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屆巴黎奧運開幕式在爭議聲中落幕,眾聲喧嘩,相關評論已眾,但身為此次《華視》轉播的評論者,也許仍可以提供各位不同的視角。
對我而言,這是史上最精彩的奧運開幕典禮。
光是技術層面而言,藝術總監喬里(Thomas Jolly)能夠將塞納河轉化成一個流動的舞台,兩岸建築成為背景,將序曲與12個主題表演穿插運動員搭乘船隻進場,完美體現了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筆下,將巴黎形容為「流動的盛宴」的寫照。這一切,是在一次完整彩排都沒有的情況下完成的,這是一件多麼浩大而困難的工程。
然而,爭議之所以存在,先是表演內容讓保守派人士跳腳,再者,這次的開幕式,端看你是看現場轉播或是親臨現場,可能就有著兩極化的評價。下雨當然是因素之一,但這體現的正是當代奧運開幕式作為媒體文本先於現場事件的本質。
對於電視觀眾而言,喬里與他的團隊已經設定,將奧斯特里茲橋(Pont d'Austerlitz)與耶拿橋(Pont d'Iéna)之間的塞納河段,切分為13個舞台,這也是全球數億觀眾看到的「媒介真實」。
然而,對於現場觀眾而言,他們只能固定於一處,舉例來說,友人購得最便宜的開幕式門票,也就是奧斯特里茲橋的看台,但這就表示,他在看完一開始的紅白藍三色煙幕後,就只能淋著雨看著載著運動員的85艘船一一從他面前經過,僅此而已。什麼?女神卡卡(Lady Gaga)在聖路易島(Ile Saint-Louis )上重新演繹經典詼諧劇曲《我的羽毛》(Mon truc en plumes)?重金屬樂團Gojira與斷頭的瑪麗.安東尼(Marie-Antoinette)唱著法國大革命曲調《會好起來的》(Ah! ça ira)?對於不在那些區塊的現場觀眾而言,那是未曾發生的演出,更不用說過場的神祕火炬手和偷走蒙娜麗莎的小小兵了。
因此,這樣的表演設計,其實就和現場觀賞高爾夫大滿貫賽或是F1賽車的經驗是類似的,也就是說,絕大部分的觀眾都只能在定點,看著不同球員經過你面前,打的都是幾乎相同的第二桿切球(approach)上果嶺、或是只能「聽著」震耳欲聾的賽車引擎聲一陣陣呼嘯而過。運氣好,你可以在第18洞看到舍夫勒(Scottie Scheffler)的致勝推桿,但代價是你也會錯過拉姆(Jon Rahm)在第16洞的一桿進洞,這與在電視轉播中帶有進階數據、甚至經過剪接後,高低起伏的敘事是截然不同的「真實」。
過往在運動場內的開幕表演,舞台就在那,現場觀眾即便視野有限,但至少一切過場都還在眼前,但流動的盛宴卻不適合固定的觀眾。對於喬里來說,塞納河兩岸30萬人與全世界數億的電視觀眾,孰輕孰重?答案非常明確。
身為轉播單位的成員,開幕式的轉播準備工作當然是困難的,主辦國的歷史背景、古典、流行音樂指涉、運動文化遺澤、最後一棒可能的火炬手等等都是必須涵蓋的資訊,我也必須強調,「沒有一個人」會擁有那樣的全知全能,洞悉開幕儀式中的所有人、事、物。尤其這屆盛會的精神「Games Wide Open」除了指不可預測的運動賽事本身之外,也代表著喬里將盡情揮灑他的創意,讓開幕表演充滿無限可能。儘管開幕式後,網路媒體開始充滿大量專家知識的補充,但在開幕轉播的當下,若是直接把任何人直接丟入那個場合,是不可能完全掌握的,因此,奧運籌委會就必須提供全球轉播媒體限定的資訊,以利媒體人充分扮演「導覽員」的角色。
以本屆奧運來說,我參與《華視》轉播的團隊是在7月25日的凌晨才收到表演的內容訊息,接著就是和林奕雯、林志儒兩位主播緊鑼密鼓地消化資訊與做功課。也是因為這媒體指南,我才能在轉播時向大家介紹在市政廳屋頂上獨舞的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首席舞者迪奧普(Guillaume Diop),也才能在轉播訊號卡頓時,向觀眾補充原本該浮出水面的女性主義先驅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的雕像。
即便如此,這份指南中的內容依舊充滿未知。例如女神卡卡的卡巴萊歌舞秀(cabaret)表演,我們得到的暗示也只有「國際藝人」(an international artist)而已;而在河岸護送獎牌橋段中出現的菲爾普斯(Michael Phelps)與佛卡德(Martin Fourcade),指南中也僅告知我們「兩位傳奇的奧運獎牌得主」(two legendary Games multi-medalists)。說來慚愧,我也僅能在轉播中辨識出菲爾普斯,雖曾耳聞冬季奧運五金得主佛卡德的豐功偉業,但人臉辨識的連結功力還是不足,也很失禮地並未能提及他。至於席琳狄翁(Céline Dion)蕩氣迴腸的壓軸演出,則是據事前各方報導後,相對容易揣摩出的完美句點。
奧運籌委會願意「劇透」多少,每屆不盡相同。東京奧運的轉播資料中,最後聖火點燃儀式前的每一棒火炬手都已告知,連參與聖火傳遞的醫護人員、來自311大地震災區的小學生姓名也都給予各國轉播單位;但本屆聖火傳遞的最後階段保密到家,因此從席丹(Zinedine Zidane)、納達爾(Rafael Nadal)到籃球名將帕克(Tony Parker),任何運動迷都可毫不費力辨識,但之後傳遞聖火的法國運動員與帕拉運動員們的身分,我們無從轉知給觀眾,甚至最後點燃聖火的希內(Teddy Riner)與佩雷克(Marie-Jose Perec)也是在當下不斷拼湊即時網路資訊而得來的。
在開幕式的官方媒體指南中,確實提供了極為豐富的資料,但是本屆表演的開放性,讓這些文字也很難具象化,尤其無法預期呈現的風格究竟會是如何,有些符號一閃而逝,就像指南中告訴我會有居禮夫人、大鼻子情聖、普魯斯特等法國時代肖像出現,我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他們出現在何時、何地。
上述這些分享,也只是讓多一些人能夠理解當代媒體文本生產的模式,但也顯見本次開幕表演的豐富內涵與底蘊。當我拿到表演指南時,就已經向朋友預告,這會是史上最精彩、甚至是最「左」的一場奧運開幕;果不其然,一場與「最後的晚餐」聯想的舞蹈橋段,甚至讓喬里背負了褻瀆之名。
說來巧合,在這爭議之前,今年(2024)法國高中畢業會考的哲學考題中,就出了這麼一題:藝術家是他作品的主人嗎?(L'artiste est-il maître de son travail?)
