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山思而行】
2012年,是我第一次展開海外探險,前往北美最高峰德納利(Denali),那次的攀登,觸動我內在的價值,第一次看到世界上原來是那麼多人在爬山,而且遇到許多不同樣貌的攀登家。
回想自己成長的過程,一直受到許多老師的照顧指導,國小受原住民文化的洗禮、中學開始正式登山課程的學習。在山林裡我總可以覺得悠然自得,可以在山裡度過颱風或冬季風雪吹襲。我喜愛在山裡獨處,讓黑夜降臨的寂靜,安撫白天奔跑在森林裡的熱情,那是坐在前往夢想的天空中,給予自己的勇氣。
高中畢業後,海外探險便一直是我的夢想。但習於獨立、不希望依賴家人的我,面對現實生活的壓力,第一優先還是先賺錢養自己。好不容易存到錢後,終於可以展開這次很期待中的德納利探險。
然而,那次攀登德納利,因為天候不好,各地的登山者都待在營地裡串門子,聊聊自己攀登的故事:有世界級的技術攀登者、有跟學生們來爬山的教授、有在台灣清大授課的外國人、滑雪加攀登的人、不會講英文而裝備又殘缺不全的外國人、年紀一大把了感覺走到快往生的老人、也有去旁邊爬冰壁技術路線的。各式各樣的人在山裡齊聚,大家似乎都對那裡很熟一樣,甚至不是只在乎「登頂」這件事。
最讓我印象深刻是,我們跟了一位很厲害的登山家,一起去附近大家口中的「世界盡頭」之處看看。在「世界盡頭」,大家一起在那邊自彈自唱的拿起登山杖跟冰斧,想像自己是U2合唱團唱起〈Beautiful Day〉;一起聽著《灌籃高手》的片尾曲〈直到世界的盡頭〉,就這樣自在享受山的步調。這與台灣傳統登山風格不太一樣的氛圍,卻跟我從小在山林裡玩耍的感覺很像。
在德納利攀登期間,遇上了兩次誇張的暴風雪,毫無預警地瞬間來襲。其中一次,是在前往第四營的路上(Windy corner),剛休息完後,把前一次來做高度適應時預先埋此的糧食挖出來帶著繼續推進,才剛上了雪坡面,原本的好天氣瞬息萬變籠罩在大霧中,沒多久就下起了大風雪。我們戴在臉上的太陽眼鏡都快被暴風雪刮到看不見,我從繩隊的最尾端和最前端的好友交換位子、由我來開路,在能見度不到5公尺的風雪吹襲下,短暫的看到前方有一小點紅點,但一下子就又消失了。
對我來說,當時情況充滿不確定,到底要不要相信自己呢?這時後方傳來了當地的攀登者不斷大喊,這位喊聲的老兄每年都會來到這裡,對這座山非常熟悉,但他對我們大喊:「你們走錯方向了,再走就會很危險!」然而,我的直覺判定我們的方向並沒有錯,只是過去沒走過而已。隨即我冷靜下來,覺得千萬不能讓恐懼擔憂左右判斷,要冷靜思考及相信自己,提醒自己躊躇不前反而會陷入危險。靜下來想想,我有些雪地經驗,當下也適應良好,這時很需要帶著隊友們度過危機;而且,我與隊友們互相連在一起,彼此陪伴一起前行。
反而是對我們喊話的那位外國人,是一個人獨行,風險更大。於是我請隊友跟這位外國老兄講,請他跟著我們走吧,有需要可以互相幫忙,但如果他不相信我們走的路,也只能各自負責。說完,我繼續拖著隊友奮戰,以非常專注的情緒,終於在風雪中短暫看到若隱若現的小紅點路標。暴風雪吹了兩個小時後逐漸轉晴,我們來到了一個平緩地形,度過可怕的時光。
那一刻,我們整隊都非常振奮與激動,能在那麼危急的情況下,平安克服恐懼。後來選擇跟著我們走的那位外國老兄,也向前來跟我說感謝,認為我是有判斷能力的領隊,也還好有我們在,不然他一定無法安全離開。那回經驗讓我深刻感受到,生存能力及面對困境的考驗如此重要,那不是對於攀登技巧、而是對自我成長及學習的助益。
台灣四面環海,我們土地擁有著7成的山林與丘地,比世界上許多國家都適合發展戶外。但有著多豐富自然生態與探索資源的台灣,卻在體制限制下少有遠觀的想法,難以培養出有延續性的探險,或鼓勵探險家發展的機會,甚至是有膽識的人!
我常反思,對台灣登山教育而言對於我這樣的登山者的想像是什麼?我目前僅登頂過5座無氧8,000公尺的高山,有一些探險生命趣事,這究竟是出於我的個人特質形成了單獨的個案?還是幸運的在成長中很多人幫助下影響而成的呢?
