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考學系列3
旅行與美食,向來有著密布不分的關係。透過美食探索世界,不管是誰都辦得到,而且讓旅行被賦予了更深的意義。
2018年5月,我從日本出發,花了半年的時間,周遊世界30個國家。3年前,我辭掉了20多年的報社工作,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在那之後腦中一直浮現周遊列國的計畫。剛好在屆滿50歲的知天命之年,紀念人生即將踏入新的階段。
在這半年間,我到訪不曾去過的地方,品嚐不曾吃過的食物,反覆地進行調查和思考的工作,並且寫成一篇篇的文章。「美味,指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在舌尖上感受到的味覺。」英國哲學者洛克(John Locke)如此說道。而我想要把這句話改為:「美味,指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在腦海裡思考的產物。」
旅途中,我習慣思考為什麼這道料理會在這裡出現?還有,在深入調查這間餐廳或這道料理的由來時,不知不覺地走進與歷史或是社會有關的知識汪洋,因此,對我而言,吃是一種腦力激盪,也是踏出學習的第一步。
我將這個系列命名為「食考學」。對我而言,這次書寫的行為是先蒐集材料後,加上思考的調味料後,透過煎煮炒炸的個人功夫,調理成文章讓讀者享用。以「一個國家一道料理」為原則,在品嚐每道料理的同時,也能夠對每個國家有深入的了解,作為滿漢全席的「食考學」,希望讀者能盡情地享受箇中滋味。
要前往南美洲烏拉圭的首都蒙特維多(Montevideo),最便捷的路徑是從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出發,經由海路入境。雖說是海路,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河道」。 布宜諾斯艾利斯與蒙特維多分別位於南美洲的河口灣──拉普拉塔河(Río de la Plata)的南岸與北岸,兩地相隔的河流寬度竟長達270公里。
一大清早,搭乘高速客輪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發,在船上昏昏沉沉地待了2個小時,就抵達蒙特維多港。途中目光所及,盡是滔滔河水,分不清是海路還是河道,感覺就像是在珠江三角洲的河口地區乘船,穿梭於香港、澳門、深圳之間。
由於每天都有數家海運公司的高速客輪頻繁來往,所以雙方分別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和蒙特維多設置入境審查窗口,出發前即可以辦妥出入境手續,十分方便。但是,我從蒙特維多返抵阿根廷時,卻在入境檢查中遇到麻煩。審查官把我的護照交給上司,而那位上司板著一張臉嚴肅地問道:「你的護照是否曾經遺失?」
當然沒有,我在2018年4月才剛更新護照而已,還熱呼呼的呢。
接著,他開始打電話,恐怕是向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總局聯絡吧。此時,我瞄了一眼審查官的電腦螢幕,上面寫著“Persona Prohibida”,嚇得全身都僵住 了。雖然大概猜得出意思,還是用手機查了一下西語字典,果然是「禁止人物」之意,而且螢幕上還顯示著「Interpol通緝」。我什麼時候成了國際刑警組織追捕的通緝犯?
肯定是哪裡弄錯了,但是再這樣耗下去的話,事情可能會愈棘手,說不定會扣留我在當地待一晚。30分鐘、1小時⋯⋯眼看著時間分分秒秒過去,距離客輪出發僅剩半小時了。原本心急如焚的我也開始呈現半放棄的狀態,這時看到對方向我招了招手。
「抱歉,耽誤了你的時間。因為你的護照號碼的9位數字,剛好有7位數字和一名通緝犯相同。輪船要出發了,再見!」
他笑容滿面地送我出來。原來世界上有個和我的護照號碼只差2位數的通緝犯,以後會不會遇上同樣的麻煩呢。
日本人對烏拉圭的印象,可能只局限在足球強國吧。人口僅有345萬的小國,竟能在FIFA世足賽取得如此優秀的成績,真是不可思議。烏拉圭在2018年的俄羅斯世足賽也踢進八強。蘇亞雷斯(Luis Alberto Suárez Díaz)和卡瓦尼(Edinson Roberto Cavani Gómez)的無敵組合簡直是令人敬畏。