這個可能是受法國學者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著名的「作者已死」宣稱啟發的考題,巧合地可以成為開幕典禮後的論辯角度。當所有創作者,不論是喬里的奧運開幕典禮,達文西的《最後的晚餐》或是大家在社群媒體的貼文,其實在任何形式的出版之後,意義的賦予都已經與作者無關,不論讀者如何詮釋,就是作品存在的證明;但意義生產的光譜另一端,文學評論的詮釋學傳統也告訴我們,同理(empathy)、進入作者當下情境的重要。
若採前者立場,喬里當然毋須再置喙什麼,若採後者立場,那麼《Vogue》雜誌這篇精彩的專訪,也許正是我們同理他創作的重要線索。文學價值的永恆爭論,開幕表演後,歐洲各國褒貶不一的評價,也有趣地剛好呼應了喬里與其舞蹈總監勒普拉迪克(Maud Le Pladec)以「歐洲之舞」體現歐盟「多元一體」(United in Diversity)精神,喧喧鬧鬧的,就是歐洲的日常。
本屆開幕典禮編劇之一,法蘭西學院歷史教授博希宏(Patrick Boucheron)在接受訪問時就說道,像2008年北京奧運的開幕式,是他們最不想做的,也就是宣揚國威、教條式的樣板。他們整個創作團隊要的是開放、多元、充滿活力與振奮人心的,這麼說來,從重金屬音樂襯托的斷頭瑪麗.安東尼、明明是馬利裔黑人卻取了個日本風藝名的阿雅中村(Aya Nakamura)與象徵保守、國家力量的法蘭西共和衛隊樂隊,兩者卻能共舞共鳴而彰顯的平等精神、到全裸的酒神(不管是不是)基督徒眼中最後的晚餐的「群魔亂舞」,這些衝擊都是讓本屆開幕典禮不朽的元素。
本屆奧運開幕式,媒體轉播團隊名符其實地扮演了「歷史導覽者」的角色,在等待各國運動員抵達托卡德洛廣場(Place du Trocadéro)的最後舞台前,喬里以化身為希臘神話中反抗海神波賽頓(Poseidon)的河流女神席夸娜(Sequana)的女騎士,引領我們重新回到塞納河上,並以影片回顧著130年來的奧運歷史長河。從1896年首屆現代奧運開始,奧運史從來就不是一帆風順的,從一開始僅僅是依附在世界博覽會後的餘興節目,在諸多歷史片段中,傑西・歐文斯(Jesse Owens)的4面金牌,無法阻止希特勒(Adolf Hitler)的亞歷安民族至上狂夢,1936年的柏林奧運成為二戰的序曲;1972年慕尼黑奧運,黑色九月的幢幢陰影下,史畢茲(Mart Spitz)獨拿7面游泳金牌的前無古人表現,也阻擋不了奧運依舊成為以巴衝突、美蘇冷戰拮抗的舞台;COVID-19疫情後,人類依舊在以巴、俄烏戰爭下團聚在這場華麗的盛宴下。
巴黎的歷史從不缺反叛,法國大革命、巴黎公社、六八學運,成功推翻王權也好,左派夢碎的挫敗也罷,巴黎這座城市、百年後再遇的這場奧運開幕典禮,都已經讓巴黎再次成為時代的印記,這場流動的媒體盛宴已和這個世代永遠同在。
運動,是一種文明的演進,在規範與框架之下,將野性的競爭與衝突升華為力與美的技藝。
運動,也是一種經濟的刺激,隨著農業社會、工業社會、資本巿場發展,串接庶民消費與高端精品。
運動,更是國族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交鋒,在集體榮光共感底下,不斷思辯競技最核心的精神與意義。
運動的社會性,與社會的運動性,是一場永恆的「長盤制」(Long Game),人類的愛恨情仇,喧囂歡愉,當代價值,將天荒地老戰鬥與論證下去。
Long Game,《報導者》的運動專欄,由研究專長為運動社會學、流行文化與媒體觀察的國立體育大學體育研究所教授、美國職棒MLB球評陳子軒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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