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登山高手,卻從來沒有攀上過象徵登山者「偉大徽章」的8千公尺大山;但是,這個世紀台灣出現一批傑出8千公尺英雄,他是極為重要的推手。無論在世界七大洲最高的七頂峰、全球8千公尺14座大山,人們歡呼、崇拜的是最後攻頂成功者,看不到任務達陣的背後,在基地營冷靜調度、協調衝突的人。連志展,就是那個總守在「半山腰」的指揮靈魂。
「看到山在那裡,當然想爬啊,」但是協力合作完成任務,也能同感驕傲,「有人登頂就是我們整個團隊的成果,」連志展說。
「台灣登山隊速度很慢,穿著也非常怪異,拖累了『冒險顧問』及『山痴』兩隊的速度⋯⋯」被改拍成電影《聖母峰》的《聖母峰之死》(Into Thin Air)一書中,呈現1996年5月那場嚴重暴風雪、導致15名登山客喪生的世紀山難,作者強.克拉庫爾(Jon Krakauer)即為當年山難倖存者。但其文中對台灣登山隊,有負面描述。
那年,台灣13人登山隊中,陳玉男失足墜落不幸身亡,獨自登頂的高銘和在零下60度的暴風雪裡撐過一晚後下山,但因而嚴重凍傷失去壞死的手指、腳趾與鼻子,他也把經歷撰寫成《九死一生》,並曾反駁克拉庫爾對台灣隊的指控。然而,這次舉世矚目的山難發生後,很長時間,台灣登山者在國際上形象受損。
- 亞洲:珠穆朗瑪峰(聖母峰,Mt.Everest),標高8,844公尺。
- 歐洲:厄爾布魯士峰 ( Mt.Caucasus ) ,標高5,642公尺。
- 北美洲:麥金利峰 ( Mt.McKinley ) ,標高6,194公尺。
- 南美洲:阿空加瓜峰 ( Mt.Arauca ) ,標高6,962公尺。
- 非洲:吉力馬札羅峰 ( Mt.Kilimanjaro ) ,標高5,893公尺。
- 大洋洲:卡茲登茲峰(查亞峰,Mt.Carstensz ) ,標高4,884公尺。
- 南極洲:文森峰(Mt.Vinson-Massif),標高4,892公尺。
「這支隊伍,就像是美國NBA職業籃球聯盟選出的菁英明星隊。」台灣第一位無氧無協作成功登上8千公尺大山、世界第六高峰尼泊爾卓奧友峰(Cho Oyu,高8,201公尺)的伍玉龍,是七頂峰計畫的成員,也是隊中經驗最豐富的老大哥,他如此描述當年「七頂峰成員」。
七頂峰是指世界上七大洲的最高峰,2007年登山家郭與鎮成為台灣第一個完攀者。2009年歐都納七頂峰計畫,是台灣首支以團體名義攀完七頂峰的隊伍,當年隊中成員包括:1990年代台灣海外攀登先驅伍玉龍、1995年以24歲創下台灣最年輕登頂聖母峰(藏文為「珠穆朗瑪峰」,後簡稱珠峰)的江秀真、三鐵國家代表隊選手陳仲仁、爬完中亞3座7千公尺高山的黃博政、在美國學習冰攀的黃致豪、攀岩教練謝穎泝。
這個計畫能夠成功,不只是一時之選的登山團隊技能和意志,對台灣而言,它更重要的意義是,這個團隊工程還帶動了台灣高山生理監測的運動科學、登山教育發展的提升。計畫過程中,不僅吳夏雄、梁明本、黃德雄、黃一元等多位1990年代爬過珠峰、海外攀登的岳界前輩戮力相陪,擔任顧問提供遠征經驗;學界也投入最新科技支持,台灣大學大氣科學系團隊回報氣象,台北榮總、陽明大學、工研院與醫療器材公司組成專家團隊,協助研判隊員的心跳、呼吸等生理指標是否健康。黃致豪在珠峰第三營即時傳輸生理資訊,也創下世界最高紀錄。
最難艱的一關,更是如何讓極具「個人化」意義及目的的登山,化為「團體性」的目標?調和鼎鼐、協調折衝的專案經理和領隊,是能夠化零為整的關鍵。
連志展,正是那個幕後指揮者。
「當時爬完七頂峰者全球不到百人,台灣還沒有人完攀過,」連志展認為,其實七頂峰難度不高,而台灣在1990年代連續幾次登頂珠峰後,海外攀登風氣間歇,因此希望藉由此計畫,帶動台灣人冒險精神。
七頂峰團隊顧問、中華民國山岳協會前理事長何中達便說,領隊很不好當,除了必須有實務經驗,還要善於溝通,了解每個隊員優缺點,push被動的隊員往前,拉住衝動的隊員,瞻前顧後,「就像管理一個企業。」
比起完成七頂峰計畫、成功攀上世界第一高峰珠峰的伍玉龍、江秀真、黃致豪,以及加入「全球14座八千米巨峰探險計畫」、現正計畫挑戰世界第二高峰K2的呂宗翰、張元植,連志展的名字很少在媒體前被提及。
