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小吃碗上外太空》書摘,經有鹿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你留意過小吃攤的碗盤嗎?翻開介紹台灣老派小吃的書籍,有一種白底青花碗屢見不鮮,你也許叫不出它的名字,但對它的形貌一定不陌生。市場占有率曾高達6成的「清輝窯」,如今已產業轉型、搖身一變成為新世紀精密工業。然而過去的故事與文化仍值得書寫、需要記得。
「我認為清輝窯早期小吃碗所創造出來的意義,不在於它『也曾是一方霸主』,不在於它是隱形冠軍,而恰恰在於它在歷史定位裡的『不受重視』,在於它於各種『縫隙』(不管是歷史、文化或零件)中卓然發展的堅硬底氣。」
小吃是一種文化展示,小吃碗亦是一種文化展示。作家包子逸走遍台灣南北的老字號小吃攤,吃美食、品食器,記小吃碗裡的小城故事,並細繪這個最佳配角及其產業,以幕後服務的姿態,在台灣近代歷史中發出低調卻耀眼的光芒。本章節即是碗盤商華麗轉型的故事。
1980年代初的某個週末,許建興照例開車載著父親許金聲到鶯歌一趟,經營碗盤生意的許家父子打算拜訪清輝窯與其他幾家日用食器業者,觀察當地窯業的變化,順便帶一批貨回家。
如果戰爭沒有發生,許金聲也許畢生都將從事教育工作。日治時期就讀北二師的他畢業後分發至石碇教書,與第三高女畢業的妻子許鄭富美同為小學老師。二戰結束後,新政府無力支付薪資,年輕的夫婦被迫失業,許金聲輾轉進入華光企業公司擔任總務會計,豈知1949年華光因違法吸金而惡性倒閉,再度失業。
幾度動盪,家中的孩子接連報到,為了養家活口,許金聲這次決意棄儒就賈,從螢橋(今古亭一帶)舉家搬到重慶北路的一棟鋪瓦木造矮房,在自家門口騰出一塊空間創業。許鄭富美的娘家經營水果買賣,考量民生必需品終究不愁沒有出路,建議女婿嘗試先做日用陶瓷的生意。許鄭富美拿出嫁妝,同時向娘家籌措一筆創業基金,先從汕頭進口日用陶瓷與水缸,在中山北路(近今日中山分局)東側農田中搭建一座籬笆圈圍的簡易倉庫安置貨品,經商之途就此起頭。
這一走,便走得極遠。今日,如果從華陰街拐個彎到重慶北路,往北走幾步,旋即能找到許金聲當年創業維艱的本鋪,前方騎樓擺了幾箱日用五金與陶瓷,左側是賣果汁的小攤,右側賣童裝的服飾店在廊簷吊掛許多女童蓬裙。
探頭往店內一望,經常可以看到許金聲的次子許建興筆挺地站在店內深處美麗的老檜木桌前,金聲號櫛比鱗次的陶瓷器皿擺滿了檜木牆櫃與展示檯,從騎樓一直延伸到店面深處,入口的展示檯中央,永遠擺著一簇蔓生出新鮮花卉與枝葉的手製陶器,像是被陶瓷大軍簇擁的皇后。
從一些散置的古物(比如算珠被使用得油亮的厚重算盤)與夾藏在新品中年紀超過一甲子的台灣早年老盤看來,來客也許隱約可以感覺到這是一間歷史悠久的老店。不過,如果試圖與許建興再多聊一些,他會從一些隱蔽的神奇角落不斷掏出歷史遺物,彷彿魔術師帽裡抽取不盡的彩色手巾。這時候,聽故事的人才會在那些吉光片羽中理解到,金聲號不只是一間五金行。
