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卡斯楚的魚、乳牛與食譜──從《獨裁者的廚師》,看懂食物就是權力
1995年12月11日,卡斯楚訪問越南時品嚐越戰期間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士兵常吃的食物。(攝影/AFP/Hoang Dinh N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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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書摘】

波蘭報導文學作家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費時4年、橫跨4大洲採訪,用幽默且犀利的報導文學筆法,從「伴君如伴虎」的廚師們身上,挖掘出5位獨裁者們(伊拉克獨裁者海珊、烏干達惡魔總統阿敏、阿爾巴尼亞軍事元首霍查、古巴革命強人卡斯楚、柬埔寨劊子手波布),最令人食指大動、也最令人反胃的真實故事,集結為《獨裁者的廚師》一書。在當地飲食、社會文化的觀察或廚師口述的背後,藏著對「獨裁」與「服從」現象的反思。

透過這些廚師重現的對話、對獨裁者的評價,以及獨裁者飲食喜好和百姓生活變化的對比, 獨裁者的殘暴、慾望、人性展露無遺。沙博爾夫斯基前作《跳舞的熊》以熊喻人,探究人們懷念威權桎梏的原因;本書則以廚師為象徵,細火慢燉地追問:為何有人會餵養怪物一般的獨裁者? 威權和獨裁體制對人究竟產生怎麼樣的烙印?

本文書摘為《獨裁者的廚師》書中與卡斯楚(Fidel Castro)相關的部分章節重整而成,經衛城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躲過特務監視,尋找卡斯楚的廚師

人們喝蘭姆酒,打撲克牌,對著狗兒吹口哨,挖鼻孔,在各種隊伍裡排隊:等計程車,等買魚,等買糖或等買麵粉。零件不斷嗚咽的汽車將這些人分別載往城裡較遠的行政區,那些區裡龍蛇混雜,妓女與修女、漁夫與舊書商、當人相好的與根本沒人愛的,全都混在一起。那裡的人們賣花,剪頭髮,買肉或只買骨頭,又或者是只買雞爪。

一個老婦人拎著雞爪正要回家,我朝她按下快門。「我知道怎麼用這些東西煮出美味的湯品。」她說:「來我家嚐嚐吧!」

我們相視而笑,不過一想到老婦人肯定是從革命時期以來,就沒吃過比這更好的東西,我臉上的笑容也跟著垮了下來。

我喜歡置身於哈瓦那的人潮中,隨著人們在爛牙般的公寓間走動:這樣的公寓每年都要塌個幾十幢,連重建都沒辦法。我喜歡隨著人們在癱軟的雞隻交混飽滿的番茄與芒果的市集間走動。我喜歡跟古巴人站在廣場上,那是他們透過網路與逃至邁阿密的家人聯繫的地方(在哈瓦那只有幾個地方會提供網路及熱點,而且費用高得嚇人)。他們會給對方看自己的孩子,關心對方的健康與工作情況,問候彼此的祖父母,在通話中常開心大笑。

他們也常常哭泣,因為這裡在蘭姆酒、森巴舞及雪茄等光鮮亮麗的表面下,隱藏著數以千計的悲劇。

10年前後的古巴

隱藏在這裡的還有特務組織,專門管控前來此地的記者,以及那些記者想訪談的古巴人。我第一次去哈瓦那是2006年。古巴的國會大廈是華盛頓那棟的翻版,也代表著古巴和美國曾密切交往。我坐在離國會大廈不遠的公園長椅上,時分已屆傍晚,鳥群發了狂似地高啼。一名老人來到我身旁,身上穿著骯髒的西裝,看起來像已退休的公務員或會計。我坐在長椅的一端,他坐在另一端。他沒看著我,只是點點頭,說了一句:「我們這裡過得像禽獸。」

突然,兩名便衣警察從樹叢裡跑出來,在查過我們的身分證明文件後,便把護照還我, 要我離開,老人則被他們帶走。我試圖抗議,卻被粗暴地推開。直到今天,我依舊不知那老人的下場。