我想是兩種都有,就我的成長經驗裡感受到的,我們如能建立一個有系統的學習機會跟給予創造探險的勇氣,那就會開始不一樣了。
就以我在全人中學負責全校登山活動的規畫為例,設定全校大約70人要進入山林,往往因為無法所有人都能申請到同一個山屋,要分散申請、才能同一時間進入山裡;而到山上每個人的狀況都有差異,適應上也有很多變化,可能會迫降山裡而搭起帳篷,或滯留山屋、向其他山友徵詢床位。國家公園會認為,已有專案申請的管道,規劃了登山教育活動的需求,但事實上是,每個山屋的床位營地不同及有一定額度的限制,還有許多限制的申請規定。
這類的事件總是引發正反兩派意見爭論,在「對與錯」的評斷下拔河,有人認為怎麼可以讓孩子陷入危險、亂申請入山;有人質疑刻意計劃搭帳篷、讓孩子學習鑽漏洞⋯⋯本來動機是出自向大自然學習的旅程,卻落入到認知界線和生活規則下的爭奪戰而失去焦點,成為只停留在批判裡的探險活動。
台灣山屋問題究竟是受限於什麼地方呢?如果是山的總量管制沒問題,可能是山屋承載不夠。再往深處一點來說,住山屋的必要及養成的習慣也值得思考,我們希望教育孩子可以自主,卻又需要仰賴山屋帶來的舒適感,忽略山屋其實只是短暫的休息及公共財。
如果我們台灣真的想做登山教育,甚至希望下一代能更好,那麼是希望他們能夠從自然中培養出獨立自主、有判斷力,具有自己背帳篷及食物裝備的能力?還是只是想提供有「攻頂證明」、但舒適安逸的大自然呢?背後的想法是陪伴、監控、還是能推一把力去進一步認識大自然的存在?
先不論人跟山學習的部分,就單是山林環境,我們沒有給予下一代太多的可能性,沒有規劃給予登山教育的場域及開放能做登山教育時段的想法,最終只能跟大家一樣搶著山屋床位,造成各種不同的意見爭執,這是可以第一步去改善的空間。
如果進入山林,對於探險的認知總是跟安全界線在拉扯,沒有共同目標、沒有對未來遠景的登山探險教育培育,那只是各說各話。
對於大自然塑造的標準,我們能有什麼想像?能來去自如的攀登、不斷的探險、走向充滿創意跟好奇路上,或上述提到能獨立自主及思考判斷能力,這樣是否更可以自在的享受大自然、並為自己行為負責。
這些年台灣登山不斷受到討論的事情,始終都在「降低山難事件」、「在大自然裡取得能量」、「學習與自然共存」、「打造一個會探險的國家」打轉,但這四樣想法其實是一個道路,從中看到台灣的登山價值觀很局限。
如果要有創造能力、企圖心及創意,必須仰賴成長過程中的探險及冒險膽識,沒有建立有系統性的學習,這是台灣卡關的一大部分,但我相信還是有潛力去成長,也是未來應該走的方向。我們應從教育先著手:
- 設立專才培訓計劃及登山運動科學與醫學學術研究、整合登山知識的系統學習;
- 把國家資源整合,主動提供資源及規劃山區裡的教育場域;
- 鼓勵企業認養各種探險運動,協助出錢出人力;
- 透過探險旅程,建立認識大自然網路的三大方向;山、水(海、溪谷)人(文字、古道、動植物)
台灣很多地方和規範,都把人給框住,這是我不斷在跟體制對抗的。我曾帶了一名學生上雪山,完成了他6年前許下諾言的夢想故事,更讓我看見了,打開框架後,孩子無限的能量。
我在學校時,曾看到一個國一學生在練習騎腳踏車,在廣場上跌跌撞撞的,感覺協調力不足,像是剛開始學騎腳踏車。往後只要看著這學生騎車,總在一旁替他擔心起來,也常聽到他哪裡又受傷了。同一時期學習的同學都已經超越他許多,但不放棄的他,認真面對和加強自己的弱項,也在教練們細心指導下調整學習步調,小心又謹慎的練習了一段時間後,我發現他已經上手了、能騎車前進,也看到他很開心知道自己有進步的能力。一年年後,他居然從一般的腳踏車進入專業級的攀岩技術腳踏車及越野腳踏車。
一回,我找到機會與他分享一個技術攀登車的影片,影片裡外國人騎著車在馬路上,跳過圍牆,停留在欄杆上,甚至跳上電話亭,翹著單輪一直騎。一下子打開了這個學生的視野,原來騎車可以那麼厲害跟神奇,怎麼辦到的呢?
就像我們看到足球員梅西認真盤球,或看到網球天王費德勒的反拍撃球一樣,我們看的是他們身體在一種最自然的重心平衡,肌肉的收縮延展,看著專注的眼神,而散發對於自己喜愛的運動熱情笑容;進而被吸引、發出讚嘆,那就是力與美的結合。
台灣教育正少了這個部分,去欣賞及想像運動的美感,這需要花時間不斷努力及培養。我跟這個學生說,你看影片裡那位傢伙,很開心地玩,希望你能這樣,好好練習吧,等你高中畢業時,我帶你去雪山山頂騎腳踏車下來!
6年間,他真的不斷努力及熱愛這項運動,在教練指導下,從常常破皮擦傷,到逐漸能夠把玩腳踏車,玩著玩著,是時候讓我們踏上雪山的旅行了。當把腳踏車真正背上肩膀,身旁冰晶結霜的杜鵑樹,我們在清晨的山頂上,看著遠方的日出,把這些年來努力的情緒宣洩出來,踏上踏板去邁向夢想,騎下雪山步道,越過破碎的頁岩,穿梭在黑森林裡,滑過松針林的胎印,留下深刻的夢想,一直到平安回到登山口,收拾著腳踏車,我開著車送大家回家,路上來幫忙的學生們都異常感動,因為我們一起做到了:一個夢想、一種野性,一種成長、一種堅持!
人們都想要成為有故事的人,而引爆心中澎湃的熔岩,往往就藏在大自然的山水中。
登山,不只是身體的運動,更是思想的運動。作家夢枕獏花了20年寫就心中最珍愛的題材《眾神的山嶺》後說:「我已了無遺憾。」 上山、下山,懂山、懼山,都混雜著了卻與遺憾。關於「登山」這件事,讓我們先聽聽「登山者」心裡的OS。再度量一下,山與我們的距離,是否也會有了卻遺憾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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