「金聲號」長期以來是一個複合性的精神標誌,嚴格說起來,也很少人眞的稱呼這間店它眞正的名號。在許多人心中,這間店無非是許金聲所經營的一個商業中心,從許金聲創業的第一天開始,一直到今日,店門口從來沒有掛過招牌,Google 地圖搜尋「金聲號」也毫無著落,若不是途經店門口目睹堆疊成山的日用陶瓷鋪展而成的壯闊暗示,一般人很難「定位」金聲號,無論是就地理位置而言或商業性質而言。它從一間低調小店,漸次茁壯為業界眾所周知的商號,一度是雙北市的主要生意碗供應商,不但鋪貨全台,而且經營遠洋貿易,同時扮演製造商、盤商、零售業者的多重角色。
許金聲創業之初,重慶北路仍是一條不甚寬裕的小路,北端銜接日治時期暱稱「圓公園」的台北老圓環,南端銜接「後車頭」。在那個電話不普及的年代,客戶皆是以口耳相傳的方式到固定商家買貨,臨櫃現金,許多挑擔仔的路邊攤經常來許家批貨,生意興旺起來,偶爾遇到囤貨不足的時候,許鄭富美便會拿出相當於今日Excel的登記冊,筆跡工整地仔細謄寫掛單資訊,讓客戶預繳貨款,到貨後按登錄次序派貨,貼名字論歸屬。
一本名單浩蕩的掛單登記冊並不足以形容金聲號的野心。若說海外貿易打下了金聲號的地基,許家對餐飮業的敏銳觀察,以及先知先覺的執行力才是穩健金聲號的鋼骨。
許金聲早年的日本同學耳聞他做起日用陶瓷的生意,鼓吹他進口日本貨,靠著舊識的牽線,許金聲向人商借貿易牌,開啟了海外貿易的第一扇門。1950年代之初,在那個物資缺乏的戰後時光裡,鶯歌鎭日用碗盤產業剛起步,民間小吃攤所使用的食器仍廣泛使用仰賴密集人工的轆轤與手繪技術,與此同時,日本日用陶瓷無論是機械製程或工藝發展相形成熟,金聲號進口的全瓷碗盤賣相更為精細、硬度更高,許家口中的「てんしゃ」(貼花)或釉上彩手繪紋飾變化豐富,所有標注商標或Made in Japan字樣的日本貨在市場上極其熱銷。
幾年後,細瘦的重慶北路在北方圓環與南方後車站的加持之下,蓄積了一股不可小覷的商業能量。早在日治時期,「圓公園」便是遠近馳名的台北小吃夜市聚集地,二戰期間圓環曾改建為防空壕與戰備蓄水池,小吃業者短暫移往鄰近腹地營業,戰後小吃業者重新聚攏於塡平的圓環與鄰近空地,圓環再度成為台北小吃樞紐,往南沿著重慶北路至長安西路口這一段甚至發展成「重慶露店」──原本簡陋的路邊攤在1954年搭建成固定攤棚,兩側擠滿小吃與雜貨業者,與圓環內的小吃業者連成一氣。長安西路口以南,金聲號所在的這段路雖然並不隸屬於重慶露店範疇,但同樣是熱鬧的街市,「早上5點就有人在我們家門口殺豬,下午1點洗淨收攤,傍晚5點有海產店出來賣。」許建興描述。
過往,金聲號最忙碌的時段一次是過年,另一次是農曆5月13號霞海城隍爺誕辰。還沒到農曆過年,一般家庭習慣會上門買一些新的碗盤,因為台語俗語「添碗添筷」有「添子添孫」吉祥話的延伸意涵,「我們吃年夜飯是吃過子時的,隔天早上小吃店又來找你補碗換碗,所以我們過年前要大進貨,囤貨囤得滿滿的,貨堆得連通道都沒了。」霞海城隍爺誕辰時,「整個大稻埕這一帶就像吃流水席,吃拜拜,最早會請總鋪師,我爸是木柵人,很多木柵親戚都會來吃五月十三。」為了籌備這場大稻埕的盛宴,金聲號同樣是忙得不可開交。
當年重慶露店與圓環的小吃業者生意蓬勃,彼此有互助互惠的默契,店家甚至可以替食客代點其他攤位的餐點並代為結帳,打烊時再依據盤子樣式與左鄰右舍拆帳。起初各家小吃並沒有在器皿上標誌店號的習慣,經常造成混淆。許金聲在這風起雲湧的圓環小吃陣列中看到「客製化」的商機,一方面向北投幾家大型窯廠大量訂購「白胚」(純白無飾紋瓷器)、向北投窯場金義合購買釉料與鑲金邊用的金水,一方面在家實驗自製「電窯」,在生意碗上加工印製釉上彩的店號。