所以當我前往古巴尋找卡斯楚的廚師時,我知道自己得隨時提高警覺。我必須小心自己,也小心那些與我談話的人。

2016年春天,美國總統歐巴馬造訪古巴,這是卡斯楚革命時期以來,美國總統首次造訪。這趟歷史性的訪問助了我一臂之力。

「跟歐巴馬同一個時間去古巴吧。」我的友人胡安這麼跟我建議,他是住在波蘭的古巴人。「我們的特務全都會忙著追在美國特務的屁股後頭,沒人會有時間管你。」

他說的可能沒錯,所以我在歐巴馬造訪的整整一個禮拜前抵達哈瓦那。

古巴的首都跟我上次來的時候非常不同。這座城市裡是滿新開的咖啡店。而在最新開幕的夜店裡,廁所的門旁邊掛著一張小牌子,上頭寫著「社區革命保護委員會」。才幾年前,當整個古巴都得捍衛那革命成果時,這種事是讓人連想都想不到的。

我隨興搭乘計程車前往想去的地方。曾幾何時,我只能搭有承載外籍人士執照的那種計程車。我唯一擔心的就只有怎樣別讓自己被人揩太多油水,因為古巴人總是千方百計想縮短他們與全世界的經濟差距。我可以想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沒有哪個老人會遭到逮捕。人們常常大膽又直白地批評卡斯楚兄弟。這一切,都讓我大感訝異。

「如果你光只是批評,沒有任何實際作為,他們就不會出手干預。」米格爾解釋道,他是朋友的朋友,父親曾是哈瓦那的共產黨重要人士。「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有那個力氣與意願去捍衛社會主義,我是一定沒有的。」

多虧了已經過世的父親,米格爾有很多關係。他協助我尋找卡斯楚的廚師。

從廚師找廚師

「要想找到卡斯楚的廚師,最好的辦法就是透過其他廚師。」他這麼提議,而他說的沒錯。

因此,我們去了哈瓦那的一家頂級餐廳用晚餐。我們嚼著美味的牛肉配蔬菜,周圍都是殖民時期的家具,昂貴的雪茄煙霧繚繞。當我們用完餐,米格爾邀請餐廳的主人到桌邊,並向我保證自己跟餐廳主人已經是幾輩子的舊識。

米格爾比著我說:「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他來找廚師,找大廚,要訪問他。你得幫我們這個忙。」

餐廳的主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米格爾,然後開始東張西望,似乎在查看牆後是不是站著特務,等著把他抓走,就好像國會大廈旁的公園裡那個老人遇上的事一樣。最後,他終於開口:「這可是祕密呀。你的朋友應該寫信去部裡⋯⋯」

「寫什麼信啊?」米格爾大笑。「哈瓦那所有的廚師你都認識。你就是我們的信。」

「說不定不是所有哈瓦那的廚師都想讓人認識?」餐廳主人的回答頗有玄機。

不過米格爾輕鬆的態度大概感染了他,因為他不再東張西望。兩個人就燃油的價格、當地市場貨物的價格、各種型號手機的價格,交換了一點意見,內容沒什麼值得留心之處。

這兩名男士又閒談了一會兒,一瓶萊姆酒上桌了。大概是過了第二杯酒後,餐廳主人的戒備也放鬆到主動提起,舊城區裡就有間卡斯楚的廚師開的餐廳。再一杯酒下肚後,他又想起那卡斯楚的廚師已接受過訪問,所以我們碰面這件事不會有什麼危險(這是真的,那些訪問我自己也看過,只是內容都沒提到任何地址)。又一杯酒下肚後,老闆已經成了廣播電台,大聲放送我要訪問卡斯楚的前廚師這件事。

「就說是我要你去找他!」他的音量大到幾乎可以算是用吼的了。「或是⋯⋯」他稍稍停頓久了一點,「你從我的服務生裡挑一個帶去。他們都是上同一所學校,這樣你們會比較好說話。喬治!喬──治──!過來一下。」

喬治23歲,有著拉丁美洲情人般的笑容,他的相貌是如此英俊,還沒開口就叫人喜歡。

「所有美國來的旅行團,最愛的服務生就是他。」餐廳主人笑道。

由於今天已經沒有較大的團體客,喬治當場扯下圍裙跟我們去找卡斯楚的前廚師。

他的餐廳叫「伊內絲媽媽」,位在經過翻修、格調高雅的殖民時期公寓裡。伊拉斯莫. 赫南德斯(卡斯楚的前廚師就是叫這個名字)戴著一副時髦的紅框眼鏡,穿著胸口半敞的襯衫。我們到的時候,他正在屋前喝黑咖啡。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興趣跟我們交談,不過他還沒摸著頭緒,喬治便已先發揮魅力,話匣子接連拋出十幾個他們共同認識的人,當中還有幾個是他們的遠房親戚。聊了一會兒後,兩人之間已看不出有50歲的年齡差距,就好像兩人是同一屆從餐飲學校畢業,會在考完試後一起到馬雷貢大道──哈瓦那著名的濱海大道,喝便宜的蘭姆酒慶祝。

