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只要一開張,就會有垃圾問題。工程現場的垃圾量又多又大,有些是碎紅磚、乾涸的水泥砂碎塊、破碎的瓷磚與玻璃,還有包裝紙箱、切剩的管材、斷裂的木頭和廢鐵,以及飲料、便當盒等的生活垃圾。
在這種狀況下,管理工程現場的關鍵點在於「分類」。如果分類得好,這些有價值的垃圾還有可能賣錢;要是分類得不好,只會徒然浪費錢和垃圾車。以建材來說,金屬分類後,累積到一定數量時,都可以找回收商來處理。塑膠管等硬質塑膠價錢雖差,但至少不用花錢叫人清運。花錢請人收和讓人來買,這價值上相差甚大。
一般而言,各家工班各自整理後回收是最為基本的處理方式。板模工通常會在現場邊做邊整理、回收自家的模板,這點不需要太過擔心。鋼筋通常是工地買來的,隨營造公司而去,很短、變形的才會賣為廢鐵回收。對於裝潢工班,一般來說會要求他們各自將垃圾集中。
最特別的可說是做水電的,水電最需看緊自己的材料,工地現場最貴的五金大概就是水電師傅們手上的電線,紅銅的價值一向最高、也最容易被人偷走。塑膠硬管切下的廢料,也有特別的回收廠願意花錢回收處理。
有些師傅生性節儉,會把所有可收、可撿的東西帶走整理以貼補家用,整個貨車上堆了一堆的可回收物,有塑膠瓶罐、紙箱等。但大多數的師傅懶得做此事,往往隨意亂丟,頂多在工程師或主任到場時,給點面子分類一下。
所以有時候,我們會讓拾荒者進工地。這些拾荒者通常是當地老人或弱勢族群,我們這種工地簡直是他們的寶庫。工地現場的飲料瓶罐多不勝數,每個人在酷夏之下,半天都能喝上兩、三罐,我們管工地的,看到這些垃圾都很抓狂,拾荒者能拿著幾個垃圾袋逐一清理,我也樂得讓他們前來撿拾。水電商的馬桶設備包裝為紙箱,拆下來後,這些拾荒者會逐樓清點,一一載下來。我們不要的破銅爛鐵硬塑膠,他們可以用小小的推車連續載上幾天,甚至從開工就開始撿拾,多少也減輕了我們工地的垃圾負擔。
但現在礙於勞檢法規,他們進工地有被罰的風險。
曾聽聞有水電包商告訴我,他們在整棟大樓安裝衛浴設備的時候,帶了附近的拾荒老夫妻,約好垃圾由他們撿、紙箱隨他們收,於是整棟樓的衛浴設備弄下來,整整齊齊地一大落。老夫妻兩人才正樂得說這些電光牌包裝紙箱撿半天能賣200元,還包了一大袋塑膠瓶罐,正要載出去的時候,遇上勞檢員。兩人一無教育訓練,二無進場名冊,三無勞工保險,被勞檢員罵說戴了帽子就來騙,這罰單開下去5萬不只,他們差點被嚇到哭出來。所幸,里長和穿有議員背心的有力人士前來關說、施壓、哀號、求告,才讓威風八面的勞檢員在厲聲警告「下不為例」後,高抬貴手。
這的確是兩難。「法規」這種東西往往只會為了維護社會秩序,但卻斷了許多人的生計。
師傅之所以願意讓拾荒者進場撿拾,在於不想花費精神在整理這些回收物上,以工程管理而言,讓他們進來撿拾我們的垃圾,對我們沒有妨害。工地垃圾集中處讓他們挖沒多久,把喝剩的飲料倒出後,隨便就是滿滿一袋袋塑膠和飲料鋁罐,這是在路邊怎麼撿也撿不到的數量,每兩、三袋可以換一個50元便當,供晚餐溫飽。
我和朋友討論過,看有無方法解決。但他們多在60歲上下,進工地現場需要體檢,而且每年都要,也不可能為他們加保勞保。而且,在這個粗工愈來愈標榜要體力的時候,每家人力公司都表示派遣的是18至50歲的人,這些拾荒老人不可能納入粗工使用,我們也不忍心要他們搬運重物。
無法可幫。
但也不可能要公司派遣粗工整理垃圾後,還送交他們拿去賣錢。粗工們受到時間的壓力,只能快速將所有垃圾、回收物全數亂丟在獨輪車上傾倒於一處。各個工班也不願意這樣處理。只有少數朋友表示願意為賞人一口飯吃冒此風險,在警衛亭旁邊貼著「休息區」的字樣,一旦勞檢大人到場,就求不會在建案樓上看到這些拾荒老人,快快叫人帶他們跑到「休息區」假裝從事回收,以避免被開單,然後裝孬應對、鞠躬哈腰,只求勞檢大人慈悲為懷。
勞檢不得不抓,這種明顯違規進入工地的閒雜人等,於法不容。工地危險,確實這些老人也不該進入。
只是,勞檢不會每天來,肚子卻會每天餓,這些年長者前來拾荒為生,多少有不同的故事和原因。我們給予機會讓他們到垃圾堆中挖寶,也只是維繫他們僅存的尊嚴而已。畢竟他們有他們的堅持,只要還能爬上工地撿拾,就不願接受我們的飲料。
我們頂著勞檢,展現出我們的抗壓力和不要臉。
畢竟所謂的抗壓力其實只是新名詞,說穿了就是厚臉皮而已。
這些拾荒者多是老人,偶有帶著智障家人的一同前來,沿著整棟大樓逐步上上下下,收拾整理工班們給予的瓶罐。有些師傅、工人心軟慈悲,會將家中的廢電腦、廢電扇等回收物也帶給他們。另一些師傅則是心疼,有的水電師傅甚至將短銅線也給他們──小小的短銅線能讓他們晚上吃得上雞腿便當。手套這種東西更不用講,許多師傅們是一打一打給這些老人。我們工務所則是大量給他們垃圾袋或米袋。這種工地對他們而言,是個撿不盡的寶庫。
於是,這些老人們會把亂丟在一起的水泥袋好好整理,將紙箱堆疊整齊,把切壞的硬塑膠妥當地放在米袋中,用他們充滿皺褶的手壓平,堆高在吱吱作響的手推車上。
那推車堆得比他們還高、還重,往往旁邊還掛著數袋寶特瓶、鐵鋁罐,兩人一前一後地,拉著去變賣錢。前往回收場的路途遙遠,並且價錢始終沒有好過。但我站在工地門口送別,那堆高的舊手推車,應該還是可以讓他們吃上兩餐。
但最近,從他們口中我得知,回收的價格愈來愈差了,每次的波動起伏都以一、兩成起跳,有時候波動大了甚至被拒收。他們推著車,往往到家中無處可堆,僅能找那價錢更差,但至少還願意收下滿車垃圾的回收場,一台推車可能就這樣連推數公里遠。回收廠還多在高低起伏之處,一個不小心,台灣的路面就讓整台車翻覆傾倒,便要在忙亂之中冒著車流,重新撿拾。
現在,也隨著勞檢愈來愈嚴,工地內這種模糊的人情味愈來愈不可能出現。我也知道,由於愈來愈多的志工加入回收志業,這些拾荒老人們能帶回家的,從兩個便當變成一個便當,再從一個便當變成一個麵包⋯⋯。
※本系列文章出自林立青新書《做工的人》(寶瓶文化出版),由林立青及寶瓶文化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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