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彌,一位不能不知道的台灣女導演。當八○年代大銀幕上充斥著沾滿血跡的性感女子舞槍弄棒之際,李美彌以通俗清新的文藝寫實之風,探討了不同人生階段的台灣女性所面臨的生命困境──《晚間新聞》呈現職業婦女在家庭與事業中面臨的掙扎;《未婚媽媽》描繪被男友拋棄、被性侵少女們帶著創傷的成長故事;《女子學校》則描寫女校裡擺盪於姊妹淘與同性戀之間的情感風暴,在同性戀被視為瘟疫的八○年代,大膽觸碰沒人敢觸及的議題。
李美彌不是天才型的導演,也沒有貴人襄助一步登天,她靠的是從場記開始,一路做到副導,扎實累積實戰經驗10年後,才執起導演筒。她的電影作品產量雖稀少,但選擇以獨立製片方式自籌資金,使得她能部部忠於自己對女性議題的關照。在李美彌電影裡的女性,愛情不是唯一,婚姻不是終點,而且自我實現的重要性遠遠勝出;在這之中,演員歸亞蕾始終是她的靈感繆思,與她激盪出無數火花、在她的鏡頭下被拍成了不同於傳統的溫婉形象。在訪談中,這位導演娓娓道來她一路走來的嘗試與思考。
起點:愛看書的潮州女兒
我是外婆帶大的,從小獨來獨往,不愛跟人講話。在9個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五的我,是天天就想坐著看書的那個。我們家在屏東潮州滿有名的,父親(李循文)經商有成,母親在日本時代是護士,大家都知道我就是那個「愛看書的女兒」。
我們家境不錯,5個女兒從小都學才藝,不是學芭蕾,就是學鋼琴、畫畫。我除了學鋼琴,高中還學聲樂。初中時我喜歡交響樂,買了很多黑膠唱片。有次過年,我把壓歲錢全拿去買唱片,唱片公司都傻眼了。八七水災那年(1959)我13歲,目睹一位學姊車禍去世,她最後對著我笑,我一直以為她的靈魂會來找我,可是我沒有等到。其實我跟她沒有交集,後來我寫了一首詩祭悼她,詩名叫〈訣別的微笑〉。我家信佛教,但我姊姊的朋友是天主教友,見我這樣就把我拉去改信天主教;除了寫詩後來我也研究哲學,讀叔本華、尼采、卡繆,還有歌德、莎士比亞,18歲又迷上泰戈爾的詩集。我讀的書跟家人、同學都不一樣,在班上沒跟誰來往,喜歡我、照顧我的都是老師
我們家沒有人想到我會進電影圈。就讀屏東女中時,我是天主教同學會的會長,那時想當修女,但我一到台北讀世新(世界新聞專科學校廣播電視科),就專門去衡陽路的文星書局看書買書,接觸了大社會,畢業後就不想回去當修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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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美彌高中畢業時拍攝之個人照。(照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踏入電影圈:從場記到導演
世新畢業後等了半年,終於有機會加入山內鐵也導演的《封神榜》(1969)劇組當場記。這位日本導演人很好,非常紳士,不像一般日本男性會吃女性豆腐。場記在日本是導演的祕書,其他人不能使喚,但我傻傻的,他們叫我去喊演員我就去喊,山內導演看到了,叫他們不要欺負我。我不像電影圈的人,其他工作人員都認為我拍一部戲就會離開。那時電影圈多是外省人,沒有台灣人,而且我的穿著太講究,談吐太文雅,不會跟人吵架。你看我電影就知道,吵架不是我要的。我的成長過程裡,媽媽沒有打過、罵過我,只有被我爸爸打過一次,因為我不聽話,時間都花在教會。