46歲的他,就讀政治大學期間開始接觸爬山,曾在婚禮前與女友花了30多天完成中央山脈縱走,笑稱自己就讀「登山系」,畢業後當過電視台登山節目企畫,現在選擇在宜蘭以友善農法種稻,自給自足。個性低調、不愛強出頭的他,正如登山領隊、基地營經理最需要的特質。
隊員專注地將視線投向巨峰,守在基地營裡的連志展,往往面對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甚至如「贊助商logo要不要露出來」、「氧氣瓶要買幾瓶」⋯⋯到訓練計畫、調解隊員爭執、山難救援政策,各種細瑣雜務就是他的日常。
七頂峰隊員黃致豪曾在2010年連志展著作《勇氣,在山盡頭:全球七頂峰攀登紀實》推薦序中寫道 ,連志展在陣中總是扮黑臉,光為了氧氣瓶問題就和嚮導公司吵了不下3次,而他自己則是扮白臉,事後再和嚮導公司喝茶。
2013年,連志展帶隊前往世界第十三高峰、8,035公尺高的迦舒布魯二峰(Gasherbrum II),呂忠翰與黃文辰登頂成功後,黃文辰卻不小心滑落到7,700公尺,呂忠翰不離不棄守在受傷的黃文辰身邊,獲救機率是一場和時間的拔河,呂忠翰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撐得太久;此時,在7,000多公尺高第三基地營的連志展,頂著零下2、30度C低溫衝出帳篷,拜託隔壁的韓國隊救援。
但韓國隊一旦前往救援,就得放棄自己的攻頂計畫,連志展千拜託、萬拜託,以及台灣登山前輩和韓國山岳界建立的好交情,終於獲得韓國隊允諾救援,順利在凌晨3點救抵達呂忠翰和黃文辰待援處,而凌晨3點,也正是呂忠翰當下自己設定的待援底線,一旦還沒有救援隊到,他也不得不先放下黃文辰,獨自下山求助。事後,連志展和隊員還特別飛到韓國致謝。
除了關鍵救援時刻,更多時間是隊員間的信任及衝突的凝聚和化解。《勇氣,在山盡頭——全球七頂峰攀登紀實》書中,引用隊員email忠實呈現成員間彼此因攀登方式,及成功安全登頂的矛盾,出現信頼基礎的動搖。
攀爬南美第一高峰阿空加瓜峰(Aconcagua)時,黃致豪認為應該多一點冒險精神,自立不請協作揹行李;但江秀真認為應謹慎為上;陳仲仁又希望考量贊助商立場,以安全、登頂為要務。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的一套登山原則。
最後因行程、簽證延期,人在美國的黃致豪獨自前往,登頂阿空加瓜峰;其餘幾人也因各自攀登習慣不同,各自分離,第一次攀爬時險些全軍覆沒,僅黃致豪獨攀成功。最後整個團隊竟分成4個隊伍攀爬,從團隊變成「各自獨攀」。
連志展在書中寫道,許多人對一個登山團隊最刻板的想像便是「合作」,事實上,每個人的個性有別,本來就會爭吵碰撞。
再和他談及13年前這段經歷,連志展以他一貫緩慢、悠悠的口吻說道,自己的角色就是告訴隊員,贊助商可以提供的經費和界線在哪,由隊員自己判斷如何行動,找出彼此都能接受的攀登方式。「和志同道合的朋友自組爬山,是挑戰自己的能力;和個性不同的隊友攀登,則是挑戰自己的心性。」
伍玉龍形容,由於沒有共同攀登的經驗,因此需要更多的磨合,面對贊助商產品曝光的要求,隊員雖有自己慣用的裝備,但拍照時還是會各退一步,使用贊助商裝備;而隊員間節奏不同,可以的話就各退一步,或者乾脆結成不同繩隊。他稱讚連志展居中協調做得不錯,雖偶有衝突,最終事情仍能圓滿。「這就是一個過程,如果一路上太平順,或許這趟旅程就沒意義了,沒有可以回憶的東西。」
江秀真則說,山上就是一個微型社會,有衝突和摩擦,最重要的是調適心態,例如自己喜歡慢慢走,有些男性隊員則較喜歡衝快,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卓奧友峰訓練時,隊友希望快速攻頂,但她把該次攀登定位在訓練行程,因而選擇保守撤退,回到營地後便協助聯繫、整理營地,學習到很多管理方式,「這也是一種收穫,登山除了攻頂,你要找到其他可以做的事。」
歧見、誤會、分裂中,逐漸凝聚互信和共識,是團隊登山中最可貴的精神。第拿里峰登頂下山時,謝穎泝載滿裝備的雪橇不小心鬆脫,停在一個大冰河裂隙旁邊,黃致豪自告奮勇拿著裂隙探測棒去援救行李,伍玉龍也主動埋雪樁幫忙架設繩索固定,合作無間地拿回裝備。