金聲號的「加工」製造業最顚峰的時期,許家家中擺了六桶電窯,電窯是學習力驚人的許金聲以灌了耐火土的兩百升鐵桶特製而成,桶內設有溝槽鋪設鎳絡線,許家人習慣下午五點半開始燒,燒六個半鐘頭後關掉電源,冷卻八個小時避免急遽熱脹冷縮導致瓷器破裂,早上掀開窯蓋再退燒四個鐘頭後取出。
「我自己大學念物理的,我都覺得當時我爸能夠這樣算電窯要吃多少熱量,要流掉多少熱量,算出要燒多久的時間,已經很厲害,」許建興談及父親總是充滿驕傲,接著他指著門外騎樓廊柱上的電表說:「我們外面有五個電表,最下面圓的那個叫做三相電表,電壓是三百八,一般是兩百二,三百八那個算是工業用電,因為我們當年要用六個電窯。」
此時許建興突然彎腰不知從哪個神祕的夾縫掏出一個黃色閃光釉的食碗,介紹道:「這是蔣中正70歲生日(1957年)時許家替他做的壽碗,」他指著上面四個留白的圓孔說:「碗上面寫『萬壽無疆』。」在許家如火如荼連夜燒製客製化花色瓷器的當口,金聲號能客製化生產食器花樣的名聲隨之炙烈地傳遍小吃業與官商名流,北方的圓環小吃帝國仰賴許家的電窯印製店號,南方總統府內遊走的大官要做壽同樣也找上門來。一直要到1960年代,鶯歌碗盤業者才陸續引進低溫上彩的「閃光釉」燒製技術,產生購買白胚後再以電窯燒製「電花」的新興產業,此前金聲號已經靠著領先市場同業技術數年的技術取得了驚人的市占率。
許家超前時代的加工產業是許金聲經過各種演練與實驗獲得的成果。「小吃店用得最凶的就是湯匙,容易破。我們會做個代表店號的字樣印章蓋在湯匙上下去燒,紅色色料要再加水才能印,我爸發現燒製過程字常糊掉,所以就在色釉裡加上阿拉伯膠,磨一磨,印上去的字樣就能固定不糊,」許建興補充。
為了圓環那頭龐大的客製化市場,許家的9個孩子從小的課外活動就是幫忙父母在食器上寫字繪圖,偶爾被差遣提著特大號茄芷袋裝著沉甸甸的生意碗到重慶露店或圓環送貨,許建興還記得:「一般都是禮拜六晚上去送貨收錢,因為那時候店家生意比較好,付錢比較爽快。」
身為金聲號加工廠的最佳班底,許家的孩子的字都寫得端正,他們學父親稱呼一種像鋼筆頭的金屬筆尖為「ペン」(日文「筆」,音同pen),經常手持綑在筷子上的ペン或毛筆沾紅色色釉,畢恭畢敬在團體訂購的紀念杯上寫「×××老師惠存」、「××商號敬贈」等字樣,寫到許建興的四姊練出一手好書法,勇奪校內書法獎。早年台灣流行繪製蝦子的食具,許建興與兄弟姊妹們也幫忙畫過。說著,許建興隨手拿起櫃台前一只碗內隨意放置的一支蝦匙,解釋:「先印個草稿,再用紅色塡一塡,蝦子的鬚要用ペン去畫。」以ペン沾取紅色釉料快手勾勒出來的蝦鬚筆直剛硬,栩栩如生。
隨手拿起的這支蝦匙沒想到又是一件歷史文物,表面看起來與台灣古物界常見的蝦匙無異,然而翻過匙身卻可以看到漂亮的淡藍色商標,上方標註「PEACE CHINA」,環形中央畫了一隻信鴿,下端寫:「Made in Japan」,正是最早金聲號從日本獨家進口的「和平瓷器」商號。
