耕耘古謠研究跟教唱,但因為成長於都市,她不會說不會唱。2017年,她回台東,在長濱國中創立古謠樂舞社團,加入學習跟傳承的行列。
阿爆的嘗試不只對年輕的原民產生影響,結合族語和流行音樂的第一次嘗試就拿下金曲獎最佳原民專輯,也為阿爆帶來國際音樂節的表演機會,包括美國、加拿大,以及在英國15萬人參加的世界最大戶外音樂節「格拉斯頓柏立當代表演藝術節(Glastonbury Festival)」 等。
走得愈遠,她對於自己所來自的「邊緣」,有更多不同的想像。「原民傳統音樂受流行音樂影響而消失,是全球共同的問題,不是只有台灣才有,我就想,紐西蘭也好、北歐也好,他們怎麼做?他們不可能一直只唱傳統歌謠吧?」從國際上的表演,阿爆開始跟台灣年輕電音製作人DJ Dizparity接上線,開始接觸電音音樂,試圖從中找出一條新路,是2019年專輯《Kinakaian母親的舌頭》的前期準備。
以電音的方式、饒舌的方式,將族語跟傳統歌謠重新放進生活裡,是其他國家原民音樂人在做的事,是邊緣得以保留、或者重返生活主場的可能。但要達成這個目的,阿爆不只是要向長輩們學習族語、古謠傳唱,她另一方面還要透過社群軟體,聽國中生流行的最新音樂,了解下一世代的流行。
這讓原民音樂從現代生活邊緣走回主場的過程,阿爆跟媽媽攜手,母女倆從閒聊中找到兩個世代都有興趣的話題。例如媽媽想念外婆時,想以女性工作時使用的工具作為書寫題目,回憶外婆工作的身影,阿爆此時便提供當代女性的觀點、現代人工作的工具等。又或者當歌手鄭宜農邀請合作,阿爆想從欣賞她、從身後觀賞一位女性之美的視角書寫,媽媽便提供了排灣族從後方看人是失禮的傳統觀點,讓阿爆的創作靈感,在不違傳統的情況下化為族語創作。兩人在世代間、現代文化跟傳統間,找到連結,讓族語創作出來的歌,不違背傳統,卻又唱中現代人的心聲。
但用饒舌、電音的方式編排歌曲,甚至讓阿美語、排灣語混搭出現在同一首歌曲之中,這些新的做法,也難免招來不同的意見,有人說饒舌、電音不是原民本有的東西,有人說,不同族群的語言不能混在一起唱。
「原民的歌謠都是在講生活,你去看古謠的歌詞,其實也是在描述這些生活的細節,只要不脫離生活,那對我來說就是原民的歌謠了,」阿爆簡短回應了不同的意見,她說自己早已做好被批評的準備,她回應的方式是繼續做,而不是說。2015年起開始收錄古謠,她相信信任基礎只會愈來愈厚。
還好創新不只帶來代價,也有更多的收穫。2020年,阿爆開了4場售票演唱會,口碑也跟著傳開,最終場1,200張票完售,有人戲稱是原民族語的電音派對,也有人稱是部落的婚禮搬上了舞台,不同組的原民表演者,帶來熱舞、抽獎、主持人脫口秀等,阿爆還讓來自東部的國中、國小生登上演唱會,唱出自己的歌聲,讓孩子們知道自己的聲音不只是能在體育館或是古謠比賽中得到掌聲,即使是在「fashion的舞台」,他們還是一等一。
「要把我在外面看見的帶回去給他們看,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可能性,不然他們會一直以為原民文化就是次等的。」阿爆說的,是對下一代,更是對上一代。《Kinakaian母親的舌頭》專輯推出後,獎項、演唱會票房、媒體報導等正面的回饋,不只讓阿爆的媽媽從愧於寫詞,到創作能量爆發、時不時就邀阿爆再寫些歌;下一代的國中生們,也跟著阿爆帶來的外國DJ玩起音樂,在跟阿爆登台之後,開始把音樂當作一項未來的職涯選擇。
16年前,從華語樂壇、金曲獎舞台摔落回邊緣的阿爆,16年之間,重新看見邊緣之美,離開華語音樂之後,從古謠中、從國際上,看見了「邊緣」不等同「次等」,少數不一定是弱勢,她想把自己看見的給更多人,於是把自己當作連結,她的音樂,則成為最好的證明,或稱實踐。
在金曲獎舞台上,她提醒人們多一點理解、少一點誤解;在個人專場演唱會上,她戴起台下歌迷帶來的客家花布斗笠,配上自己的排灣族服,提醒同在台灣社會的所有人,記得台灣最美的便是多元、最強大的便是互相欣賞跟理解;在高雄同志遊行的舞台上,壓軸演出的她把舞台讓給十幾位變裝皇后,讓歌聲退為襯樂、讓皇后們一位位走秀,而皇后們也以原民的圍舞傳統回報,讓阿爆的舞台本身成為一種連結。
可能是身為長孫的關係,也可能是年輕時唱片公司的訓練,採訪中、鏡頭前,阿爆很少表露出負面的情緒。唯一一次,是在學校裡,婉婷老師表達傳承古謠的困難,坦承有時會自問「努力是為了什麼」,阿爆才脫口而出,說自己也會如此自問。
隨後的採訪中,阿爆提到從小在高雄長大的經驗,大概就是答案。
「原住民最好的狀態,就是放鬆的狀態,所以我的工作就是讓他們放鬆,原住民表演的時候只要放鬆就會超棒的。只要讓他們覺得安全,他們就會給你最好的樣子⋯⋯沒有安全感的事情,在上一輩很嚴重,他們不會(表現出自己的樣子),不然你會被看不起啊,大家都希望在生活當中得到肯定,所以會隱藏身分。我是在高雄念書的,我從小就比現在還要黑啊。同學的爸爸媽媽真的會有(歧視),他們會希望自己的小孩不要跟妳交朋友,但也沒關係啊,妳再去找別的朋友就好了,而且他們的小孩還是會來找我,因為我太好笑了!」
用自己的族語唱出世界大同的期待,阿爆想要搭起的連結,是為族人,也為那些在社會標籤下沒有安全感、不敢放鬆做自己的人。即使社會中人跟人仍被牆隔絕、被誤解跟成見拆分,但在她的音樂中、她的表演裡,她要人是平等的,是可以做自己的。
「因為人都是一樣的啊,人都是一樣的,本來就是,」她強調,「不管他/她是第三性、或一個打扮很誇張的人,還是很害羞的人,他/她都可以在這個演出裡面找到讓自己自在的方式⋯⋯這就是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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