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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市政府與南投縣政府分別於今年7月、9月三讀通過「登山活動管理自治條例」,現正報請政院核定。然而,一旦中央政府審核通過條例,接下來就是強制登山保險、強制雇用領隊隨同等規範來限制登山活動;前述一旦執行,台灣政府便將通往世界舞台的大門,緊緊地關上了。
行走在西班牙900多公里的朝聖之路上42天,我思考著,如果台灣能有一條連貫古道的環島路線,可以安靜、放心、好好獨自地走路該有多好。
回來台灣後,我看見有一群人已經做了10年的踏查,把環島古道路線找出來,並推動「手作步道」,希望步道純粹是人與自然平等的連結,而不是使用水泥造路、水銀燈照明等,以「人定勝天」的不安全感去侵入自然。
在山上老家住了些時間,每天下午都是雷陣雨;歐洲生活兩年,沒有遇過這樣的雨勢。過去視為理所當然的,現在才意識到這樣的雨是屬於這裡,是熱帶國度才擁有,就像台灣的山。
台灣因為跨越北迴歸線,山岳海拔高,同一座山,不同海拔就有不同的氣候帶、植群帶。由低海拔到高海拔發展出了6種植群帶:楠榕林帶、楠儲林帶、櫟林帶、鐵杉雲杉林帶、冷杉植群帶、高山植群帶。如此環境,生長出全世界只有台灣才擁有的動植物:黑熊、水鹿、長鬃山羊、相思樹、山櫻花等等。
在1個小時的腳程裡,便可看見要到不同經緯度國家才見識得到的豐富林相。國際知名旅遊書出版社孤獨星球(Lonely Planet)出版的「台灣」旅遊書,不斷形容台灣的山是世界級。甚至還有英國的學者花了超過14年的時間,來研究台灣的山,讚嘆台灣是如此的特殊 。
我坐車環島時,認識一名新加坡女孩,她來台一個禮拜,最重要的行程就是爬雪山;在蘇格蘭西高地(West Highland Way)健行時,一位來自菲律賓、在阿姆斯特丹念書的男孩告訴我,他和許多菲律賓的朋友都常常到台灣爬高山。
但是我發現,事實上台灣人對於山十分陌生。歐洲發展蓬勃的健行文化與氣氛,在一座三分之二的土地都是山林的台灣島上,相對薄弱。我思考各種可能,極欲找出其歷史脈絡。
這幾年比較多人踏進山林了,發生意外的頻率也增高,可惜我們並沒有藉機思考如何進行山林教育,提升台灣人與這片土地的連結,進而提升台灣人的自我認同,而是有如台中市政府、南投縣政府提出「登山活動管理自治」草案,強制登山者加保登山保險、聘雇領隊、不得任意開路等,台中市政府甚至有意將國家公園以外的高海拔山林列入管治,以防發生意外。
這讓我好奇,當台灣人面對山林的種種變動,究竟管制是否是最好的辦法呢?
在台灣,多數的山林為國有地 ,並以「國家安全」為由進行嚴格的山林管制,這其實已逐漸不合時宜了。過去政府害怕共產黨躲匿深山,但今天已開放陸生交換、中國大城市的人自由行,眾多對岸人士暢遊阿里山、陽明山等山林,此理由已經不在;而以維護原住民利益為由的管制思維,則是建構在不尊重原住民自治主體之下,也應該要轉變。
台灣過去因為長期實施山林管制,入山要申請、長期限制使用地圖,也因為過去台灣有許多歷史抗爭事件是發生在山林,山與死亡的連結,深植於社會集體潛意識裡。社會對於「山」的印象,是恐懼、危險,這些都縮限了台灣健行文化的發展。
過去管制的目的,是基於國家安全,今天仍有那麼多的條例,甚至還欲再多設置法案限制登山者,是基於「國防目的」嗎?還是把登山者視為麻煩製造者,認為「封山是最好的,不要來爬就沒有危險」呢?
