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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師是鹿野忠雄的崇拜者,一生都在追隨鹿野的腳步,得知「陳抵帶」便是曾在文獻出現、僅存於世的鹿野忠雄助手「托泰.布典」(Totai Buten),興奮不已,像是個追星成功的粉絲一樣⋯⋯
我與楊南郡老師在1992年間認識,因為好友生態紀錄片導演劉燕明拍攝「台灣野鳥百年紀」想要加入一段台灣原住民鳥占的畫面,便請教作家劉克襄,劉克襄建議請楊老師介紹人選,楊老師原本希望讓泰雅老獵人「哈隆.烏來」受訪,老獵人卻臨時因膝蓋舊傷復發無法走動。劉克襄又介紹阿美族耆老陳抵帶,建議去看看他是否適合介紹鳥占。偶爾客串拍片助手的我聽了很有興趣,便陪同前往花蓮縣壽豐鄉採訪。
楊老師是鹿野忠雄的崇拜者,一生都在追隨鹿野的腳步,得知「陳抵帶」便是曾在文獻出現、僅存於世的鹿野忠雄助手「托泰.布典」(Totai Buten),興奮不已,像是個追星成功的粉絲一樣,初見面就聊個不停,一次聊不夠,事後又單獨專程探視,借住托泰家中兩天,為了聽鹿野的故事,連飯都可以不吃,讓老人深受感動而說出塵封60年的往事(見楊南郡〈與子偕行〉)。
為了深度訪問托泰,楊老師做足功課,早就熟讀鹿野的所有著作,踏遍鹿野經過的足跡。托泰一聽就知是知音,記性極佳的他講述了不同於學術書籍呈現的鹿野形象:「鹿野是極善良的人,獵取每種動物最多不超過兩隻」、「鹿野很尊重部族習俗,非常討厭日本警察的官僚作風,拒絕日警提供宿舍,寧願住在蕃人的家」、「鹿野很遲鈍,長老在說明某些習俗或地形時,他常常請人家暫停一下,把手按在額頭上,閉著眼睛想了好一陣子,再請人家繼續說下去。」、「鹿野每晚都在帳棚裏寫筆記,一定要把這一天內所有得到的資料和想法都記下來才睡覺。」
後來楊老師又得到消息:有位鹿野的台北高校同學邱鼎宗醫師住在汐止鎮上。楊老師約我一同前往採訪。楊老師與邱醫師一見如故,八十多歲的邱醫師聊起老同學鹿野,彷彿回到青年時期:「鹿野其實常翹課去爬山捉蟲,差點被退學,還好校長很照顧鹿野,所以只被留級一年,才變成我的同班同學。」、「鹿野在台北高校學生時期,就有『昆蟲博士』之稱,日本昆蟲學者來台採集研究,還得先來拜訪這位『昆蟲博士』。」
說起鹿野,楊南郡充滿熱情,仰慕之意溢於言表,化成難以抗拒的魅力,總是感動受訪者,讓人暢所欲言,和盤托出,尤其同是「日語世代」,昭和時代的典雅日語再度說起,閒話家常中喚起一甲子前的記憶。
托泰.布典與楊老師初次見面,就借給楊老師4本日本學者研究台灣山地部族的書。而邱老醫師面對楊老師的熱情攻勢,也拿出塵封多年的《台北高等學校第二回卒業紀念》,翻開內頁,指著一位俊秀的學生說:「Kano就在這裡!」楊老師頓時發出一聲輕嘆,因為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鹿野高校時期的照片,不僅有正面照,還有在實驗室上課的畫面,「都是前所未見啊!」我大膽要求:「可以借我們翻拍嗎?」邱醫師竟說:「好啊!」讓人興奮到說不出話,這是多麼珍貴的史料啊!
