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至今,10年間有14位外國籍遠洋漁業觀察員在遠洋漁船上死亡;其中3位,死在台灣經營的漁船或運搬船上,1位受到死亡威脅、上岸數月後自殺。這4起都與台灣有關,最近的一位,是2020年3月吉里巴斯觀察員艾利塔拉.卡伊艾魯瓦(Eritara Aati Kaierua)之死。接二連三的觀察員死亡案件,已讓國際組織關注:究竟觀察員承擔什麼職業風險?又為何死亡的觀察員,相當比例是發生在台灣遠洋漁船上?
我們訪談國際組織、上過台灣漁船的國外觀察員、死亡觀察員的家屬等等,試圖拼湊遠洋漁業觀察員在漁船上所遭遇的,以及待還原的真相。
2020年2月13日,40歲、來自吉里巴斯籍的遠洋漁業觀察員艾利塔拉,登上台灣籍圍網漁船「穩發636號」,從中西太平洋的密克羅尼西亞向東南航行。出海不到1個月,2020年3月3日,航行至南太平洋的諾魯經濟海域時,他被發現在船艙內身亡。家屬得到艾利塔拉死亡時的照片──倒地,臉部朝上,T恤上沾上幾滴血漬。
「穩發636號」是一艘船齡約30年、1,000噸以上、造價約新台幣7億元的鐵殼船,長年在中西太平洋漁場捕撈鰹魚和鮪魚。
死亡當天清晨6時,艾利塔拉仍照慣記錄著漁撈日誌,他寫到:「開始搜尋漁場」。當時,船上包含台籍船長黃俊雄、台籍大副夏碧宗共6位台籍幹部,有33位菲律賓和越南籍漁工和1名美國籍直升機航員。
吉里巴斯委任的法醫初步判定,艾利塔拉死亡時,頭部疑似受到重擊,但當年10月中船公司聘僱的紐西蘭法醫改判死因是高血壓,但這名法醫並未到現場看過屍體。截稿前,吉里巴斯政府的調查仍在進行,基於偵查不公開原則,吉國無法提供細節。
艾利塔拉的離世,掀起國際關注。英國《衛報》(The Guardian)以〈失蹤、危險和死亡:漁業觀察員正面臨什麼事?〉為題報導;綠色和平等倡議團體代表艾利塔拉的家人,向聯合國投訴,呼籲聯合國確保調查公平公正,並重視觀察員人權。
就在艾利塔拉死亡的前11天,他在船上發給妻子卡班琪(Tekarara Kabangaki)和4個孩子一封信,他留給家人的最後一句訊息是:
「我愛你們,希望你們都好。」
「艾利塔拉是我小時候最要好的朋友,」艾利塔拉姊姊妮可拉(Nickora Kaierua)接受我們專訪時回憶道。大海、環礁和潟湖是艾利塔拉和姊姊小時候的遊樂場,他們在吉里巴斯,依海而生,天海一色和日落月升是他們的尋常風景。艾利塔拉的爸爸是漁船上的輪機師,當爸爸的漁船靠岸時,姊弟倆會在停泊的漁船上玩捉迷藏。
艾利塔拉不如姊姊開朗健談,他寡言耿直,有很強的學習力,從小渴望像父親一樣成為航海人。他從吉里巴斯的海洋訓練中心畢業後,便在德國的貨櫃商船上航行,時常一出去就是10個月,但熱愛海洋的他,不怕辛苦,反而享受海上工作的樂趣。
「小時候我們說,未來我當機師,他當船長,一人在天空飛,一人在海上航行,」妮可拉目前在索羅門航空公司擔任品質控管工程師,她說著說著,就笑了。
父母很早離世,艾利塔拉和姊姊是家裡的經濟支柱,還支持小12歲的妹妹繼續念書,包括資助她在台灣攻讀大學學位。
外籍觀察員在台灣漁船上死亡的情況,已引起關注。2010年至今,至少有14件觀察員死亡的案例,這還不包括無法獲知的人數。這14件中,有4個案件與台灣漁船或運搬船有關。
台灣成為10年內有紀錄的觀察員死亡案件中,最常見的船隻經營國。第二名則是中國。
觀察員上台灣漁船,是否真的高風險?漁業署長張致盛在訪談時回應:「不能因為他們是上台灣漁船,就認為台灣漁船上有危機,這樣對台灣不公平!」他認為台灣遠洋漁船在全世界的數量就多,時常單一違規或個案事件就嚴重打擊台灣的國際形象。相較台灣,漁業署認為中國籍漁船在海上的行為卻比較少被關注,「台灣漁船做錯了,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我們認為關注度上應該是要一視同仁。」
不論發生在哪個國籍的漁船上,這些年頻繁傳出觀察員的死訊,凸顯這份工作的高風險。
艾利塔拉的死亡意外帶出了另外5案,讓米切爾深切憂慮,黑數到底有多少?