我認為目前的登山問題,在於政府認為自己有責任「嚴密」保護人民的安全,且整體社會缺乏責任自付。於是,當沒有充分準備就上山的登山者,因飲水不足、或是掉了眼鏡、或是腳破皮,而要求山難救助時,政府便動用直昇機、大批「消防人力」提供「服務」。
既然整體社會因為過去戒嚴時期的山地管制政策,缺乏山林教育,部分登山者因無知而濫用國家資源,政府要做的,絕對不是再回到戒嚴時期的管制,而是要從根本做起:進行登山教育,以及建立專責的山難救助隊。
我旅歐近2年,曾在蘇格蘭、瑞士、西班牙等地健行,包括蘇格蘭154公里的西高地步道(West Highland Way)、瑞士世界自然遺產之一阿萊奇冰川(Aletsch Glacier)周圍步道皆未需要申請通行證,連貴為世界文化遺產的西班牙朝聖者之路 (Camino de Santiago)也沒有任何拒人門外的門檻。反觀台灣,既管制入山,又時常封山、封路,以雪山西陵為例,一封就是10年(編按:雪霸國家公園管理處近日表示,預計今年底、明年初重新開放)。
關於封山、封步道,我的想法是,政府要提供封閉的原因,告訴我們為什麼要封閉。尤其在颱風過後許久,有些山林步道還是封閉,完全不知道是因為道路崩塌不能走?為了休養山林,暫時不開放?或只是公務員圖便宜,乾脆封山?休養山林應當尊重,但若是因道路崩塌而路線消失,可以再把路線找回來。如果把原因說出來,民間與政府可以一同想辦法,畢竟維護台灣這片山林不只是政府的責任,每一位台灣人都應該要守護。
而台灣的高山健行較難發展起來,除了以上談到的管制問題,我想其中還有一個困難就是台灣的勞動條件。
高山行程通常需要2天以上,中程3至5天,長程的可以有10天到30天。台灣的工作環境是工作1年後,有7天帶薪假,相較於外國如英國,1個月有2天的帶薪假,大不相同。英國除了有薪假,還有週休二日制度,累積下來,每個月可以有4天以上的休假,或是每3、4個月有1個星期至2個星期的休假,在英國這是很正常的。不只是英國,歐洲許多國家都有天數長的休假制度,因為有充足的休憩時間,觀光與健行活動,相對地也會蓬勃,發展也會相對深入。
因為我們對台灣的山如此陌生,健行文化自是不若歐美國家發展;更可怕的是,我們一直呼喊國際化、觀光轉型,但我們卻準備限制登山,把世界級的山林封閉於世界之外。
試問,有多少台灣人能夠明白入山、入園證的申請流程?更別說外國人。況且,山林管理單位多,行政作業複雜,一再墊高台灣山林推往國際的門檻。
即使能夠在出發前1天做申請,也必須親自到管制區臨近的派出所;而這些派出所,往往距離登山口遙遠,又交通不便,一來一往,就是1天以上的時間。例如:擁有500年歷史的浸水營古道, 入山證申請是在歸崇派出所,這是好幾個山頭的距離啊。更遑論,有些簡易登山路線,例如:嘉明湖,畫分為入門A級路線,但外籍人士必須在台灣人帶領下,才能進入 ,對自助旅行者極不便利、不友善。
台灣的登山者,大多自組團,或跟商業團,又不會有語言問題,難以體會身為語言不通的國際自助旅行者,在台灣旅行、登山時會面臨的困難。台灣這些年來不斷呼喊要國際化,又因為陸客源驟減,極欲作觀光轉型,但試問,自己是否真的瞭解旅行者的需求?是否真的看見了台灣的瑰寶是什麼?
台灣不是聯合國的一員,國際地位低落,但我們難道不能便利旅行者,給予充分的交通、住宿資料、簡化任何冗長的行政作業,吸引外國旅行者自由自在地探索台灣山林嗎?
當時代力量黨團於紐約街頭疾呼台灣進入聯合國的口號,是否曾思考,也許降低山林管制進而全面開放,吸引外籍旅行者,讓台灣山林成為人來人往的「聯合國」,進而提高國際地位?
總結以上,登山可以是處理台灣意識、國族認同、觀光轉型的途徑。如果台灣政府願意向歐美健行文化發展發達的國家取經,改革山林管理,如果願意撤銷以「國家安全」為由的入山證申請、以「生態保育」為由的入園證申請,改採登記式入山,降低登山門檻,讓外籍人士與台灣本國人享有同樣的登山活動權利,如果願意同時向下紮根,好好地向社會、年輕學子做登山教育;那麼,台灣將迎接不一樣的未來。
一個以開放心胸與山林、自然連結的國度,是擁有什麼樣的環境與氣度呢?我想像的是,以台灣如此豐富的自然資源,旅遊中心是否都能提供山林步道的資訊,以及有路線地圖、交通方式與守護山林的指導手冊?