談話之順利,讓喬治在隔日請老闆放他幾天假,好每天陪我去見伊拉斯莫。因此,早上我們跟卡斯楚的前廚師訪談,下午喬治則為我找其他能就卡斯楚或古巴菜聊上幾句的人見面。

「他的菜單上沒什麼特別的東西是平常人買不到的」

卡斯楚向來喜愛上等的美酒與雪茄。1958年5月,在巴蒂斯塔展開攻勢時,他從馬埃斯特臘山脈寫了一封絕望的信給西莉亞.桑切斯:「我沒有菸草,沒有葡萄酒,什麼都沒有。本來有一瓶滋味甘甜的西班牙桃紅酒在冰箱裡,那瓶酒跑哪去了?」

聽我讀了這段引述,伊拉斯莫附和道:「不錯,他是喜歡美酒,不過誰不喜歡?而卡斯楚吃的東西跟一般古巴人沒兩樣。」

「真的?」我不大相信,因為卡斯楚是大家的好兄弟、吃的跟大家都一樣的這種形象, 宣傳意味太過濃厚。「一般古巴人要排在長長的隊伍裡才能買到一顆爛掉的番茄。沒有國家的許可,他們甚至連一條魚都不能抓。卡斯楚真的只吃得比他們好一點點嗎?」

伊拉斯莫.赫南德斯皺起眉頭。

「那些排隊的人龍是美國人和他們的禁運造成的,不是卡斯楚。」他咬牙切齒地說: 「而他的菜單上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是平常人買不到的。」

「當真?」我又問了一次。「他有吃把葡萄柚當豬肉做的炸肉餅嗎?蘇聯解體的時候, 他也像一般古巴人那樣吃飯配糖水嗎?」

「你懂什麼!」

伊拉斯莫生氣地將抹布往桌上一扔,惱怒地轉過身,故意開始在手機上打字。

我擔心自己太過分,畢竟卡斯楚在我們進行訪談的時候還在世,而他的弟弟勞爾是總統,有些事是他不能跟我說的。我應該放手。因此,我提了個問題緩頰:

「卡斯楚他有任何缺點嗎?」

伊拉斯莫花了點時間去想該怎麼回答,最後他說:

「有一個。他總是知道怎麼做會比較好。」

會做菜、更愛說菜的指揮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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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楚對於古巴的飲食文化與相關工業,有許多建設藍圖,時常對此發表演說。(攝影/AFP/Rafael Perez)
卡斯楚對於古巴的飲食文化與相關工業,有許多建設藍圖,時常對此發表演說。(攝影/AFP/Rafael Perez)

每一本卡斯楚傳記裡也都有提到這一點。不管是什麼事,指揮官都不放過好為人師的機會。不管是棒球、政治、灌溉、水稻種植、奶酪製作、歷史、地理、捕魚,還是任何領域,他都堅信自己最懂。

「卡斯楚很有名的就是他每次發表演說,都會說上好幾個鐘頭,原因就出在這裡。」我的死黨米格爾解釋道:「不管是什麼事,他是真的認為自己比別人都懂。不管是跟人們講道理、建立共產主義還是幫母牛配種,都沒人比他還會。」

他在大學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探望教授時,才剛進門,他就已經跑到廚房教女僕該怎麼煎香蕉。

當上總統後,他常常會到城裡最好的哈瓦那解放大飯店用餐,跟那邊的廚師解釋鴨子該怎麼油封烹調,紅鯛魚的確切烹調方法又是什麼,或是說明紅鯛魚在古巴叫「帕哥羅荷」, 跟龍蝦一樣。這家飯店在革命前是屬於希爾頓集團,在裡頭工作的向來是最棒的廚師。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得耐心聽完卡斯楚的長篇大論。

