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山思而行】
在《報導者》的《山思而行》專欄,即將滿一年,開始有種想說的話已說完的失語感。常常在想,一個專欄作者,得有怎樣的生命厚度與經歷,才有足夠的內容與大眾讀者分享?
12月中的一晚,正準備入睡,Facebook多個登山社團,同時跳出幾則新貼文,斗大的「協尋」兩字映入我眼簾。「又是個登山失蹤的啊……」隨著今(2020)年登山人潮暴漲,許多人沒有準備妥當就往山上衝,這種新聞已見怪不怪。只希望失蹤者能被尋獲,有個好結果。
不過仔細一看,這個協尋的內容好像不太一樣。「15歲少年帶著5包泡麵及一些保暖衣物,打算以5天獨攀能高安東軍,父母擔心因而報案協尋。」
接下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少年在凌晨的天池山莊外被尋獲,由當地協作載送下山。網路上一片罵聲:「浪費社會資源!」、「父母管教不當!」、「不好好上課跑出來玩命!」諸如此類的聲音紛至沓來。
我好奇,我們的社會,是如何期待一個15歲青少年生命該有的樣貌?乖乖每日往返家中與學校,迴圈在日復一日的填鴨中。頂多課餘打打籃球、滑滑手遊,作為日常調劑?但不管如何,獨自一人,背上背包踏上能高安東軍的旅程,絕對是個逸出常軌的暴走。
但,若仔細回想你我的15歲,是不是又會露出一絲可以理解的微笑?
15歲,正是對世界的一切充滿好奇,內心最為炙熱的年紀。你還沒對周遭的一切習以為常,只要朝生活日常外踏出去,一切都是多彩且新鮮,充滿了探索的興奮。而你已不再是一切都需父母陪伴的小小孩,開始擁有獨自面向未知的智性與膽識,可以完成許多事情。但同時,在各種新經驗面前,卻又不是那麼篤定,忐忑在內心小角落浮沉。
而立之年後的我們,可能會稱其為「年少輕狂」,是好友聚會時配著冰涼啤酒一飲而盡的談資。但這其實就是「探險性格」萌芽的時刻。在這個年歲,這種萌發於內心的,對大千世界的悸動,若能好好被呵護,被引導到好的方向,這個人的生命會完全不一樣。
20世紀最偉大的探險家之一:斯文.赫定(Sven Hedin)在自傳《我的探險生涯》中提到,15歲時,他在家鄉的斯德哥爾摩港目睹偉大北極探險家諾登舍爾德(Nordenskiöld)衣錦榮歸的瞬間。那熱烈而歡騰的氛圍,讓15歲的他從此立定志向。
探險,以及其過程中伴隨著的,那些超越生活常軌的極境故事,本身就帶有感染性的魔力。我永遠記得國二那年,在圖書館借閱高銘和的《九死一生》,這本講述他在聖母峰史上最嚴峻的山難中,於8,300公尺的高處露宿一晚,卻奇蹟生還的故事。那閱讀時的震顫,一直延續到掩卷闔眼的夢境中。
在歐洲及北美大陸,登山探險作為社會組成的一環,已是常態。登山嚮導享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企業也普遍支持各種探險活動。以登山領域而論,已經發展出一個穩定的社群,對於新加入的年輕新血有完善的引導。無論是官方的登山學校,或者是民間的教學機構,又或者是稱為Mentorship的「師徒制」,歐美的年輕人多的是管道進入登山探險的殿堂。
其實,從早年開始,無論是喬治.馬洛里(George Mallory),抑或梅斯納爾(Reinhold Messner),都在10多歲的年紀就接觸攀登,20出頭就闖出名堂。更遑論21世紀的攀登神童如大衛.喇嘛(David Lama),20歲前就在攀岩世界盃獨孤求敗。
但若回頭看看開篇提到的少年獨攀能安的例子,我們卻會發現兩個問題:
一是台灣社會將青少年幼體化,不將他們視為有獨立行為能力的主體看待。這樣的現象是普遍的。只要是任何涉及學生身分的社會事件,媒體與輿論首先一定會要當事者的父母及校方「負責」。你會發現在鏡頭前道歉哭泣的,永遠是「管教不當」的家長,或「未盡教導之責」的師長。但這也意味著,我們從來都將青少年視為他者的附屬物。