鹿野高校同學錄中,有一張學生在台灣總督府前的合照,卻名為「阿呆(笨蛋)塔下」,見證了日治時期學風自由,連高高在上的台灣總督也被學生揶揄。後來,我將這張照片寫成圖文新聞,登載於《自立早報》。
楊老師藉由登山,深度研究山區的地形水文、風土人情和歷史文化,倡導「登山學術化」,開創前所未有台灣文史研究的新領域,了解楊老師的成就後,我寫了一篇全版人物專訪〈一位登山者的腳底旅程和心路歷程〉(《自立晚報》名人開講1995.8.15),至今仍記得楊老師說「學問活在山林之中」、「尊重是必要的方法學」,我見證了「山,對楊南郡來說,既是山,也不是山。」
1992年與楊老師、劉導演拜會托泰之後,回程經宜蘭南澳,在當地登山人士帶領下順道去參觀「巨石文化」,一位熱心嚮導手指巨石說:「這塊巨石有五千年歷史、那塊有一萬年歷史⋯⋯」。我問:「怎麼看得出來?」熱心嚮導答:「看多了,就看得出來啊!」
離開後,楊老師語重心長地說:「這就是台灣學術界嚴重的問題!做田野的不研讀資料,沒有科學驗證,哪可能一眼就可以斷定年代?可是學院派的不跑田野,都沒看過現場,哪知真實現況?」、「真正的學術探險家,一定要靠腳做學問!」
而學術探險家是真的有風險!當年鹿野忠雄、森丑之助、伊能嘉矩要面對剽悍殺伐的原住民,楊老師則要面對山林各種不可測的危險。我後來聽師母徐如林說起,1978年楊老師和她前往合歡越嶺道踏查,在錐麓斷崖遭虎頭蜂攻擊,楊老師昏迷數小時才醒來,當時她緊抓著楊老師,深怕他甦醒翻身不慎摔下斷崖。
幾年後,我與前國策顧問黃文雄先生前往楊老師家拜訪,兩人聊起翻譯問題,醉心佛學的楊老師特別舉《金剛經》中最精髓的一句話「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為例,強調原文意境並未如此高明,但翻譯的高僧提升了經文的境界,把「翻譯」變成「再創作」了,這是更高層次的翻譯。
追尋前輩學者腳步30年蓄積的能量,楊老師陸續翻譯鳥居龍藏、伊能嘉矩、森丑之助、鹿野忠雄、移川子之藏、馬淵東一等人重要作品,且在註釋上發揮研究功力,添注現代眼光,甚至能指出鹿野忠雄《山、雲與蕃人》中把大水窟山筆誤為秀姑巒山、昭和年間原住民已無族群互鬥情況等錯誤,學術價值完全不下於原作,應該就是秉持這樣的態度吧!
楊老師翻譯、創作之餘,不忘照顧晚輩,每次出書,都會請出版社寄書給我,鼓勵我可以多做田野研究──和當記者一樣,都是實地踏查、重建現場、還原歷史。
踏查30年、譯註20年後,2007年底楊老師出版《最後的拉比勇:玉山地區施武郡群史篇》,2009年7月15日南下高雄時,當面致贈,還與徐如林一起簽名。我花了三天拜讀,看完後感動不已,這真是劃時代巨著啊!布農族抗日雖略見史料,但從沒有人這樣完整書寫,全書資料之豐富、考據之詳實,理路之清晰,都是前所未見,這對楊南郡與徐如林來說,也是第一本長篇報導文學著作,許多史料都是首度曝光,深具學術、文學價值。
布農族抗日3位領袖:像樹一樣穩重而大器的拉荷阿雷、像風一樣機敏善變的阿里曼西肯與精明剽悍、性烈如火的拉馬達仙仙,在書中鮮活如在眼前,如樹、如風、如火,人物對話亦如親耳所聞,充滿文學意象,讓人印象深刻。
特別是「小丑生涯」這一章,描述阿里曼西肯在歸順日本後,晚年常被官府當作理蕃政績樣板,裝瘋賣傻取悅日本人,甚至像猴子一般被戲耍,進而自暴自棄、抑鬱以終,看得實在讓人心疼、悲涼。
我馬上打電話請教楊老師,這種報導文學是如何寫成?這些人物都有留下對話紀錄嗎?