觀察員工作重點也包括回報非法、未報告及不受規範的捕撈 (Illegal, Unreported and Unregulated fishing, IUU)。據國際組織估計,IUU捕撈佔了全球遠洋漁獲的五分之一,市值約235億美元(約新台幣6,500億元)。在船上的特殊角色讓觀察員們被孤立,加上日漸枯竭的漁業資源、和業界惡性競爭,讓他們近年面臨更多危險。
2013年,戴維斯在國際漁業觀察員和監督會議(International Fisheries Observers and Monitoring Conference, IFOMC),將海上漁工遭受虐待及人口販運的議題拉上檯面,引來熱烈關注,但在會後他卻遭到不明人士威脅,之後黯然辭去做了15年的觀察員工作;直到2015年他重回崗位,卻在重返後的第一趟運搬船任務,9月10日,與世道別。
他的死亡疑點太多。巴拿馬政府1年內、在沒有調查報告下草率結案;但戴維斯死亡至今,美國聯邦調查局(FBI) 都還在調查。非營利媒體《Reveal News》也在他死後3年刊出調查報導,證實戴維斯死前曾與「Chung Kuo」船隊有多次交手:
8月18日,他在登上「Chung Kuo 39號」漁船確認漁獲轉載時,被船員威脅。
8月22日,他懷疑另一艘同樣以Chung Kuo為名的漁船,刻意掩蓋捕撈北方藍鰭鮪魚,拍了至少167張照片,包括因去頭去鰭導致難以辨識魚種的50張照片,其中一張他確定是北方藍鰭鮪,便立即通報。(編按:北方藍鰭鮪是價值最高且數量最稀少、在捕撈配額中最為嚴格的鮪魚魚種)
8月30日,他回報一位印尼籍漁工在「Chung Kuo 858號」死亡。
後來得知,在戴維斯失蹤前,一位「Victoria 168」的幹部到他的船艙內,要求他簽署一份文件,不久後他就消失在海上。
「Victoria 168號」在事件爭議後,於2019年改名為「Kai Hang 168」。
戴維斯的死震驚觀察員界,同時在國際上燒出熊熊怒火,觀察員的安全問題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也掀起了改革的聲浪。
米切爾和戴維斯是工作上的好友兼夥伴。雖已離事件發生5年,受訪時提到戴維斯的離開,米切爾仍掉下眼淚,「如果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戴維斯身上,那可能發生在任何觀察員身上。」
擔任美國觀察員超過10年的崔恩(Hiep Tran),在IATTC的觀察員計畫下監督東太平洋的運搬船。他在台灣人經營、掛上萬那杜籍的權宜運搬船上用Facebook和我們通訊。崔恩說,他在船上可以隨時向主管回報狀況,在幾小時內能得到回覆;遇到緊急狀況時,他可以按下通訊設備上的SOS的紅色按鈕。岸上單位給他的支援,讓他能在海上工作時感到安心,也因此,他成為少數願意具名受訪的觀察員。
「在戴維斯離開後,組織大幅改善美國觀察員的通訊設備,就是為了避免有下一個戴維斯,」崔恩在法屬玻里尼西亞300英哩外的海域受訪時說,並傳來一張他在船上所配給的通訊設備。
2015年戴維斯之死帶來改革,中西太平洋、東太平洋和大西洋都修訂了觀察員的最低安全標準,但觀察員的死亡案件還是接二連三,尤其是在中西太平洋上工作的太平洋島國。
離世的觀察員中,就有7成來自許多人比較陌生的太平洋島國。《報導者》花費數個月,接觸並採訪來自吉里巴斯、索羅門群島、萬那杜等島國觀察員,發現即使區域漁業組織紙上已規範安全最低標準,多數島國仍未符合,島國觀察員仍暴露在高危險的工作環境下。
太平洋島國觀察員監督來自世界各地的漁船,其經濟海域供應包括台灣在內的全球60%的鮪魚來源,他們一旦舉發漁船違規,船公司可能會立即被要求停止作業、或開罰上百萬美元,而他們卻沒有像IATTC或美國強力對觀察員權利的協助。
