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香港流行樂裡的日曲改編:一段亞洲文化商品交流史
1970年代出道,被尊稱為「香港流行樂壇鼻祖」的許冠傑確立粵語歌的主體及相應的尊重。其後的香港流行音樂黃金時期,改編日本作品成為另一股創造明星金曲的動力。(攝影/staff/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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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李小龍、許冠傑、衛斯理、張國榮、梅艷芳、林夕、周星馳、王家衛到四大天王;從功夫片、警匪片、黑幫古惑仔到臥底無間道,一杯茶餐廳奶茶呷到的港式風味,這一波始於1970年代的香港流行文化產業及文化輸出,到1990年代達至頂峰,進而成為香港人肯定自我的身分認同因素之一。

那麼,香港流行文化這段黃金時代是如何被創造的?

《等到下一代:香港流行文化與身分認同史備忘 1970s-2000s》作者李照興為香港作家、創作人、出版人,也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員,研究領域主要包括香港電影論述及城市流行文化。正值香港面臨文化危機、身分存亡爭辯之際,李照興帶讀者回顧香港流行文化如何在一場又一場跨界別新興媒體熱潮下的協同成形,更成為全球華人文化圈的交易誌和演變史。本文為《等到下一代》部分章節書摘,聚焦於1960~1980年代的香港在東亞跨文化與華僑交流下的流行音樂發展,經二〇四六出版授權刊登,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在那段香港粵語流行曲的正史還未出現之前的60年代,固然一早就有粵語時代曲流行於華語世界,特別是於香港和東南亞。跟後來粵語歌由香港始發往外傳播不一樣,當時粵語歌也可以是由東南亞「倒流」回香港,才變得街知巷聞。1969年大熱的粵語歌〈鴛鴦江〉便是其中代表。查〈鴛鴦江〉的身世,其創念構成的地理跨域性,涉及日本、東南亞、台灣、香港不同的文化處境,實在可以用一個全新的⻆度來審視,也為未來將要發生的香港流行新紀元添上新閱解⻆度。

〈鴛鴦江〉的時代意義

〈鴛鴦江〉由鄭錦昌主唱,曾紅遍東南亞及香港。鄭錦昌是馬來⻄亞人,但馬來⻄亞、新加坡和泰國一直被香港稱為南洋(還可包括菲律賓和印尼),傳統上是沿岸華人漂洋過海發展的主要目的地,有根深蒂固的華僑社會和文化市場。早年華僑由中國南岸出發,主要包括福建,廣東特別是潮汕地區和香港,形成當地華語方言眾多,但主流以講閩南語和粵語為主(另有客家等)。時至今日,我們仍能在南洋聽到不少祖輩為華人的家族遺留下來的鄉音與故事。在一些專門販賣老唱片的店鋪(例如曼谷或吉隆坡多見)還可搜羅到不少當年南洋地區出版的中文唱片,當中不少為閩南、潮語,而更多的是粵語。

令這生產環境更形複雜的,是〈鴛鴦江〉的誕生,又因為先有在台灣廣為流行的國語歌〈水長流〉。這首國語時代曲,一度在台灣熱播,其時每首這樣的歌,都會衍生出更多不同版本。而無論粵語還是國語,兩首歌的原曲,其實都取自日本歌〈大川なかし〉(1959年)。

於是,有趣的現象發生了:一首日本歌先被改編為台灣流行曲,再被馬來⻄亞唱粵語的歌手演繹為粵語版後,最終在香港及全球粵語區大熱。

此曲也令鄭錦昌紅遍東南亞和香港,甚至吸引他到香港發展。他也真的曾赴香港發展,除了因為他往後創作的〈唐山大兄〉同樣大熱,也因為馬來⻄亞在1969年發生五一三事件,大選爭議引致馬拉人
「馬來人」的廣東話稱法。
和華人衝突,華僑社區多人傷亡人人自危,或至少是陷於不安狀態,演出及唱片製作不穩定的情況下,鄭錦昌於是到香港發展,可知這決定也有著社會因素使然。而香港在政治和社會環境方面,特別是經歷了1967年暴動後,社會已稍為復元,政府更是鼓勵文化康樂發展,整個社會轉趨穩定,並可說處於文化上升期。