楊老師說,當然沒有全部留下對話紀錄!要寫這種報導文學,首先要將所有文獻熟讀、消化,整理出紋路,建立基本脈絡,「你看書裡面才幾行的敘述,我可是在央圖翻了好多天的《台灣日日新報》,才找到一點點可以參考的報導。」然後訪問相關當事人後代,或許有一些蛛絲馬跡,讓文章有血有肉。
因此文章中的對話,其實9成以上都是來自文獻,除了《理蕃志稿》、《台灣日日新報》等,還透過日本學者的介紹,取得日警、官員當事人的個人筆記,以及布農族人的口述歷史,並非憑空想像,這也是楊、徐作品被視為報導文學,而非小說的緣故。
楊老師說,「日本大文豪司馬遼太郎在寫某一題材時,聽說日本最著名的二手書店街千代田區神田神保町,整條街的該類資料會全數不見,因為都被司馬遼太郎買光。但司馬遼太郎窮盡飽讀資料之外,也一定會到戰國、維新時代人物走過的道路、住過的旅館、爬過的山丘,想像自己是當年的志士豪傑,該怎麼思考、決定,才能走下一步。我也是一樣的做法!」、「站在當時關鍵人物當年站的地方,設身處地,想像自己是書中人物,會用什麼語氣講話?寫人物更是不能只有單一面向,人有勇氣、也會脆弱,點出人性弱點能讓作品更具真實感。」
司馬遼太郎在日本不僅被視為文豪,更是史家,他寫《坂上之雲》、《殉死》,批判乃木希典大將在日俄戰爭中,因強攻旅順要塞造成士兵嚴重傷亡,因此二次大戰後,曾任台灣總督的乃木,原被尊為「軍神」的形象大為改變,逐漸被視為無能的「愚將」。
《最後的拉比勇》出版後,也同樣震撼了台、日學界與文壇。日本福岡大學人文學部講師宮岡真央子認為這部作品「以人性為出發,剖析殖民時代的悲劇,無論是真情流露或殘酷無情,都是人性真實的況味。」台灣作家劉克襄也表示「如是細膩、微雕的文學筆觸一再地油然而生,展現了難以述說的說故事魅力,豐潤了這個上世紀初近乎孤寂的傳奇。」
2014年初,楊老師與徐如林南下高雄,聊到即將出版《浸水營古道:一條走過五百年的路》,說起台東海端霧鹿部落有座昭和年間架設的砲台,這尊俄製大砲是1905年日俄戰爭後,日軍勝利繳獲的戰利品,從中國東北、日本,輾轉運到台灣深山,以震懾當地布農族原住民,現仍存放霧鹿國小後方的公園,見證帝國爭霸史的一頁。
我回應說,司馬遼太郎在《坂上之雲》指出,當時所有國家只有兩條路,一是成為強權殖民海外,一是淪為弱國遭人侵略,日本選擇富國強兵,加入侵略行列。百年後亞洲情勢仍可見昔日影響,備受欺凌的中國現在要重建民族自尊,四處跨國收購企業,高倡「一帶一路」,展現大國崛起架勢,骨子裡也是帝國主義。
說起司馬遼太郎《坂上之雲》寫百年前的明治維新、日俄戰爭,楊老師無比羨慕,「那時代的人可真有幹勁,一心就想要與世界同步。」但他也嘆道:「雖說失敗為成功之母,但有時成功也是失敗之母。」日本從明治維新以來,累積了很多成功,最後卻造成無可挽回的致命性失敗,軍國主義走了70年好運,最後還是來到盡頭,一步步走向敗亡。「福禍相倚,歷史是一條不斷向前的長河,過去了,就無法重來。」
因此他在寫《浸水營古道:一條走過五百年的路》時,就特別回顧了從牡丹社事件、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到二次大戰初期,日軍一路順遂,卻在太平洋戰爭慘敗輸光的過程,而台灣命運也在戰後面臨新波折。
出生於日本時代,青少年時期著迷俳句、短歌文學的楊老師,與所有日語世代的台灣人對日本有著共通的複雜情懷,但面對歷史與學術,楊老師還是採取透視眼光,中立客觀的描述評價,堅信自己親眼所見的事實,以踏實的敘述,築起批判而悲憫的史觀。
楊老師說,「一條走過五百年的路,有人就算走了五百次,卻仍未見一草一木、無視歷史痕跡,最終還是兩手空空!」楊老師從登山出發,踏查山林溪谷、訪問原民耆老,印證文獻史料,其著作不僅填補了台灣山林原民歷史的空白,更開創台灣研究新天地。
豐沛體力、精通語言、嚴謹學術,三者兼備,讓他成為台灣登山學術界空前的開拓人物。他的成就可說是一座大山,既讓後人站在他巨人肩膀上,也試煉後人如何繼續攀登高峰。
註:
楊南郡先生(1931/11/28~2016/8/27)登山50年,1976年完成攀登台灣百岳。登山時踏查高山人文歷史、族群遷徙,包括清代八通關古道、蘇花古道、崑崙坳古道、關門山古道、浸水營古道、阿朗壹古道;日治理蕃道路合歡越嶺道、能高越嶺道、霞喀羅越嶺道、八通關越嶺道、關山越嶺道等,以及原住民族古道。
譯註日治時期學者鳥居龍藏、伊能嘉矩、森丑之助、鹿野忠雄、移川子之藏、馬淵東一等人台灣研究作品。
與徐如林合著《與子偕行》、《尋訪月亮的腳印》、《台灣百年前的足跡》、《最後的拉比勇:玉山地區施武郡群史篇》(新版名:《大分•塔馬荷:布農抗日雙城記》)、《能高越嶺道:穿越時空之旅》、《浸水營古道:一條走過五百年的路》、《合歡越嶺道:太魯閣戰爭與天險之路》。
2016年9月8日行政院院會通過文化部所提「楊南郡先生褒揚令申請案」,肯定楊南郡致力南島語族歷史、文化與古道踏勘研究之貢獻。
2016年9月18日下午一點,楊南郡告別禮拜於台北濟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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