想像每個山林區域都書寫一本薄薄的散步路線小冊,可以放進口袋攜帶;每間書局、登山用品店都可以找到一櫃書,裡頭是台灣各個山岳路線、山林古道、步道的導覽書,並且擁有不同出版社發行的不同版本與各種不同比例的地圖。同時也能好好思考「步道與國際行銷學」,把台灣打開來讓世界看見,讓台灣的觀光不只是小吃與夜市。
我說的這些都是有跡可循,並非空想。愛丁堡的旅遊中心免費提供資訊簡單的手冊,資訊較詳盡的像是散步路線小冊、導覽書,則是使用者付費。至於健行步道的規劃,以西高地健行步道 (West Highland Way) 為例,起點提供免費的步行路線、住宿、飲食、飲水、交通資訊,中間站可以找得到當天、隔天的氣象預報、健行者需要的糧食、行動糧、裝備,沿途設有清楚指示的指標、該區域的導覽解說牌,終點小鎮可以找到步道紀念品,還有步道、行經區域的歷史與故事書、兒童繪本等,另外每個步道也都有自己的官網。
健行其實不只是運動,也不只是人與自然連結,同時也是瞭解一地歷史的機會。
此外,我在蘇格蘭的西高地健行步道九天的旅程裡,看見他們經營很好的項目“Baggage transfer”(行李運送)。健行者不需要負重,有專門的運送行李公司,可以將你的行李送達到你每天住宿的地點。這個在台灣的可行性可能不高,但至少可以看見健行文化在當地的發展程度。
在台灣,山林健行的環境不同於蘇格蘭,自然需要發展出適合台灣的運作模式,但我想我們可以參考健行運動發展蓬勃的國家,看他們如何提供更多的資訊,讓健行運動落實在生活每個角落,並且將對外國旅行者的門檻降至最低。
我內心不斷湧現在愛丁堡國家博物館參觀的蘇格蘭土地歷史常態展。蘇格蘭高地的自然風光揚名國際,很多人都以為蘇格蘭高地一片草原,是因為氣候太冷、風太大而造成的自然景貌,但事實上,過去的蘇格蘭曾是一片茂鬱的森林,棕熊、狼都曾在裡頭生活著。
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人為因素。18、19世紀大量砍伐森林、放牧綿羊,地主為了放牧地益,收回土地,政府執行 「高地清理」(Highland Clearances) 計畫,驅逐佃農,不走的就放火燒屋,強迫移民,許多人遠離家鄉到城市工作,更多人被安排遷移到加拿大、美國等重新生活。現在在高地上,看見的自然景致、廢墟、空屋,大部份都是經過那段歷史。
在今日的蘇格蘭,棕熊和狼都因人為破壞的關係而絕種了,當地人也開始努力復育森林。常態展有一個很大的玻璃櫥窗,展示在茂密的森林裡,狼追著紅鹿,棕熊正兩腳站立、像在抓什麼似的,野稚在林中散步,音響傳來的是林中動物的鳥鳴、熊吼,旁邊有個解說牌告訴你:「如果蘇格蘭沒有受到人為破壞,今天會是這個樣子。」這反映了蘇格蘭人是如何深刻地在反省、疼惜自己生活的土地。
我內心想像著一片願景,那是每座山林都有原住民部落守護著,我們可以走路穿過一個又一個的部落、一座又一座的村莊。我們心中踏實於自我認同、土地認同。我們找到過去屬於自己族群的文明記憶、以及台灣土地的歷史記憶。
我們可以讓15、16歲的台灣孩子,就像蘇格蘭的孩子一樣,青春洋溢地在車站簇擁著,背著裝備,準備和三五好友到山林健行、露營,而不是在補習班前大排長龍;我們可以展開地圖,看見一個偏野的湖泊,背起裝備就往山林出發,享受自己與自然的連結,就像我所認識的兩位18歲的德國女孩,相偕來到蘇格蘭,以這樣的方式旅行著。
我想像我們與大自然緊密連結著,謙卑,但不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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