有名修道士叫弗雷.貝托,我在他的訪問中找到一份做龍蝦與蝦子的食譜,那份食譜獨一無二,因為是卡斯楚親自給的。他在《卡斯楚與宗教》中寫道:

「蝦子或龍蝦最好不要用煮的,因為牠們碰到熱水會喪失風味,肉質也會變硬。最好的烹調方法是用爐烤或燒烤。蝦子用燒烤的只要5分鐘。小龍蝦用爐烤11分鐘,如果是放在火紅的木炭上燒烤的話,6分鐘。調味料用奶油、大蒜和檸檬就好。簡單烹調的料理,就是一道好料理。」

卡斯楚非常喜愛自己料理龍蝦與鯛魚,而他最常親自下廚的時間就是去釣魚的時候──卡斯楚喜歡釣魚是出了名的。他在卡優別得拉島上有間宅第,宅子旁有座烏龜養殖場。旁人會先為他上一碗出自養殖的烏龜湯,用完後他再親自站到烤肉架旁,為客人料理肉品。

能吃到卡斯楚親手料理的魚,那可是最高的榮譽。

那頭日產百升、身為革命象徵的牛

我朋友米格爾的父親拜訪過卡斯楚很多次,有時會在他那裡用餐。

「如果他還活著,他就會告訴你幾個很棒的故事。」米格爾點點頭。「比如,他說過卡斯楚在這種宴會上幾乎都不吃東西,而是一直說個不停。還說卡斯楚最喜歡的是牛奶和起司。有一次,卡斯楚成功養出一頭破紀錄的乳牛,當時他要黨內所有成員都去農場看那頭乳牛。父親也去了,不過他認為叫所有人都不要工作,浪費時間去看一頭乳牛,是有點太誇張了。」

那頭乳牛在當年是古巴革命的象徵之一,個性開朗,乳房又大又飽滿,因此得了「大白奶」(White Udder)這個名字。古巴人以牠為題,寫了歌,做了詩,而以那艘著名遊艇為名的《格蘭瑪日報》(相當於古巴版的《真理報》)更是仔細描述牠哪一天產了多少公升的牛乳。

25年後,安立奎.柯利納導演拍攝了一部乳牛紀錄片。紀錄片裡,農場的一名員工說:「牠有時不想吃普通的草,我們就得去幫牠找百慕達草,不然就是拿柳橙或葡萄柚給牠吃。牠的乳房非常碩大,每天可產超過100公升的牛奶。」

100公升,是一般乳牛產量的4倍。

卡斯楚確實很喜歡乳牛和各種乳製品,從起司到冰淇淋,再到鮮奶,他都愛。古巴是個把數千頭乳牛製成牛排的國家,他認為古巴人身為這個國家的居民,蛋白質的攝取量太少。在革命開始前,鮮奶或優格都只能在大城市才買得到。鄉下的人通常不喝這種東西,也沒有製作起司。指揮官認為教導人民健康與飲食同樣也是件重要的目標,並把這個目標看得幾乎跟革命本身一樣重要。

或者換個方式說,這是革命的新戰線:飲食革命。

卡斯楚自行想出把瘤牛與產乳量高的荷斯登牛雜交,取名為熱帶荷斯登牛。他一有機會便去畜牧場,教在那邊工作的科學家怎麼餵養那些動物,怎麼對待牠們,怎麼擠牛乳。他甚至教他們該怎麼替乳牛受精。然而,畜牧場頭幾年的經營非常慘淡。

直到牠,「大白奶」出現,情況才有所改善。

大白奶的生與死

「從大白奶還是頭小母牛的時候,好像就已經獲得他的注意。」米格爾說:「我父親說卡斯楚在當時就已經注意到那頭牛的乳房,要人仔細觀察。從那一刻起,他就不斷詢問牠近況。在這之前,卡斯楚的綽號當中就有一個叫『公牛』,而他對乳牛的喜愛,在哈瓦那的同志間引起不小興味。」