儘管曾脫口說「不願一起結繩隊」的伍玉龍、江秀真,2009年也一起和黃致豪共同登頂珠峰,他們3人是七頂峰計畫中支撐到挑戰世界第一高峰珠峰的隊員,締造全隊完登的紀錄,為七頂峰計畫寫下完美句點。
各方動員成就了七頂峰紀錄,而這支登山隊留下的資料,也成為下一代投入海外攀登重要的資料庫,帶動台灣海攀快速推進。2010年,登山家王健民僅花費349天就完攀七頂峰,創下當時世界最快紀錄。當年參與七頂峰的隊員,將山上看到的視野帶回台灣,如今也成為台灣最堅實的高山教育種籽。
2010年到2016年,連志展緊接著和歐都納展開「全球14座八千米巨峰探險計畫」,2013年則推出親民版的「八千米同學會」,請來定居美國的台灣知名攀岩家易思婷,扎扎實實地拉到東北角戶外岩場龍洞教攀登基礎;每年冬天親自帶隊到四川雙橋溝,學習冰攀技術,最後目標是到海外挑戰5,000多公尺高山。
連志展說,早期網路不發達,要獲取海外攀登資訊,只能聽前輩口耳相傳,甚至親自打電話到西藏登山協會探聽。現在資訊流通了,越來越多年輕人想出去探險,但國內仍少見系統性的學習課程,只有單次的雪訓、冰攀訓練,許多人只會跟著嚮導或其他國家架好的繩索攀爬,失去海外攀登的冒險精神,同學會便是希望幫有志於此的台灣人打好基礎。「我們在做很笨、別人看不見,但很重要的事。」
江秀真對此感概最深,「1995年我爬完珠峰,想繼續精進,卻發現台灣沒有地方讓我學,只能跑去日本、阿拉斯加登山學校。」2007年她在阿空加瓜山時遇到的那場暴風雪,讓她經歷在零下30度C受困兩天兩夜的生死關頭,當下她便向老天爺祈禱,若能活著回來,會奉獻所學投入登山教育。
幸運脫困後,江秀真立下20年計畫,創辦台灣第一所登山學校,為此還去進修成人教育。
她規劃,初期可能會成立訓練基地,逐漸走向體制內學校,預計落腳中部,課程包含攀岩、登山、溯溪、飛行傘、氣候等等登山科學,以及環境教育、人文素養、搜救、管理、外語課程。「我希望全方位培養登山人才,將來這些人可以成為嚮導、搜救員、巡山員等等,也可以和國外交流,將更多經驗帶回台灣,」她的藍圖無比清晰。
然而,除了技術,連志展總覺得台灣的登山者似乎還少了些什麼,「可能是視野吧,那是一種看待山的態度,例如只是保守的爬傳統路線,少了探險、創新的精神。」
他認為這和台灣的教育風氣偏向保守有關。早在2003年,他便和朋友開設「輔導員」訓練課程,培養野地教育師資,這兩年則進一步將課程更系統化,讓輔導員實際引領國中生上山,在艱困的環境中學習克服障礙。
連志展的課堂從來沒有標準答案,他會叫學員印下等高線地圖,指定集合地點,接著就放生。學員只能看著被尖刺黃藤淹沒的山傻眼大叫:「這哪裡有路徑?」
4月中的一個週末,連志展帶著學員到宜蘭中嶺池山區訓練,前一晚他們才遭大雨襲擊,淋得全身濕,隔天一早又被指定要沿著雜草叢生的路徑,上到中嶺池集合。
學員穿著前一天就被雨水浸濕的鞋子,踩下泥巴坑瞬間發出「噗嗤」聲,每個人的褲腳、屁股都沾上黃泥,滑倒、踩空、被黃藤刺,找路找了30分鐘、1小時,最後各隊紛紛因找不到路原地折返。
但所有學員臉上都看不出失望神情,一位學員興奮地分享終於看懂等高線圖的喜悅:「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要自己找路,以往的生活太方便,上網就能找到資訊,在山上靠自己找路,反而勾起一種本能,一種冒險的渴望。」
協助無數人邁向巨峰,連志展卻連一座8千公尺都沒登頂過,難道不渴望嗎?他坦率地說,看到山在那裡,當然想爬啊,但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角色,現在光是帶課程就忙不過來,「機會就留給更多年輕人吧。」
許多和連志展一起爬過山的人,都說他身上有股沉穩的氣息,彷彿什麼事都難不倒,和他爬山很安心。
2012年的TEDxTaipei演講上,連志展曾自述,爬山不是要去送死,而是發現我們為什麼要活著。「在惡劣環境中,更有機會面對自己心中在想什麼,清楚看見生命的力量。在一個很難存活的地方活下來,然後你可以活得更好、更有勇氣,做一個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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