更重要是,那時期正好是粵語歌曲的市場風口,而香港本地卻沒有太多唱粵語的歌手和作品來競爭。那是前許冠傑時代,粵語歌還未形成自己的主體及得到相應的尊重。唱粵語歌的人不是沒有,但地位及格調而言,還是被認為比國語時代曲和⻄方流行音樂低。

影視和日劇的加乘效果

後來所知的香港流行音樂黃金時期,除了跟電視潮流的推波大有關係,還有另一個賴以成功的基本因素,就是能在短時期內推出那麼多流行曲,借助的是大量的外來改編歌。顯然,在整個工業中,炮製動人或易上口的旋律可能比單單填詞難得多,這意味著,吸納改編歌是一道更快速有效的途徑,從而確立了這段改編曲目佔了極大比重的日子。

香港流行音樂改編日本作品填上中文詞演出,自有其歷史。譬如香港50~60年代,雖然電影製作中國粵語兩語種皆當道,但這期間粵語相關電影歌曲從質素
即台灣所說的素質、品質。香港用語為質素。
到地位都偏低,反觀國語歌除得到著名影星或歌星演唱之餘,幕後製作班底更是名家輩出。這時期也出現了一波與日本音樂人的合作,最著名如服部良一,他曾被邀專門為香港電影創作音樂,〈野玫塊之戀〉、〈香港之夜〉、〈說不出的快活〉、〈香江花月夜〉等等名曲如雲。

但真正沿用日本原曲譜上粵語歌詞而在香港獲得大流行,確實是70年代才開始之事。〈鴛鴦江〉不算是香港作品,但反映那時期「可以流行在香港的粵語歌曲」的跨域特性。

自此之後才出現流行度極廣的改編日曲,70年代初的例子,是由譚炳文唱出的〈雨夜的回憶〉,以及稍後和李香琴合唱的〈快回來吧〉(也就是出現在《92黑玫瑰對黑玫瑰》那首)。但要指出,〈雨夜的回憶〉的改編為粵語,可能不算是有意識的看中日本歌來改編,而是跟〈鴛鴦江〉的例子近似,先是有台灣版的流行(有〈淚的小雨〉、〈台北今日又是雨〉多個版本),這香港版改編,更多應理解為是對「在台灣流行起來的歌」的改編引進。由此亦可察覺,當時香港樂壇之風,也以台灣為重要參考對象,甚至可以說反而是台灣站在潮流之先。事實上,這時期台灣歌手及作品在香港亦大行其道,⻘山姚蘇蓉張帝等都活躍台港兩地,夜總會、電台、電視和唱片店都在熱播他們的作品。

但音樂工業界當時遠未察覺到日本歌往後的價值。真正為日本旋律揭開新一頁,並得到全城唱和人盡皆知的,是伴隨日劇《前程錦繡》推出由羅文主唱的同名主題曲,此作沿用由主⻆中村雅俊演唱的曲調,但譜上粵語歌詞,也是許多香港觀眾第一首熟悉且真正大行其道的日劇主題曲。