當眾人發現大白奶確實長成一頭破紀錄的乳牛後,便組了一個十幾人的團隊,專責照顧牠。他們會給牠送特製的食物,放古典樂給牠聽,好讓牠在一天4次的擠奶時間放鬆心情。

沒過多久,大白奶開始打破所有紀錄,甚至被「金氏世界紀錄」登錄為世界產量最高的乳牛。上一頭紀錄保持者是美國乳牛,因此這次的破紀錄為乳品大戰又增添了些火藥味。

「卡斯楚從早到晚都在談牠。」伊拉斯莫.赫南德斯回憶道:「他說:『只要有5,000頭這樣的乳牛,就足夠為整個古巴供應牛奶。』」

在大白奶身邊照顧牠的,都是原本要準備給黨內大頭的照護團隊。士兵不分晝夜為牠站崗。大白奶還有自己的一批試吃員──為牠準備的草料與水果都要先由其他動物嚐過,才會送給牠吃。

至於科學家的任務則是為牠繁衍,不過牠的後代沒有一頭能像牠一樣產出這麼大量的牛乳。然而,大白奶想必察覺到自己身上背負了多麼重大的責任,因為牠開始生病。生過第三胎後,牠的病況變得非常嚴峻,也不再有破紀錄的牛奶產量。這麼一來《格蘭瑪日報》要報什麼呢?報社讀者已經習慣在報上讀到這頭超級乳牛產量的報導,人們想要牠健健康康,繼續破紀錄。

牛奶產量變少的大白奶沒辦法幫助革命。更糟的是,不會產奶的大白奶,可能會被帝國主義者視為革命中止的證據。

古巴不需要生病的大白奶。因此,1985年,卡斯楚親自下令將牠安樂死。

在非常時期,烹飪節目也得拯救革命

胡莉亞.希門內茲是一名45歲的醫生,穿著時髦的破洞牛仔褲,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奧蘭多已經住了25個年頭。她在還是青少女的時候,跟成千上百的古巴人一樣,渡海離家出走。我之所以會認識她,是因為我在馬坦薩斯由她阿姨經營的小旅館裡投宿;我想看看古巴各省裡的人都吃些什麼,而我聽說這家旅館的食物非常美味。當時是胡莉亞逃到美國後,頭一次回來探望她的阿姨。胡莉亞的阿姨是胡安妮塔太太,這位老婆婆個頭不高,身形枯瘦,臉上老是掛著微笑。我和胡莉亞每天都一起坐在色彩繽紛如童話的殖民式門廊,而胡安妮塔太太會為我們端來早餐、午餐和晚餐,每次都是不同的佳餚。

只要是出自她的手,不管是牛肉或龍蝦,還是用橙汁醃過的所謂蝴蝶排,都讓我讚不絕口,於是胡莉亞神神祕祕地告訴我:「阿姨是妮札教出來的。」

當我問誰是妮札時,胡莉亞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解釋道:「古巴料理界裡最好的一切,也是最糟糕的一切。」

說完,她覺得阿姨比較會解釋,便喚著胡安妮塔太太來我們桌邊。老婆婆坐了下來,把裙子在兩腿中間塞好,而我隔著一碗冒著熱氣的南瓜湯,準備聆聽關於妮札的故事。

1950年代,妮札.維拉波爾上了電視,在古巴掀起一陣熱潮。她的節目一個禮拜播出一次,教古巴的家庭婦女如何正確煎牛排,如何做出花俏的甜點。一如電視圈生態,她在那段期間還當了美國攪拌機、烤吐司機及其他廚房家電的代言人,而且還出書。直到今天,對古巴許多的家庭婦女來說,那些書的地位仍有如廚房聖經。

「我當時13歲。我們雖然沒有電視,不過還是拿到了妮札的食譜。」胡安妮塔太太回憶:「家裡有電視的人把那些食譜都記在紙上,我每個禮拜會去鄰居那裡一次,替母親抄食譜。那些食譜我到今天都還留著。」她強調:「我到今天都還在用那些食譜。」

然後胡安妮塔太太把孫女叫來。幾分鐘後,一名小女孩便從老舊的櫥櫃裡拿來一本發黃的筆記,當中記載的食譜有:

「炒牛」(Vaca frita)──洋蔥炒牛肉。 「舊衣服」(Ropa vieja)──蔬菜牛肉。

我們一一閱讀那美麗的手寫文字。

卡斯楚上台後,妮札這種資產階級的節目在電視上似乎不可能再有,不過她的天賦也受到新的國家領導人賞識。妮札繼續她的工作,只是條件有所不同。在美國對古巴實施經濟封鎖後,許多產品開始短缺。1960年代初期,古巴開始透過票券(如肉票、糧票等)配給資源。大多數人都得花上好幾個小時才能取得點食物,而妮札得幫助他們渡過這艱難的時期。