為什麼一甲子前的日本貨至今仍留存底貨呢? 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當年日本瓷器進口,皆以報紙包覆保護。1963年,許建興就讀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台北遇到災情慘重的葛樂禮颱風,當時許家的房舍尙未改建為鋼筋水泥樓,仍是木造屋瓦建築,颱風肆虐當時,「我爸準備了一支鋸子,準備水淹太高隨時可以鋸開屋頂逃生;水退了之後,那個泥巴積到小腿肚,光是清泥巴就清了一個月。」當時同樣遇難的是上萬件的日本貨,泡水的日文報紙挾帶泥沙緊緊黏住碗盤調羹,由於數量太龐大,許家一直沒時間悉數「拆封」,許多當年的進口逸品這幾年才緩慢地「出土」。「最近很多日本人來跟我買這個(早年的日本貨),不知道是雜誌報導還是怎樣,日本人買一些自己日本的絕版貨。」許建興感覺稀奇。
身兼貿易商、客製化商品製造商與台灣窯業批貨中盤商這幾個複合身分,金聲號在創業十年間很快就成為業界霸主,其經手的生意碗鋪貨到大台北地區最熱門的小吃一級戰區,全盛時期租用了鐵路局的38個貨運倉庫,為了方便物流調度,促使鐵路局協助金聲號辦了一支撥接電話,以方便聯繫貨物運送事宜。
金聲號的營業電話由四碼延長成為現今的八碼,有時候感覺緩慢,有時又覺得翻新得太快,時代就像加長號的列車帶著金聲號頭也不回地前進。1973年,重慶北路拓寬,重慶露店悉數拆除,金聲號店面前的馬路突然寬闊了起來。此時,鶯歌的碗盤製造產業已崛起,金聲號的技術不再獨占鰲頭。政府推動免洗餐具杜絕B肝的風潮方興未艾,稱霸舊時代的金聲號看似馬上就要面臨消沉的危機,然而長期面對第一線小吃業者的金聲號卻見風轉舵,嗅到了另一場商機。
衛生筷剛推行的時期,金聲號很快與南投、竹山、古坑、二水以及嘉義的好幾家廠商合作生產衛生筷,甚至包廠。最初鎖定的出口國是美國和加拿大,在許建興的提議下,每雙金聲號出口的筷子上皆印了「許金聲號」字樣,並且附上電話與店址,這個標注商號自我行銷的方式成功吸引了來店參觀的顧客,並且進一步將金聲號的海外貿易擴展到哥斯大黎加、巴西、秘魯與南非等地。
1990年代初,許建興帶著妻女到美西玩,吃中餐館的時候,國小低年級的女兒拿起筷子,相當驚異地問爸爸:「為什麼這個地方筷子上面印阿公的名字?」不多久一家人來到另外一家中餐館,女兒發現阿公的名字再度出現在筷子上,許建興只得握著筷子向女兒解釋外銷的概念:「外銷,就是把台灣本土的東西賣到別的地方去。」
從小吃生意碗做到餐館,從台灣本土做到海外,海外貿易貨櫃從併櫃擴展到整櫃規模,以瓷器為主要銷售商品的金聲號在世紀末之前,漸漸擴展了貨品光譜,更像是能夠兼顧民生百貨的五金行,他們進口來自世界各地的貨物,也將貨物出口到世界各地。
許金聲50幾歲的時候便毫無懸念地將店務交給大學甫畢業的許建興,開始環遊世界,像林獻堂一樣,帶著兩部電視攝影機記錄他看到的四海風光,家裡存了一排錄影帶,逍遙到世紀之交離世的那一年。
故事說完了,忘了提到什麼,許建興忽而意味深長地說:「做一件事要高瞻遠矚,這東西要是考慮好,外面再猛的風浪也吹不到你。」彷彿是自我提醒,也像波瀾時代的忠告、金聲號的座右銘,或者,只是單純在向他敬愛的父親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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