這日曲粵詞的主題曲組合是新鮮的,因為正值日劇在香港傳播的初始第一代時期,過往受歡迎的日劇主題曲,均只以日語搭國語的形式唱出,包括徐小鳳之前推出過的〈二人世界〉和〈柔道龍⻁榜〉。粵語遠未得到應有的肯定。〈前程錦繡〉為日劇主題曲和羅文創造了第一個成功里程。但這階段而言,改編日曲的成功仍是有限的,因為歌曲的流行,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借助了電視傳播威力,它並非一次日本曲調改編為粵語歌的單獨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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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月5日,香港無線「2002年度十大勁歌金曲頒獎典禮」上,頒發「榮譽大獎」給已故歌王羅文,眾多明星合唱〈幾許風雨〉紀念他對樂壇的貢獻。(攝影/Kin Cheung/REUTERS/達志影像)
2003年1月5日,香港無線「2002年度十大勁歌金曲頒獎典禮」上,頒發「榮譽大獎」給已故歌王羅文,眾多明星合唱〈幾許風雨〉紀念他對樂壇的貢獻。(攝影/Kin Cheung/REUTERS/達志影像)
1979前後,引爆日曲風潮之年

真正體現旋律與歌詞完美結合而絕對大熱的日曲改編粵語歌,要等到1977年推出由新人薰妮主唱〈每當變幻時〉(古賀政男曲,盧國沾詞),這曲的流行程度可屬空前現象級,也令新歌手薰妮一炮而紅。事隔多年,仍是香港粵語流行曲經典之作。這歌的開創地位,在於可說完全是在電視系統以外而走紅,此曲非關劇集,歌曲也由此前名不見經傳的歌手唱出,而一出來就歌者和歌曲雙雙大紅,此前從未發生。

現象級的〈每當變幻時〉即獲香港電台第一屆十大中文金曲獎,在一片已成名歌星之中(其他得獎歌星有徐小鳳、羅文、鄭少秋等),新人薰妮憑這曲獲獎,也是見證了音樂和歌詞本身的勝利,而非靠既有的歌星知名度。隨後的1978年,薰妮唱出同樣改編自日本老歌〈北國之春〉的〈故鄉的雨〉依樣大受歡迎,香港樂壇已清楚以後發掘樂曲寶藏的方向所在。

1978年開始是日本改編歌曲進入香港樂壇和市場的全面上升期。徐小鳳這年推出的《風雨同路》說明了幾個發展走勢。70年代這最後數年,將見證粵語歌的興起,品味政權之愛好改朝換代,正式要由國語和英文歌轉移到粵語歌的陣營中。體現於徐小鳳這張《風雨同路》,是當中十二首歌,仍有一半是國語演唱,像試金石一樣,粵語顯然還未被賦予足夠信心,叫製作人和唱片公司「膽敢」去出一張全粵語的唱片。原本的「國語歌星」徐小鳳可能也未準備好。同樣事情也發生在陳百強首張大碟《眼淚為你流》,這1979年的專輯,以一半英文一半粵語形式出現。這兩張專輯這種特殊的選唱語言設定,都可說是粵語歌正在轉型成主流地位的過渡期印證。

而這種改編也可能是全香港唱片業察覺到的共通密碼。至於將來作品要用粵語還是國語來唱,大家更是已有肯定答案。

1979前後可以說是引爆日曲風潮之年。那不獨是香港的事,也是中國的事。這不是一個巧合。中國和日本雖然在1972年已建交,但其時仍處文革時期,日本流行文化影響無從輸入中國。1979年,鄧小平訪問美國,中美建交,中國將要更開放的訊息確切無誤,而日本也向來對美國的政策馬首是瞻。從此,日本流行文化,從電視劇到音樂,被賦予親善大使的任務,成為重啟國門後中國人能看到的第一個戰後日本印象。

然後80年代來了,通過70年代已走紅的山口百惠、三浦友和的各式日劇,⻄城秀樹、澤田研二的歌藝和前衛形象,再加上稍後的近藤真彥、中森明菜,日本流行文化已是全盤進佔香港。

香港也出現了新的偶像歌星譚詠麟張國榮,兩人同時橫掃樂壇,都帶一份日本偶像的包裝方式。值得留意是,他們都非全新歌手。譚詠麟早在溫拿樂隊時代已率先走紅,及後到台灣發展,1979年才回流香港以單飛歌手身分再出道。張國榮之前也曾出過英文專輯《I Like Dreamin'》,和不太成功的粵語唱片《情人箭》,他們二人事業的轉捩新征程,不謀而合都是憑改編日本歌曲,通過再包裝而成就。