漫步在蒙特維多的街道上,到處都能看到踢足球的孩子。也許在日本人看來,認為是南美國家的人努力踢球是為了脫貧,但這是偏見。烏拉圭的平均國民所得將近2萬美元,絕對說不上是貧窮國家。縱使首都蒙特維多不是高樓林立的繁華樣貌,但是整體的都市基礎設施完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十分適合居住。
在南美國家中,烏拉圭給我的印象是最好的。因為烏拉圭人圓融變通,並不呆板,也許是因為來自義大利的移民與西班牙移民在人數上不相上下,所以這裡的料理美味可口,人看起來很爽朗大方。
可是,在如此平靜且給人好感的國家,我的腦海中卻不時浮現一個格格不入的詞彙──Cannibalism,即「食人」。
把烏拉圭與「食人」連結起來的,是發生於1972年的安地斯空難。一架烏拉圭空軍571號班機,載著一支天主教大學的橄欖球隊及親友等共45名乘客,從蒙特維多起飛要前往智利參加比賽,卻墜毀在海拔超過4,000公尺的安地斯山脈的深山裡。失事地點在搜救條件上極為不利,但是最終有16名乘客得以生還。在天候與地形等自然環境的嚴苛考驗下,一行人擠在破損的機艙中,度過漫長的72天。最後,其中2位乘客長途跋涉到安地斯山脈的另一側──智利,成功獲得當地居民的救助。
該事件之所以被稱為「安地斯的奇蹟」,是因為如果他們沒有做出食用遇難者屍體的決斷,那麼就不會有任何人倖存下來了。
一旦處在極端狀態,為了生存下來而吃人的行為並不罕見。歷史上也曾發生過許多類似的事件:19世紀遭遇海難的「梅杜莎號事件」和「木犀草號事件」就是其中2例。當船隻發生事故在海上漂流時,比較容易出現人吃人的問題。在這種環境下,人吃人本身並不構成犯罪,應當是屬於刑法上的緊急避難。
尤其是在戰爭中,人吃人的例子就更不勝枚舉了。有關日本軍隊在東南亞吃人肉維生的記載應該也是真的吧,近代以來在其他國家也是時有所聞。
當然,如果追溯到沒有國家概念的古代部落社會,要找到不以殺敵食肉來慶祝勝利為風俗的原始文化,比較困難。
但是,之後人類把吃人肉視為禁忌,這也是邁向文明社會的一步。我對「安地斯的奇蹟」感興趣,是因為想知道這些天主教徒乘客是如何做出吃人肉的決定。
有一座名為「安地斯1972」的博物館,位於蒙特維多舊街區與新街區交界的街角。雖然入口狹窄,但走進去之後,發現這是寬敞的3層樓建築,展示品非常豐富。特別是用來融雪成水的機器,脫掉飛機椅套縫製成的睡袋、降低積雪反光的手工太陽眼鏡等,許多臨時製作的求生用品。在館內大量展示的,可以說是在安地斯山脈倖存下來的智慧結晶。
博物館的館長向我介紹道:「這裡是全球第三座空難博物館。第一座是紀念日本航空JAL空難,第二座是紀念全日空ANA空難。」說起日航空難,我立刻想起發生於1985年的JL 123號班機事故,但後者指的是哪起事件呢?也許是他記錯了吧,但是我也不瞭解情況,於是我也聽過就算了。
我看了介紹安地斯空難的影片,時間長15分鐘,裡面對於食人求生的部分,只是輕輕帶過而已。我向館長詢問:「在烏拉圭社會裡,空難中的食人行為並沒有受到批判嗎?」於是,他帶我到了角落的一塊展示板前面。
展示板上記錄著一名在此空難中不幸喪子的男醫生看法:「作為醫生,我深知在那種情況下,如果他們沒有做出這個極需勇氣的決定,是不會有任何人生存下來的。16個家庭的孩子能夠重新回到家,這要感謝神。雖然我無法代表所有的家庭,但是對於活下來的人面對死亡時展示出的勇氣,我認為是值得驕傲的。」
對於兒子遇難後被人吃掉,這位父親能夠做出這樣的反應,無疑是對輿論風向產生了很大作用。自己的親人並沒有白白地犧牲──這樣的「說明」對死者家屬來說,不啻是一種安慰,而且是有必要的。
訪問烏拉圭之後,我在網路上觀看了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我們要活著回去》(Alive)。其中有一段是描述在安地斯山脈中,倖存者針對是否吃人肉求生有所爭執,有些人堅決反對,但是在領導者的說服下終於點了頭。
在這段過程中,反對者批評吃人肉是不文明的行為,而贊成者卻認為:「人死之後,靈魂離開了肉體,剩下的軀殼只是單純的肉而已,可以作為食物。」這樣一來一往的對話,更加說明了他們是天主教徒的背景。
文明,換個說法就是理性。在西洋文明中,理性是神賦予的能力,正是因為有了理性,人類才得以構築文明。脫離文明就意味著拋棄理性,也就違背了信仰。