受訪的島國觀察員得知我們來自台灣,即便在海上工作再忙,下船後都想盡辦法與我們聯繫,他們擔憂地說出產業的黑暗面,會使他們失去工作或被找麻煩,所以請求匿名受訪,而他們的共同訊息都是:「我們希望自己的同伴不要再有相同的遭遇」。
有10年經驗的島國觀察員阿貝爾(化名),過去有9成時間被派遣至台灣的延繩釣船上。「任何一位觀察員的離去,對我們都是打擊,」他強調近幾年觀察員在派遣和回報時被威脅或騷擾的頻繁程度,已倒退回2000年區域觀察員計畫(Regional Observer Programme)推動初期的狀況。「我們的權利長期不受重視,觀察員死亡調查也被草率了事,」阿貝爾為此相當挫折。
根據皮尤慈善信託基金會(The Pew Charitable Trusts)的報告,全球鮪魚的超額捕撈(Overfishing)已達到難以維持生態平衡的程度。從市場面來看,2018年全球鮪魚的捕撈量比2012年高出12%,但市值卻下降2%;也就是說,業者必須提高捕撈量,才能獲取過去相同的收益。
讓阿貝爾持續這份高風險工作的動力,來自他的3個孩子:「我希望我的孩子還有魚可以吃。」他的社群頁面大頭貼,就放著他留著長髮的小兒子。
另一位42歲的島國觀察員羅西(化名),擔任漁業觀察員超過20年,上過台灣、中國、韓國、日本等國的圍網和延繩釣船,目睹過至少數十次的違法捕撈或違規行為,曾在船上經歷過船員鬥毆,也曾被船公司賄賂、要求他掩埋真相。
大型圍網船牽涉的漁撈利益龐大,耗資新台幣7億元以上造價,每趟油錢耗費7、8百萬,漁業合作費2、3千萬,加上聘僱6、70位船員的成本,營運經費極高。受訪觀察員表示,船公司知道違規被抓所付出的代價,也因而普遍有賄賂島國觀察員的情況。
「不只是台灣,船東的慣性賄賂已是文化,小至300美元(約新台幣8,000元)的膳食補貼,到一趟5,000美元(約新台幣14萬元)的遮口費都有,只是很少會被外界報導,」羅西說。島國觀察員每日海上薪資大約在30~75美元(約新台幣800~2,000元)之間,是全球觀察員計畫中薪資特別低的一群,在海上面對的,卻是千元美金的誘惑。
羅西甚至有一段時間被島國負責派遣觀察員的專員勒索,因為專員知道船公司會給觀察員行賄金,強迫他每次出航要繳交1,500美元(約新台幣4萬元),不然會被分配到船況惡劣的漁船,甚至無法被派遣;其他受訪的資深島國觀察員,也提到類似的陋習。
資深的吉里巴斯籍觀察員塔法瑞(化名)提到,在2015年,部分吉里巴斯觀察員受不了觀察員的安全與薪資條件,發起連署,並拒絕出航一週,吉國政府終於決定對話,並在2017年調漲觀察員合約的海上薪資,但其他的安全條件仍未獲得改善。
塔法瑞表示,紐西蘭曾在觀察員最低安全標準修訂後,提供吉國政府經費,幫100多位吉國觀察員購買每台300澳幣(約新台幣6,400元)的衛星通訊設備,但吉國政府至今未提供,而這筆錢不知去向。「我們有啊!只有在新聞中有拿到,」塔法瑞無奈地開玩笑。
庫克非常感嘆,觀察員最低的安全標準修訂通過,但艾利塔拉卻沒有機會按下那顆他應有的通訊設備SOS鍵,「2020年,我們還是失去了艾利塔拉。如果吉國政府按照規定,也許這場悲劇就不會發生。」
2020年10月中,艾利塔拉案件的調查有了遽變──從一開始的「疑似他殺」,轉為「高血壓自然死亡」。
我們獨家取得了艾利塔拉上船前的健檢報告,發現他並無任何高血壓或心臟相關的慢性疾病紀錄。
《報導者》於2020年10月20日向吉里巴斯的調查官烏巴托伊(Mamara Ubaitoi)以電子郵件確認,他回應:
「調查仍在進行,我們還不滿意新的法醫所提供的報告,仍在尋找另一位獨立的、和公司沒有關係的法醫。」