此後,眾多新人或已成名歌手,新唱片中可能都會出現改編自日本的歌。不完全統計,這些年來可能數量超過2,000首。

發展過快的偶像及粵語歌市場,亟需「改編」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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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月17日,香港歌手譚詠麟(右)和張國榮(左)在第25屆十大中文金曲頒獎典禮上,獲頒「金曲銀禧榮譽大獎」。(攝影/Kin Cheung/REUTERS/達志影像)
2003年1月17日,香港歌手譚詠麟(右)和張國榮(左)在第25屆十大中文金曲頒獎典禮上,獲頒「金曲銀禧榮譽大獎」。(攝影/Kin Cheung/REUTERS/達志影像)

大量改編日本歌背後實在有香港音樂工業及市場的原因使然。首先是發展過快的偶像及粵語歌市場,急需新作品推出。這是娛樂圈跟紅頂白的風氣使然,如日方中的譚詠麟、張國榮,如何把他們的走紅程度利益最大快,當然就是加密推出唱片的速度。多產量背後需要穩健高質的曲式支持,等不了香港本地音樂人的原創了,日本歌就是最現成的選擇。

而這個選擇從音樂構成上也成立,相比起⻄方流行音樂,日本當代流行歌風更接近香港或者說是華人文化。客觀上,日本流行曲旋律多同為五聲音階,尤其是中或慢板的歌曲,可供填上中文詞的兼容性強大得多。日本的流行工業已極為成熟,作品類型風格早已得到市場驗證,一般日本流行曲也是在短短5分鐘之內,並往往有原歌詞的故事或象徵可參照(雖然這一點香港詞人似乎更喜歡另行創新),但對理解一首歌之意境,投入感情都起了良好作用。這時英美雖然同為音樂盛世,可是美國天王如米高積遜(Michael Jackson)
台灣譯名為麥可.傑克森。
麥當娜(Madonna)
台灣譯名為瑪丹娜。
,英國則流行新浪漫電子,都難以想像能方便地將這類作品改成粵語。

但日本歌卻聽起來已相當親和,單音發音節奏也和粵語相通,加上情感表達上的東方色彩,可理解為文化上的共通,但又不乏現代樂理的合潮編曲和樂器創作方式。因此只要聽到適合的旋律,稍作編曲調校,找來香港填詞人花一兩天譜上歌詞便行,比從零開始寫曲再填詞快捷得多。

還有一個不能不提的業內因素,就是其時香港主要唱片業由英美唱片大品牌管理擁有者不少,如EMI和寶麗金,都是跨國唱片龍頭。他們在日本自然也有分公司,於是形成同一集團下,香港公司和日本公司有密切業務和創作聯繫,譬如香港寶麗金和日本寶麗金就可有暢順的渠道,方便版權的洽談及引進。這種行業便利性也大大催化了選用日本歌的偏好和動機。去到1985年,以無綫十大勁歌金曲和香港電台十大金曲兩個具高代表性獎項為例,兩個名單上的10首得獎歌之中,改編自日本歌的都佔6首之多。

1985年無綫電視十大勁歌金曲

〈愛情陷阱〉(主唱:譚詠麟,作曲:芹澤廣明,填詞:潘源良)

〈情已逝〉(主唱:張學友,作曲:來生孝夫,填詞:潘源良)

〈不羈的風〉(主唱:張國榮,作曲:大澤譽志幸,填詞:林振強)

〈聽不到的說話〉(主唱:呂方,作曲:杉真理,填詞:向雪懷)

〈誰可相依〉(主唱:蘇芮,作曲:林敏怡,填詞:潘源良)

〈日本娃娃〉(主唱、作曲、填詞:許冠傑)

