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專欄【電影不欣賞】
「你別告訴別人這個地方啊, 你放心,這是咱們倆發現的世界啊! 有一天當我們有錢的時候⋯⋯這裡說不定有金礦! 對,等我們發現了金礦,我們就花錢把這圍起來, 鋪一條世界上最好的跑道,給你練跑。」 ──《跑道終點》(牟敦芾,1971)
2018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台灣切片|想像式前衛:1960s的電影實驗」單元,一口氣選映多部受到西方文化薰陶、重新出土的台灣實驗影片。其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是牟敦芾導演早期在台灣拍攝的兩部劇情長片《不敢跟你講》(1969)及《跑道終點》(1971)。
影展期間,我觀賞了《不敢跟你講》,非常驚艷,卻因故錯過了《跑道終點》,一直要等到隔年6月,才如願在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親睹該片丰采。可惜的是,牟導演已於2019年5月辭世,享壽78歲。
世人對牟敦芾作品的印象是什麼?是中國偷渡客游泳至香港淘金的《打蛇》(1980)?還是闡述日軍在二戰期間暴行的《黑太陽731》(1988)、《黑太陽:南京大屠殺》(1995)?這些邪典作品尺度大膽,不乏性愛、暴力、虐打等情節,時刻挑戰觀眾道德底線,「禽獸導演」封號不脛而走。其實,牟導演還執導過時裝追女仔喜劇《包剪碴》(1978)、赴中國拍攝兒童武術片《自古英雄出少年》(1983),涉獵類型廣泛,絕不能輕易以「禽獸導演」稱號概全。
《不敢跟你講》和《跑道終點》重新出土,改變影迷及研究者對牟敦芾的認知。這兩部遠離主流片廠、以寫實為基調的獨立製片,反映導演對社會的觀察與個人情感抒發,即使稍嫌生澀,仍有著高瞻遠矚的表現。畢竟,在民風保守與思想受到控制的戒嚴時期,用孩童的遭遇抨擊教育體制、細膩描寫兩名國中少年的親密友誼,無疑領先台灣新電影數十年。
尤其《跑道終點》在野心及美學上更加成熟。青少年之間幽微曖昧的情感,聲音的實驗,幾處動、靜態交錯的心理剪輯,使人眼睛一亮。唯一令我出戲的,即男孩們過於成熟的事後配音,不過瑕不掩瑜。《跑道終點》同時是部優美的黑白電影,在資深台語片攝影師陳忠信掌鏡下,永勝和小彤於大遠景的山野間,漫無目的地奔跑、丟書包、爛泥中扭打,兩人世界的刻畫是多麼動人。
懷著看完電影的感動,我踏上尋找《跑道終點》拍攝場景的朝聖之旅。
建校至今已有50多年歷史的至善國中,修建築師設計的校舍群依舊屹立原地。我拿起相機,一面參考劇照,逐一比對校園一景一物──校門口右側的科學樓,是小彤參加班際珠算比賽的會場,不過最初的入口圓洞門已經改建。走訪教學樓,那兩座顯眼的戶外螺旋樓梯,是修建築師的創作特色之一,在她其他校園作品裡也有出現。
值得一提的是,電影捕捉了國中附近的半山腰景觀,原來曾經是座礦場。牟導演設定讓兩人乘坐運煤車,循軌道如雲霄飛車般溜進校園,銜接前一幕於礦坑取景的橋段。現在的人們,已經很難想像外雙溪昔日有過煤礦開採,《跑道終點》無意間為逝去的年代,留下彌足珍貴的影像紀錄。
比鄰溪畔的操場及水塔,是本片最令觀眾難忘的空間,重大的戲劇高潮皆是在這裡發生。先是永勝與小彤一起用滾輪畫跑道,爾後兩人打賭於日正當中進行田徑與珠算比賽。從水塔高處俯瞰整個操場全景──同時可以看到兩個陰影立於塔頂,可能是攝影師及導演──小彤打珠算盤的聲音響徹整個橋段,伴隨永勝奔跑的喘息聲,然後逐漸轉變成心臟驟停的前兆⋯⋯。這段剪輯造就的壓迫感,迄今仍叫我感到驚心動魄,還有那段印象深刻的對白:
「林小華說我們同性戀!」 「同性戀?什麼意思?他媽的,明天有他好看!」 「你不要去揍人家啊!」 「我要在他臉上啃一口,那我跟他也是同性戀了。」 「我也要啃他一口!」 「你不怕他臉上滿臉的青春痘啊。」
體力不支的永勝,栽進小彤懷裡。空景,操場風起,捲起沙塵。
牟敦芾出生於中國山東,由於國共內戰爆發,8歲的他隨家人來到台灣定居,台灣成為真正滋養他成長的土地。比起《不敢跟你講》專注描繪壓抑的台北都會及邊陲空間,《跑道終點》除了台北郊區,還曾赴屏東、台東取景,外景成為說故事的一部分。礦場、海灘、丘陵、鐵道,《跑道終點》將當年的台灣美景納入影格,就像是牟導演獻給這座島嶼的一封情書。
熟悉的淡水河、觀音山,轉眼間,我們來到洋溢熱帶風情的墾丁小灣沙灘,嶙峋礁岩聳立,巴士海峽傳來陣陣濤聲,這裡是永勝和小彤戲水的祕密天地,遠方那有61公尺高、坐守岸邊的青蛙石,見證著這幕靈動的青春映像。換個方向,大尖山麓的墾丁牧場,牧草如茵、層疊起伏的蓊鬱草原,也藏有屬於他們倆的青春印記。
另外一幕,小彤領頭騎腳踏車,幫永勝作配速跑,這一幕是在台九線南迴公路取景、準備下坡進入大鳥村的路段,左鄰浩瀚太平洋。故事舞台本該局限台北的《跑道終點》,因為取景地的多元,幫助觀眾拉近城鄉距離,完成短時間的台灣旅行。
永勝墓地選景之獨特,也是我對《跑道終點》難以忘懷的主因。後倚青山、面臨旱溪,能眺望遠處的阡陌良田、連綿山脈,山腳下有鐵路,列車緩緩駛過,構築出優美的風景畫。小彤為了「贖罪」一次又一次前來悼念永勝,並與啞巴農民交流,他似乎是小彤唯一能傾訴對永勝感情的對象。
幾縷輕煙,筆直飄上春日的和煦晴空。2022年清明時節,鶯歌第一公墓牌樓前擠滿準備上山掃墓的民眾,花販沿公路擺攤做生意。永勝墓地取景處,應該是在公墓山丘的制高點。我拾級而上,盡力找到與電影取景方位相符的位置,轉頭一看,電影中的風景在我腦海裡再度浮現──迎面俯瞰的溪谷是大漢溪,如今有捷運三鶯線高架橋掠過。山腳下的鐵軌,是縱貫鐵路。遠望三峽那頭的曠野,早已變成樓廈密集的台北大學特定區了。或許物是人非、地貌變遷,惟青山依舊在,跨越五十年的時空對照,激動之情油然而生。
頂著強力風勢,我佇立於公墓突出的山頭,用橫搖鏡頭(PAN)由左至右,試圖重現小彤爬上丘陵的路徑。影片大遠景當中,可見鶯歌煙囪林立,黑煙冉冉上升,引人回想當年燒製陶瓷的榮景。荒涼的山丘、古墳點綴其中,野草隨風輕拂搖曳,在黃明正的吉他弦撥弄下,為這幕黑白影像渲染一層詩意。
過去台灣綁手綁腳的環境,困不住生性浪漫、亟欲追求自由創作的藝術心靈。感慨兩部影片生不逢時,似乎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自己很慶幸牟導演能因此重新獲得注目與評價,只是他無法親臨映演現場,為眾多影迷分享幕後拍攝故事,這是永遠的遺憾。
※本文亦刊載於《Fa電影欣賞》第198期
電影從一道光束開始,映照出時代與生命的光輝與陰霾。無論光影或暗影,都讓世界與人產生共震與共鳴。然而,一部電影不只是一則文本,電影內外所含括的,除了自我經驗的投射外,更附帶著社會、文化與歷史的記載軌跡;於是,電影其實不該只是被欣賞,要探究電影之中更深刻的意義,就從「不只是欣賞」電影開始。
本專欄與「全國最悠久的電影雜誌」《Fa電影欣賞》合作,由國家影視聽中心獨家授權刊載,文章以觀點、論述、檔案、歷史、展示為經緯,陳述電影文化及電影史多樣性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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