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傳真〉
「不能在台灣的土地上唱台灣歌,是我這世人最大的遺憾!」台灣國寶歌星文夏
在電台廣播流行的1960年代,是戰後台灣本土歌曲的一個開端。二戰前,台灣歌謠好不容易在日治末期1930年代有了一些發展與傳唱,卻因為戰爭戛然而止,而戰後的政治事件與社會的氛圍,使得台語流行歌曲與歌謠抑鬱發展,但仍有膾炙人口的民謠傳唱,直至1960年代隨著經濟較戰後初期好轉,以及電台廣播的推播流行,台語歌曲有了廣泛性的流行。
然而1960年代的好景不長,台語歌雖有了電台、電視廣播的推播流行,但隨即而來的警總查禁與廣電法的台語限播,台語流行歌曲的發展猶如早夭的嬰孩。台語歌手無不紛紛改唱國語歌曲或轉往國外發展,台語歌者處境堪憐,一如文夏所言。直至解嚴後這屬於台灣的大眾詩,才漸漸進入台灣庶民百姓的生活之中。
日本演歌是台灣1950年起的60年間,老一代及中生代台語歌曲製作、歌手演唱吸納的養分,主要來自於日治時期的日本教育。台灣早期主要詞曲作家、藝人,大多接受日本教育,或受赴日留學的影響,詞曲皆帶有濃厚的日本演歌調性與歌唱技巧,且大部分的台語歌曲,採用演歌原曲編曲、台灣作詞,俗稱翻譯歌或是演歌台唱,這樣的曲風形式,在台灣的台語流行歌曲產業與社會蔚為風潮。
日本演歌擅長描寫愛情、物、景、人、境、地等多樣性,但早期台語歌因為社會氛圍的關係則偏重愛情的描寫,流露著猶如小情小愛的篇章。直至1980年代後,社會氛圍逐漸開放,才有激勵社會的台灣歌曲如〈愛拚才會贏〉(1988),以及1990年的新台語歌〈向前行〉的流行,台灣才逐漸脫離日本演歌,而有了真正屬於本土的大眾詩。
白露時節的初始,仍是暮夏炙熱的二林街道午後,穿過百年古宅的長廊。
「阿伯有在嗎?」
沒應聲!內心有點粉絲會偶像的忐忑不安,「會不會偶像還在睡午覺?」內心竟然也十足歹勢,還要打擾這位1960年代中台灣最ヒット(Hit)的歌星嗎?
「阿伯有在嗎?」稍拉高嗓門! 「喔!你來啊!稍等著!」
「不通擱講仔啦!我會足歹勢。」
少年時期受日本教育,已經是老歐吉桑的他,邊走邊招呼穿過天井來到客廳。操著如詩般柔美的台語言談,舉止仍流露著那文人雅士的氣質風韻。一坐定就呼喚看護備茶,我直說:「麥擱麻煩啊!」聊表拜訪打擾之意!洪家是日治時期,二林地區(大城、芳苑、竹塘)的仕紳、名門望族,家境經濟富裕。
「阿伯是台灣尚早的斜槓藝人喔!」他傾耳,「啥!」似乎沒能理解眼前,我這位年輕人的「哏」。
台灣早年唱歌演藝是一項經濟收入算是不錯的工作,尤其是在以農業經濟為主的時期,幾場登台演唱下來可能是公務員整年的薪水,農夫的好幾年。一般歌者若是有機會在廣播電台紅了,唱歌幾乎成為生涯的職業。但洪弟七似乎並不以歌壇為人生舞台,仍守著公務員的本業,業餘時間登台唱歌,讓歌唱成為終生的業餘工作。這讓我想到日本攝影家植田正治,自謙為業餘攝影的愛好者,或許這樣才會找到一位歌者或創作者心中理想的那一份純粹。
失去了終生的聽眾,孤身落寞的洪弟七,說話的聲音變小了。「阿伯!彼間我知! 有真濟歐吉桑、歐巴桑攏勒唱演歌,嘛貼很多演歌的ポスター(poster,海報)。」
洪弟七眼神亮起來說:「你少年郎你也知,你同輩很少人會聽演歌。」
「我擱較老派所以足愛聽演歌,你的〈離別月台票〉、〈懷念的播音員〉、〈流浪 三兄妹〉我攏真熟。」老人家一聽笑得輕鬆,演歌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似乎也驗證 了我們對於台語歌的喜愛也是同一掛的。