〈壞女孩〉(主唱:梅艷芳,作曲:CharlieDore,JulianLittman,填詞:林振強)

〈暴風女神Lorelei〉(主唱:譚詠麟,作曲:芹澤廣明,填詞:林振強)

〈雨夜的浪漫〉(主唱:譚詠麟,作曲:鈴木喜三郎,填詞:向雪懷)

〈十分十二吋〉(主唱:林子祥,串燒歌)

1985年香港電台十大金曲

〈雨夜的浪漫〉(主唱:譚詠麟,作曲:鈴木喜三郎,填詞:向雪懷)

〈誰可相依〉(主唱:蘇芮,作曲:林敏怡,填詞:潘源良)

〈不羈的風〉(主唱:張國榮,作曲:大澤譽志幸,填詞:林振強)

〈聽不到的說話〉(主唱:呂方,作曲:杉真理,填詞:向雪懷)

〈最緊要好玩〉(主唱:許冠傑,作曲:許冠傑,填詞:林振強)

〈蔓珠莎華〉(主唱:梅艷芳,作曲:宇崎龍童,填詞:潘偉源)

〈情已逝〉(主唱:張學友,作曲:來生孝夫,填詞:潘源良)

〈每一個晚上〉(主唱:林子祥,作曲:AndrewLloyd-Webber/黃自,填詞:林振強)

〈順流、逆流〉(主唱:徐小鳳,作曲:蔡國權,填詞:蔡國權)

〈愛情陷阱〉(主唱:譚詠麟,作曲:芹澤廣明,填詞:潘源良)

港、台、日組成的東亞流行文化區

香港、台灣和日本的文化互動從50年代開始就相當頻密,而且操作的形式絕非某一方的單向強勢輸出,對方被動的接收輸入,而是人才、風格乃至產出都三地互為輸送,結連成一個自由貿易下的泛東亞文化共同體與市場。三地組成了東亞流行文化區的第一圈層和創意源頭。中國大陸開放時間上有滯後,所以直至到80年代,當地的流行觸覺比起港台日而言還存有時差,加上版權問題還沒有處理好,以至這些流行曲被輸入中國的方式極不一樣,大部分是以盜版和私域內傳閱的方式,形成不了健康產業鏈,這大大打退三地其時對開發中國市場的念頭,連隨在文化生產和交流上,也存在長時間的割裂。中國雖作為亞洲的重要構成,其時可說竟不屬於上述的東亞流行文化共同體。

即使當時夾在亞洲(及世界)與中國之間,香港信奉自由市場,是一個向外型的模式,最大程度上和世界接軌。拒絕封閉、單一、內望、官式、謊言、非理性、自上而下的價值,而是保持高度清醒、理性、文明、開放地去對待世界以開拓市場。這種社會的基本判斷與共識,直接或間接經歷過中國文革災難的香港人特別自覺(大面積的批鬥運動雖沒有在香港發生,但基於香港跟廣東省關係之密切,香港人極多有關文革亂象的一手訊息及逃亡者的親身證言,讓大家能清楚判斷),於是在文化認同上,在亞洲和中國之間,當時香港偏向泛亞洲就更不足為奇。

而在這種透過天王巨星而結連三地的流行文化人才交流中,最成功的當然是台灣的鄧麗君。她所以能成為跨代際全球華人的共同記憶,正好就因為她本身的這份跨域本質,實在已超越了單純作為台灣女兒的身分,很好地演繹了這裡述說的泛東亞文化共同體身分。

鄧麗君60年代就在台灣走紅,70年代初頻赴香港發展,並跟其時崛起的重要新媒體無綫電視有密切合作。鄧麗君的知名度可說橫跨整個70和80年代,不僅在自由世界的日本、香港、台灣,更是以各種私下流通的方式,在其時仍封閉的中國大陸地區悄悄流行起來,以至文革結束,改革開放初年流傳於中國有這樣一種說法:白天聽老鄧,晚上聽小鄧。意思是全中國白天需聽從鄧小平的講話指示,但一到晚上就家家戶戶聽鄧麗君的「靡靡之音」。

