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立青約訪談地點,問他有沒有常去的咖啡館,他答不出來。他說自己騎機車,到哪裡都很方便。
咖啡館由我挑,晚餐時間,我問林立青要不要吃過才來,文青咖啡館無油煙,只提供價錢約等同於三個雞腿便當的輕食三明治。既然是輕食,就是吃巧而非吃飽。文青吃得巧,工人要吃飽。林立青的〈工地拾荒者〉寫來工地撿些瓶罐紙箱的窮苦人,水電師傅看他們可憐,會把短銅線也給他們,「小小的短銅線能讓他們晚上吃得上雞腿便當。」
林立青先到,店裡位置還很多,他卻選擇坐在最邊邊的侷促角落,彷彿想將自己盡量隱藏摺疊起來。他身形壯碩,穿著一身黑。文青也常一身黑,但林立青腰間的霹靂包露了餡,他是10年資歷的工地主任,腰包在工地裡不可或缺,裝著給工人的各式止痛藥,在〈呷藥仔〉裡他寫,連支氣管擴張劑都會準備,工地粉塵大,一口氣喘不上來時刻,「備勞喘」便派上用場。
我們才剛開始聊,帶點憂鬱氣質的店老闆就來制止我們:「店裡還有其他客人要看書,請將音量放低一點。」我環顧四周,店內冷清,最近一組客人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倒是老闆煮完咖啡後,找了一個位置閒讀書。
記者約訪僅有咖啡館這一種貧薄的想像地點。為什麼我不跟林立青約在海產攤或熱炒店?約在可以單點一杯紅露酒配上一碗藥膳土虱,再切一碟滷菜的台式小吃攤。約在可以自在地喝酒划拳喧嘩幹醮,絕不會有一個文雅人狀似客氣地來規馴你一句:「噓!小聲一點。」
咖啡館是工人的絕緣之地,林立青笑著說,在工人的世界裡,最接近這種「地方」的大概就是麥當勞。因為要出新書,出版社幫他找了一個攝影師拍照,「拍完我帶他到麥當勞用餐,攝影師有點錯愕,我才想對喔!應該要帶他去咖啡廳吃鬆餅才對。」林立青不太吃甜食,工地的下午茶當然不會是鬆餅與戚風蛋糕,而是炸雞排、水煎包、蚵仔麵線、臭豆腐。他30出頭,飲食重鹹多油,已經長出肚腩,也有工地常見的肩頸痠痛問題,固定要去給人按摩。
工地監工的角色,到底是在工人裡面,還是在外面呢?大學畢業的工地監工,其實薪水比同樣大學剛畢業的報社記者高一些。然而跑國會的記者西裝領帶上身,從此往來無白丁,進出無寒門。跑工地的監工要跟工人同吃同睡,要了解工人愛聽玖壹壹的歌,狂追金光布袋戲,要了解他們的宮廟何時出陣頭,女朋友何時提分手,工人不能用命令的,要連哄帶騙好讓他們準時上工,幫忙買結冰水,還要多訂手搖杯,這都是心機。灌飽工人肚子,好讓他們少喝一點酒。
監工在「裡面」,深入工人生活的骨髓,起心動念是融入其中了解文化,方能排解疑難雜症,好讓工程能如期運行。這樣進入底層的長期蹲點,對於寫作而言,當然是一個絕佳的觀察位置,總說經驗匱乏者、城市無故事,然而故事就深埋於城市工地的碎石瓦礫之下,遭逢林立青這樣一個寫作上無所師從的「素人」,才終於出土。
林立青的工地書寫,除了有無可替代的觀察位置,他的文字清新,無太多現代主義美學上的修辭,有時讀來還會有種紙上Rap的念白感,彷彿他筆下的工地「八嘎囧」出陣頭時所吟唱的歌詩,那種接近工人本色的口語流暢感,可能跟他完全背反於台灣文藝青年的養成有關。他唯一一次投稿是在《聯合文學》上登了一首寫線上遊戲的詩,只因為國文快被當了老師說這樣可以加分。問他參加過文藝營嗎?他說從來沒聽過,問我那是什麼東西。至於文學獎,他說絕對不可能參加,他既反感於某些文學獎的命題作文方式,更無法忍受領獎時要上台接受官員頒獎,「那會讓我全身發毛。」
對權威反骨的傾向,也許因為他是夜市長大的小孩。父母早期在印刷廠工作,工廠外移後轉而在景美夜市賣飾品,他看過衛生人員的無理稽查,也看過警察沒收攤商純為擺飾用途的藝術刀劍,在書裡他幹起公權力和警察時特別大聲,文章常總結於底層工人的無奈與悲哀,在美學上或許能有更不著痕跡的處理方式,但作者從來就不是一個冷靜的觀察者或取材者,他身在其中,也得分擔那悲恨怨幹的一部分。