第二則是,在沒有信任以及傳承路徑的情況下,如果青少年要自行摸索一件未知的事物,比如學習登山知識。他只能在浩繁如湮海的網際網路中,設法尋找有用的資訊。但在現今的網路生態中,資訊往往是零散且片段,需要耗費大量心力辨別與篩選。
我很幸運。在成長歷程中,擁有兩個與大部分青少年不同的要素。一是一雙願意信任孩子,且不被既有框架限縮的父母;二是就讀一間以自由與包容為核心價值的實驗中學。
記得是國二上學期結束前,那是電影《練習曲》還沒出現,馬路上騎單車的人簡直鳳毛麟角的時候。就在寒假開始前幾週,學長阿果(就是今天那位以無氧攀爬八千米巨峰為志的阿果丶呂忠瀚) 找來我與幾個同齡的死黨,大力抒發「青春的寒假就是要單車環島!」的遠大願景,聽得我們幾個小毛頭一愣一愣,然後就回家跟爸媽說「我們要去單車環島!」。
我娘聽到這個狂想,只問了一句:「你們打算怎麼騎?」我們當時對台灣公路路網的概念可謂一無所知,立馬啞口。其中一位死黨名「A仔」的父親,是當時便在騎公路車的少數前衛人士,他笑笑地接下了這個擔子,說:「沒關係,我來帶他們計畫。」就從家裡抽屜翻出一套上下兩冊的《全台灣道路地圖》。於是一整天,我們拿著原子筆,一點一點的在空白紙上,勾勒著每天騎乘的路線以及里程,用筆尖沿著島嶼的海岸神遊。
學期結束那天,我們3人,一個15歲、兩個14歲,乘著東北季風出發了。21天後,我們踏著踏板,回到台北街頭,眼中還殘留著西濱工業區的煙雲、南島的熱帶風以及花東的山海一線。家人雖然擔心,但也僅限於電話中幾聲關心,並且忍住在我們在蘇花上頭與砂石車奮戰時,現身護法。
這樣的經驗對我是重要的。我從14歲起就知道,只要掌握方法,我能夠離開家人的羽翼庇蔭,自由的探索這個世界。而這不是什麼天賦或特例,只需要一個信任的空間氛圍。
我的母校全人中學,可能是台灣最早有登山課程的中學。而且登山課程跟時下許多聘請大量嚮導帶領,將學生置於保護傘的登山體驗不太一樣。從學期初,就由學生自主選出「總召」,而這個總召要自己建立幹部群,並主導整個全校登山活動的進行。
在這個過程中,教練是知識提供者,以及掌控安全底線的角色。除非在山上的決定影響到團隊安全,否則我們不會介入總召與幹部群的判斷與決策。而在這樣運作幾年後,我們發現,蜘蛛人電影中那句「能力愈強,責任愈大」,反著說竟也成立。在登山課的經驗中,我們相信,給青少年的責任越大,他們隨之成長的能力就會越強。
這樣的信念,我認為擺在山林開放的今天,也頗為適用。
媽寶慣了的孩子突然間得到了遠超能力的自由,陣痛期必不可免。但在這跌跌撞撞的過程中,被賦予責任的登山者們,會逐漸長出相襯的能力,而終能乘著自由的重量飛翔。
另一方面,除了信任的氛圍,建構一個可靠、系統性且易尋得的知識提供管道,或許才是我們的當務之急。
社會尺度的變遷,往往發生在不知不覺間。我樂觀的相信,終有一天,當任何一名15歲的少年,想要以足履度量自身生長的土地時,能夠有柔軟的信任與包容承接他的衝勁。同時,也有充裕的資訊來源,去教他如何睿智的「探險」,而非魯莽的「冒險」。
到了那天,我們這座島嶼的探險性格,也就算長成了吧。
登山,不只是身體的運動,更是思想的運動。作家夢枕獏花了20年寫就心中最珍愛的題材《眾神的山嶺》後說:「我已了無遺憾。」
上山、下山,懂山、懼山,都混雜著了卻與遺憾。關於「登山」這件事,讓我們先聽聽「登山者」心裡的OS。再度量一下,山與我們的距離,是否也會有了卻遺憾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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