日本階段過後,鄧麗君其後有頗長一段時間長居香港,並推出改編自中島美雪作品的粵語歌曲〈漫步人生路〉等,儼然有如香港娛樂圈一份子。1989年5月在香港舉行的「民主歌聲獻中華」大會上,鄧麗君唱出了〈家在山那邊〉,毫無疑問,鄧麗君其時已和香港站在一線。香港的特殊地位,正在於這種包納性,它歡迎四方流徙而來,擁抱理想又能發揮才華的人,並成為這些人給世界看見的閃亮舞台。

紅白歌唱大賽成為一種世界之窗:娛樂、文化與投票

對香港藝人而言,日本這個舞台,是真正的世界舞台。那裡有最高質素的製作,最具創意的演出概念,每每令人目瞪口呆拍案叫絕。有這個印象,興許是因為香港很早便有觀賞每年除夕夜日本紅白歌唱大賽的習慣。現在可能很難想像,70年代早期,香港觀眾就喜歡看紅白,去到一種以為自己也是這除夕直播派對一分子的地步。後來香港人流行視日本作「鄉下」,跟這種歌影視養分不無關係。

那是有電視轉播紅白比賽開始,起碼在地域意識上,是跟「外面世界」同步了。但其實,早年香港電視台並非同步在除夕夜即時轉播紅白,而只不過是延後播出,譬如以能查察的1983年香港大除夕夜的電視節目時間表而言,無綫翡翠台是晚上9:05分開播,節目名稱為「全日本紅歌星大賽」,中間播放夜間新聞後於11:30續播,時間長度就剛好跨過香港時間倒數新年一刻。

那東京表演現場的可觀娛樂性當然是核心原因,相信其時對香港觀眾最大的衝擊,一類是那些天花亂墜誇張極致的表演服飾,一個晚上總會有這樣的演出高潮:猶如參加傳統祭典的抬神輿者推著巨大神獸出場,眾人把歌手從舞台上徐徐升起,女歌星在最高處把裙擺放下,輻射性地展示了三層樓那樣高且金光閃閃的誇張裝扮(就如翁倩玉唱〈愛的迷戀〉時那展翅式長裙的升級版)。當然又不缺少⻄城秀樹1974年初登場唱〈傷痕纍纍的羅娜〉那黑俠梭羅的造型,以及數年後澤田研二穿一身白色船長服啖著真的在燃點的香煙唱〈OhGal〉的妖魅。

但在這些極端的「瘋」味過後,往往又有老派藝人簡樸地唱出如泣如訴的傳統演歌,並且得到極高的尊重。那是《菊與劍》那矛盾美學在舞台上的恰切反映。紅白風潮所及,不僅每年紅白的演出歌曲,都會結集成精選大碟在香港發售,更激發出初期的專門介紹外國流行音樂的雜誌,一步步演變成日後80年代偶像周刊和⻘年周報的大市場。

除了娛樂和追偶像,作為觀念教化,紅白為什麼也可同時作為教材,是因為紅白雖名義上是比賽,但電視機前觀眾又經常看到原本是互相激鬥的兩隊人,其實又可以在演出過程中為對方伴舞打氣拍掌唱和!這種精神上的文明比鬥,令人印象深刻。

以及到最後不無重要的一幕:香港孩子第一次看到投票的激烈過程及其被認受的公平結果。紅白是具象的,單單以視覺就令人震撼,並留下難忘時刻,絕對的視聽之娛。意想不到的是,除了聲色之外,它竟然讓我們看到通常隱藏起來的制度與文明。

《等到下一代——香港流行文化與身分認同史備忘 1970s-2000s》,李照興著,二○四六出版
《等到下一代:香港流行文化與身分認同史備忘1970s-2000s》,李照興著,二〇四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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