烏巴托伊確認,這位紐西蘭籍法醫,從未踏上吉里巴斯一步。也就是說,這位法醫並沒有親眼看到屍體。吉里巴斯警察署署長托坎塔塔克(Loeru Tokantetaake)以電子信件回覆《報導者》,雖然穩發在2020年10月中交付保釋金、辦理離港手續,但調查仍未結束。穩發繳交了10萬澳幣(約新台幣215萬元)離港,在索羅門經濟海域重啟捕魚作業。
我們多次聯繫穩發漁業,公司公關在電話中低調回應我們:
「艾利塔拉的死我們也很遺憾,我們就是盡量低調好好配合吉國政府的調查,但基於偵查不公開原則,無法透露細節。」
他們僅透露,穩發確實在吉里巴斯聘僱一位律師協助調查,並且表示在調查期間,船員的薪資都有如期支付。
漁業署署長張致盛,針對艾利塔拉的調查進度回應《報導者》:
「我們漁船如果是做錯了,就是回歸司法,不需護短,迴避或掩飾,該怎樣就怎樣⋯⋯。但如果是因為生理或其他原因,也不應該歸咎是我們船東有問題。」
「目前看起來,最後他們(吉里巴斯政府)讓穩發離開,是沒有證據證明這個人在船上受到暴力或不合理待遇。船東給我們的訊息,錄影帶都很清楚,整個過程都沒有人進去他的房間⋯⋯。」
「第一份驗屍報告是推測(他殺),後來第二份報告,就沒有證據說是他殺的嫌疑⋯⋯。如果在吉里巴斯有這樣(他殺)的事實,回到台灣該做的裁罰,我們還是會做。但目前還沒有相關的證據⋯⋯。」
艾利塔拉的死因依舊撲朔迷離,雙方政府和船公司都有各自的態度。
離世觀察員的調查,時常因缺乏調查機制,真相如沉入大海的石頭。至今8成以上通報案是沒有結案報告、死因仍然不明、甚至是完全未展開調查;全球17個區域漁業管理組織,包含中西太平洋漁業委員會(WCPFC)在內,僅有4個有制定觀察員死亡或失蹤的處理流程。在資訊極度不透明的情況下,導致調查也特別困難。米切爾不斷地強調,「沒有能反映實際情況的數字、足夠透明的資訊提供調查,沒有辦法真正改善問題。」
艾利塔拉案的調查起初給了家屬一絲希望,但調查方向的急轉彎,給家人非常沉痛的打擊。家屬不斷向警方取得驗屍報告,卻屢次被拒,但穩發公司卻能僱用法醫和律師,取得這份報告。艾利塔拉姊姊妮可拉在之後持續與我們保持聯繫,截稿前她傳來訊息:「他們(穩發漁業)有權有勢又精明,我們只是一個貧困的家庭,想要一個合理的結局。」
「我們不希望任何觀察員,或是任何家庭,再需要經歷像我們一樣的痛苦。不論是意外,還是謀殺,觀察員的死亡總是被忽視,沒有公平公正的調查。」
戴維斯曾因哀痛一位在海上死去的觀察員好友,創作一首關於觀察員歌曲,表達對他的思念。他生前曾在甲板上彈奏烏克麗麗,唱著這首歌,其中一句是:
「有些人聽說他失蹤了,或許他已經被找到了。」
這首歌諷刺地成了戴維斯的主題曲。3年前,戴維斯的父親在未能求得兒子死亡真相之下,也離開人世。
而艾利塔拉的離世,留下了患有心臟疾病的妻子、4個孩子在吉里巴斯的拜克曼島 (Tarawa)。她沒有倒下,自籌7,000澳幣(約新台幣15萬元)舉辦喪禮,並藉由一些組織的幫忙,在群眾募資平台上募得約5,000美元(約新台幣14萬元),她善用這筆費用,繼續送孩子上學、購買所需藥物,並在家門口開了間雜貨店,兼賣小吃,維持生計,同時賺取聘請律師的費用,繼續調查真相。她也和其他兩位吉里巴斯觀察員的家人,在Facebook上組自救會,安慰彼此喪親的苦痛。
艾利塔拉的妻子和4個孩子,總會在艾利塔拉每次上飛機時,在跑道的鐵絲網外,向飛機揮揮手,與爸爸說再見。最小的兩歲兒子貝貝(Bebe),不知道爸爸再也回不來了,仍在等待他回家。
「我們想看到的是觀察員計畫有正向的改變,艾利塔拉的犧牲,希望能換來更多觀察員和觀察員家屬的平安,而我覺得這一切正在發生,」妮可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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