台灣1960年代的台語流行歌曲市場,描寫情愛的台灣詞,加上日本流行的演歌曲,在當時是比較容易造成轟動、暴紅。再利用爆紅歌曲,採用近似歌曲名稱,進行搭便車效應的歌曲行銷手法。在當時經濟發展的階段與社會氛圍,創意並非是拓展市場的主要手段,能夠朗朗上口歌名好記,就有可能爆紅、造成轟動,這樣的曲風才是主流,很明顯的迎合市場口味。因此衍生了系列式的歌曲,像是月台票系列、哀愁、離別、懷念、流浪、列車、港都、火車站系列等等,都是當時日本演歌台灣演唱的市場特性。
「講到這兩首歌,講起來是是不同款情景,〈離別的月台票〉是對著眾人都會有經驗的情愫描寫,而〈懷念的播音員〉是對著個人情感抒發,可以說是大眾對著喜愛明星的經驗,是這兩首歌較大的差別,兩首都ヒット。」
「所以一首是追人,一首是追星,你是台灣月台票最多的紅歌星,有離別的月台票、斷情的月台票、哀愁的月台票。」
三首歌成為了一個故事篇章,是早年台語歌曲除了市場性外,似乎也不難理解會出現系列歌曲的來由。筆記本裏滿滿的日文與註記,洪弟七努力解說著,那演歌、詩的優美,這也是他上台前必要的功課。日本昭和3年出生的他,日語、日文書寫流利,是一輩子與日本民謠文化的連結,也是少年孕育的底蘊。
電視播放的是NHK世界遺產節目,觀看日本電視節目,成為洪弟七足不出戶整日唯一的娛樂與活動。大螢幕的電視與字幕有了更好的收看品質,對於他而言,觀看日本的文化與內容,勝過台灣所有電視節目的吸引,成為他老人家主要的日常。比起需要身體條件的音樂演唱與喜好,現在也只能放在那清晰如昨的記憶裡。
「阿伯!按呢上課足艱苦!」
「我愛唱歌是因為上音樂課,我的音樂老師對我講,你有想要朝著歌唱演藝發展嗎?那樣是一種鼓勵、尊重。後來我返來台灣,就愛唱歌、愛去比賽,講起來日本就親像我第二個故鄉,雖然留學生活不長7年而已。」
在日本生活高壓的教育環境下,音樂老師鼓勵的力量,讓洪弟七人生、人格的影響整整80年未減,而日本留學時長也只不過他人生十分之一不到,卻成為他第二個故鄉。如同莎韻的故事,在這一位長者的口中娓娓道來,師生就是尊重、鼓勵、仰慕之情,如此單純的力量而已。
可能受早期日本教育與文化影響,加上公務員的身分,洪弟七生性低調,在意自己的人格,不去冒犯到別人,頗有自己的生活樣態,即便歌曲大鳴大放,也未改變其生活模式。
「阿伯!阮有一些二林朋友,住在街仔路,知影〈離別月台票〉、〈懷念播音員〉,但是攏不知有洪弟七這個人!」
「哈哈!你是講我不夠紅嗎?我愛唱歌,我嘛有關心排行榜,我的歌都有進榜而且攏在頭前幾名。」
「歹勢啦!我沒有按呢的意思!」
「阿伯!文夏有被禁唱不少的歌,你有嗎?」
「〈離別月台票〉的歌詞,開始我是請我同事洪換秋寫,伊是公所秘書,請伊按日 本詞翻譯過來,翻得很美很有感情,但是歌曲的詩講究韻腳,所以就沒辦法唱,後來我改一些詞,有韻腳這樣就可以唱了。歌詞的情意,也要有編曲的配合,而且可以鬥起來,按呢就會很好聽。」
「歌曲就是要有感情,在台灣唱的雖然是日本演歌翻譯抑是改編過來,但是我攏是用原曲意思、台灣的詩來思考,予唱歌時有畫面,唱出咱台語歌的感情。」洪弟七一臉嚴肅地說著,他對於歌曲的態度。
「但是你的〈懷念的播音員〉是探戈。」
「有啦!唱歌嘛是愛變一下,才有不同款路(歌路)。親像陳雷唱歌要出唱片,有一天來找我,放歌予我聽。我感覺伊的唱法跟黃三元有一些同款,我認為唱歌不能有同款路數,建議一定要有自己唱法。寫詩、詞、抑是唱歌,是演唱者自己,對感情一種解釋(詮釋)。」
深怕眼前年輕人無法理解,高齡93歲的他努力說明詞、曲、演唱三者的關係。對歌曲情感的執著與認真,正如他牆上民國51年中廣歌唱比賽第一名的錦旗,58年來仍如新的保留著。
「阿伯!時間不早啊!咱要相辭囉!」執意穿過長廊送我離開,是他基於人情之禮與情感的堅持,那道別的身影正如他傳唱的大眾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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