妮札的葡萄柚排食譜
許多年後,妮札在與美國記者湯姆.米勒的訪談中這麼說:「我壓根兒不曉得什麼是革命,我跟革命一點關係都沒有。不過當時每天都可以看見成年男女在垃圾堆裡翻找食物,許多人挨餓,而西恩富戈斯
古巴南部的富有城市。
的有錢人卻大啖龍蝦與大蝦,品嚐高檔咖啡。」

妮札.維拉波爾滿心歡喜地接受了這個為革命奉獻的任務。商店裡除了馬鈴薯,什麼也買不到?那她就教大家用各種不同的方式烹調馬鈴薯,這天她用油拌馬鈴薯泥,改天她又用洋蔥拌馬鈴薯泥,再另一回又改用大蒜來拌。她也教人怎麼做一整鍋的豬油或柳橙汁。

1991年,長期以來贊助卡斯楚及其革命實驗的蘇聯解體,一切也跟著改變。從莫斯科流來的財源幾乎一夜之間枯竭。而少了這份財源,島國人民發現自己陷入困境。

卡斯楚將這段時間稱做「非常時期」。在這之前的幾年,哈瓦那流傳著一則笑話:動物園裡原本寫著「請勿餵食動物」的看板,改成了「請勿竊盜動物飼料」。

蘇聯解體後,人們開始傳這個笑話的新版本:動物園裡的看板上出現了新字樣「請勿食用動物」。

還有一則笑話:古巴革命的三大成就是什麼?醫療、教育和體育。那三大敗筆呢?早餐、午餐和晚餐。

妮札做的菜也愈來愈簡樸,她甚至做出各種大膽的實驗,把肉類用⋯⋯水果取代。古巴人至今都還會提到她的那份葡萄柚排食譜──將葡萄柚裹上麵粉煎,再加上大蒜,淋上檸檬汁。人們也會提到她怎麼教大家做「舊衣服」這道古巴出名的蔬菜牛肉,不過她建議大家用香蕉皮來取代肉。

「那段時間只能用一個慘字來形容。」胡安妮塔太太陷入思緒。「尤其是『非常時期』,甚至連葡萄柚都沒有,也沒有檸檬,沒有大蒜,沒有香蕉。」

「那你們當時都吃什麼?」我問。

不過胡安妮塔太太無法回答我的問題。後來我才在書上讀到,在「非常時期」有50,000名古巴人喪失視力。人們每隔兩天以糖水取代食物。計程車與巴士也跟著停駛。

在我們聊到1990年代時,胡莉亞.希門內茲也陷入了思緒中。

「當時我們所有人都餓肚子。我瘦了12公斤,光是蘇聯解體的頭一年,我就瘦了7公斤。不知道卡斯楚還會想出什麼名堂,所以我父親決定不要坐以待斃,認為我們必須出發前往美國。」

為了活下去,人們開始自闢菜園,有人是闢在房子前,有人在公寓前,有人在學校的庭園裡,甚至有人在自家的陽台上種菜。茄子、番茄、洋蔥、高麗菜、櫛瓜、小黃瓜,只要是古巴能長的,什麼都種。除了這些也有人種樹,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樹上開始結出柳橙、芒果和香蕉。直到今天,哈瓦那每棟公寓前的庭園裡,幾乎都會有幾塊菜圃。

胡安妮塔太太說:「當時大家都抱著看好戲的心態收看妮札的節目──這一回她又想出了什麼名堂來拯救『革命』?她又要叫我們吃什麼?」

妮札自己也瘦了。她在節目上又繼續撐了幾年,但說話的口氣愈來愈沒有自信。直到有一天,她的節目就這麼平白從電視上消失了。

《獨裁者的廚師》(Jak Nakarmić Dyktatora),衛城出版
《獨裁者的廚師》,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著,葉祉君譯,衛城出版
索引
躲過特務監視,尋找卡斯楚的廚師
「他的菜單上沒什麼特別的東西是平常人買不到的」
那頭日產百升、身為革命象徵的牛
在非常時期,烹飪節目也得拯救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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