林立青讀土木工程,但不是人生勝利組的台清交,他是東南科技大學土木系,高中沒考上所以來讀五專,再讀二技夜間部,如同許多藍領家庭讀私校的小孩一樣,讀書的時候要打工,林立青在愛買做麵包。畢業後還有五專加二技的助學貸款要還,「工地監工的第4年,我才還完。」
我問林立青參加什麼社團,典型文藝青年的養成,通常有校刊社,比如楊照《迷路的詩》,曾經讓一個苗栗鄉下孩子陳為廷,立誓要考上建中參加建青社。林立青給了我一個尷尬的答案,東南科大沒有校刊社,他參加的是動漫社,在工地常有漫長的等待時間,他的抒壓方式就是看少女漫畫。
說故事的能力,當然不是來自少女漫畫。他在學生時代讀黃春明,在學校打工,幫老師顧辦公室時,也看完書架上的柏楊版《資治通鑑》。
「因為我是窮人,不用花錢又可以吹冷氣的地方就是圖書館,在那裡混久了,自然會找書來讀。在工地枯燥的等待裡,很適合讀那種大部頭的書:雨果的《悲慘世界》、托爾斯泰的《復活》、《安娜卡列尼娜》,當然還有杜斯妥也夫斯基。」
林立青在二手書店幾乎買齊讀遍了托爾斯泰所有的小說。我忘了問他為什麼買舊書而非新書,想想應該是為了省錢。經濟因素決定他到舊書店淘書,閱讀品味在此養成,無意間讓他接觸到上一個世代的讀物:舊俄文學。被這一代文青冷落已久的舊俄文豪,不夠現代摩登,也不綺麗魔幻,早已不合時宜。文青們寧可多一點聰明雄辯的卡爾維諾波赫士米蘭昆德拉,何苦往板重沉滯的寫實主義裡去。
「人的性格,真的從200年以前到現在都一樣,有義氣的人、傻笨的人、狡猾的人⋯⋯讀托爾斯泰讓我覺得,人性是不會變的。」
如果說林立青完全背反於典型文藝青年的養成,像是《進擊的巨人》裡基因突變的「奇行種」,舊俄文學裡對貧窮的刻鏤,對人性闇黑的深鑿,絕對是他演化裡的一次大躍進。
他既在貧窮與闇黑的裡面,但又不全然在裡面。他拿手機給我看,今天早上,有個工人傳LINE跟他借錢,「早上六點ㄟ!但是我知道他下午就會還錢,所以我會借他。」工人所借的錢通常不多,可能窮到連加油的錢都沒有,五百一千擋急用。「有個工人大老遠從樹林騎車到深坑找我,只是為了要跟我借500元,我會請他吃個豆腐,然後幫他把機車的油加滿,才讓他回去。也有借錢從沒還過的,我就不會再借了,但會帶他去吃飯。」林立青苦笑,工作十年,有借無還的多,所以至今沒什麼存款。但比起打零工的,他畢竟是領有固定月薪的大學畢業生,是唯一有資格可以申辦塑膠卡片的「信用人」。
在工地,林立青看見公權力執法者強凌弱,也看見在無光的暗處,弱弱不一定相殘,前者不難察覺,後者則更需要從雨果從托爾斯泰那裡借來一雙洞澈世情的眼睛。
他看見,年輕不羈的工人願意將寶特瓶壓扁資源回收,是為了讓附近的低收入戶可以拿去賣錢。學有專精的電焊師傅,在得知外勞的悲慘待遇後,會願意將一身技藝傾囊相授,好讓弱者掙脫被壓榨的命運。
他看見警察進工地捉逃跑外勞時,往往是最老最弱勢的工人,會哭著幫外勞求情。在伴唱小吃部,工地最底層的雜工,禿子和跛子領著微薄的薪資不分彼此一起花用,也共同關照最底層的娼妓:燒燙傷的、肢體殘缺的,年老色衰的⋯⋯在彼此乾涸無一滴滋潤的人生裡,短暫地相濡以沫。
他看見工人不願意穿著沾滿汙泥的雨鞋走進便利商店,並非因為自卑,反而是種「同理」的能力,工人家庭的小孩,往往要及早出來打工幫忙家計,便利商店是為數不多的選擇。踩髒了地面,自然要讓已經忙如八爪章魚的店員負責清理。「畢竟做工的疼惜做工的。那些寫在店門口的待遇讓人看了心疼。」
凡此種種畸零殘破,都被一雙寬厚溫暖的手鎮重地承接起來,捧在掌心。「畢竟做工的疼惜做工的」,那不是見獵心喜的題材,而是沉甸甸地、如實託付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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