另一方面,靈魂和理性的二元論,也是基督教特有的思考方式:靈魂被神召喚之後,留下的肉體便沒有任何意義,不過是單純的物體而已。
總而言之,在這場食人求生的爭論裡面,顯示出基督教中的2種價值觀相互矛盾,發生衝突。最後,「為了生存而吃」的強烈要求勝過了基於「文明」的反對論者。
在基督教的教義中,接受以人的形態降臨世上的神──耶穌的血肉,是最美麗的信仰行為。因此,多少也會降低基督教徒對於吃人肉的抗拒感吧。
另外,基督教是一神教。上帝的命令、寬恕與給予是絕對正確的,不需要任何前提,也毫無爭論的餘地。這種理論基礎,應該也是促成倖存者做出食人決定的因素之一。
他們把空難視為神的試煉。既然是試煉,神肯定會希望人類能夠克服。因此,即使是吃人肉,也是遵照神的旨意。
食肉,本來就是攝取其他生命進入自己體內的行為,我們每天的生存都伴隨著這種罪惡。能夠將其正當化的理論,唯獨「這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的信念。安地斯的倖存者們也是為了活下去才吃掉了遇難者的肉體,其宗教思想在心理上強化了這種行為的正當性。
耐人尋味的是,當作者里德將原稿讓16名倖存者看的時候,有幾位對於書中的部分內容感到不滿,認為在受困時「堅持的神聖信仰與精神並未作充分的描述」。關於這一點,里德如此寫道:「我絲毫沒有任何淡化這些力量的意思,但恐怕他們對自己倖存下來的評價和感受,是任何作家都無法用文字表現出來的吧。」
倖存者最終克服了吃人肉的禁忌,在這過程中是一種是無法用語言和文字表達的信仰世界──這應該就是里德在上述評論中想要表達的意思。
把思緒拉回現實。在蒙特維多,遊客可以用合理價格輕鬆地吃到全世界最美味的烤肉。在距離碼頭不到5分鐘路程的市區,有一片由市場改建而成的美食市集──港口市場(Mercado Del Puerto)。這裡距離安地斯空難博物館僅有10分鐘的路程。
愈是靠近市場,就能看到燒柴火的煙霧從建築物裡面不斷地冒出。這裡有5~6家Asado烤肉店,Asado意為直接用火燻烤的肉。阿根廷使用木炭烤肉,而烏拉圭用的是木柴,因此燒出來的煙霧更為驚人。
我走進一家名為Estación del Puerto的餐廳,一位看似十分資深的光頭服務生直接向我推薦baby beef (小牛牛肉),一副「聽我的準沒錯」的模樣。重量400克的價格是600烏拉圭比索(約新台幣573元),我選擇了最接近生肉的熟度blue(幾乎還是生牛肉的狀態,只有表面烤了幾秒而已)。在旅遊書上,很多都會介紹說南美的牛肉要三分熟(medium rare)最好吃,可是我覺得肉質愈是上等的牛肉,接近生肉的烹飪方法愈是美味。
在用鐵架做成的大型燒烤架上,香腸和各種肉類放在一起慢慢烤熟。不久之後,端上餐桌的是表面有些微焦的肉塊,我開始有點擔心是不是烤過頭了,但是用刀子把肉切開,就看到裡面的紅色紋路。
最初我用鹽和胡椒調味,吃了半盤的肉,剩下一半則是沾烏拉圭特有的醬汁食用。這種被稱為Chimichurri的醬汁,是將奧勒岡葉、紅椒、蒜頭等切碎,再倒入醋和油調製而成,風味極佳,連吃肉也可以吃得很清爽,非常對味。如果在日本也買得到,我肯定是排第一個。
小牛牛肉的美味直衝腦門,肉質的鮮嫩甘甜不在話下,這可以說是我活到現在吃過最美味的牛肉。照理說,牛肉應該搭配紅酒,但是依我個人的喜好,近生的牛肉和紅酒並不是很對味。我在市區走了一天,十分口渴,於是點了烏拉圭的暢銷啤酒NORTEÑA一飲而盡。接著,我又點了口味偏甜的發泡酒MEDIO & MEDIO,和牛肉一起享用。
在我用餐的過程中,牛肉切塊後滲出的鮮血慢慢地鋪滿盤子。我環顧四周,每個餐桌上的烏拉圭人也似乎都陶醉在帶血肉塊的美味滋味中。我想如果日本人看到這幅場景,應該會有人撇開目光,不敢直視吧。
看著血海上的肉塊,我的思緒再次回到安地斯空難的食人問題。讓我感觸最深的是,倖存者們一開始只是把冰凍的肉片放在嘴裡,融化食用,但是後來就開始嘗試煎烤或是水煮等不同的烹飪方法。在孤獨無聊的日子裡,人們對於食物的貪欲,或者說通過食物追求娛樂的本性,即使在極限狀態下並沒有消失。
當時還年輕的16名倖存者中,目前仍有15名在世。他們每年都會在被救援隊發現的12月22日這一天舉辦聚會。
在他們聚會的餐桌上,會不會出現肉類料理呢?在咀嚼牛肉的同時,這種近乎冒犯的想法始終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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