《封神榜》拍了將近3個月,我就迷上電影,迷得朋友都不交了,可是電影圈沒人認得我。李昂的姊姊施叔青跟我同齡,她把我介紹給李行,那時李導演在拍《喜怒哀樂》(1970)的〈哀〉,我就加入劇組擔任場記,之後繼續跟著導演拍了《群星會》、《母與女》、《愛情一二三》,直到要做《秋決》(1972) 時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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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潘壘(左下角)、副導演李美彌(左側站立者)在電影《劍》位於阿里山的外景拍攝現場。(照片提供/國家電影中心) 我在《驪歌》(1979)做副導演時是第一次和歸亞蕾合作。她住新店,平常都先生接送,但拍戲比較麻煩,我也愛開車,我就說我接送你好了。亞蕾(當時34歲)明明才大我3歲,卻老是在演奶奶,演一些年紀很大、很受氣的角色。有一天我就跟她講:「我來為妳做導演。」《晚間新聞》就是為亞蕾寫的劇本。
那時我已經做過好幾位導演的副導,像是李行、潘壘、張佩成等,我學到很多,也累積了經驗,開始有了當導演的念頭,後來就在香港成立了謙記影業。
《晚間新聞》找宋項如寫劇本,他是《寒流》的編劇,是亞蕾推薦的,編劇費給他最高價碼,跟張永祥一樣。但之後去香港賣版權,沒有人要,格調不適合,太超越了。徐克他們看了說,香港不可能有這樣子的,他們對感情不太會這樣處理。所以我再送另一個案子,就是《未婚媽媽》(1980) 。
我到香港找了有名的編劇邱剛健,找他寫的原因是大家都認識他,海外版權好賣,而且他也願意寫。為了拍《未婚媽媽》,我去了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國家考察,了解未婚媽媽的世界。回來後,我收到邱剛健寫的劇本,也給了他編劇費,但我還是要修改,因為女人的細膩情感沒寫出來。製片再介紹了孫春華,我每天去她仁愛路的家討論。她也是女性,好像也有一個女兒,所以我們能夠這樣(有所共鳴)把劇本修改完成。
但《未婚媽媽》送審時沒過,新聞局不准我拍,說破壞社會善良風氣。我就把劇本的封面撕下來,換上一個最俗氣的片名《素蘭要出嫁》,那時這首台語歌很紅,然後就通過了。但我堅持國外的片名都用《未婚媽媽》,台灣也一定要用《未婚媽媽》。有次碰到宋楚瑜(時任新聞局局長),請他調出來看,他說這明明是一個教育片,為什麼不准通過?後來就OK了。
亞蕾在《未婚媽媽》飾演「未婚媽媽中途之家」的院長白夫人,也擔任電影的策劃。亞蕾個性拘謹,我讓她在戲裡抽菸;人一緊張就會抽菸放鬆,可是她又戒不了,讓這個人物還是有點缺陷,人都是沒有完美的。女主角小芃本來是找恬妞,但她拍一天就不接了 (註) 1979年7月28日《民生報》9版報導,《未婚媽媽》因恬妞到中南部作秀(中間有請恬妞縮短作秀檔期,回台北定裝),接著又赴新加坡參加亞洲影展而屢次延後開拍。但恬妞未依期歸國,還聽說留在香港接了思遠影業的戲。李美彌請製片馬漢英赴港處理,後確認「一期兩演」屬實,以恬媽朱王芸支付20萬賠償金收場。
,還好恬妞不接,她給人的感覺也不像未婚媽媽。後來公開招考找了華方 (註) 1979年8月20日《民生報》10版報導,李美彌表示《未婚媽媽》需要的女主角是一名玉女型的新演員,太有份量的出線機率反而低,她在受訪時指出,新人的可塑性高,會跟新人簽基本演員約,希望教出來的演員「不會刻意去作戲,相反的,要能很生活化、寫實化的把感情溶入戲中」。
。 很多人以為這故事裡的未婚媽媽一定要很悲情,但我並不這樣安排;片中華方的父母也沒有責罵她,哪怕犯了錯,必須要讓她們有希望,這是我一向的作法。我也跟邱剛健講,要讓她們有希望;如果走悲情路線,有一個死不是更好嗎?但我不要這種。大部分的未婚媽媽都不要孩子,片中另外幾位未婚媽媽也都不要,可是我要讓華方帶孩子,我所強調的是她那種即使做錯了,也要勇敢地承擔,要把孩子帶大,不讓自己倒下去的精神。
我是喜歡給人希望的。因為我的人生很奇怪,當我發生什麼事,例如遇到挫折或被欺負,冥冥之中上天就會照顧我,所以我的電影沒有壞人。《未婚媽媽》裡設定的兩個女主角,華方飾演的小芃受了傷,也痛苦過,就不要再自殺了,要堅強活下去;龍君兒飾演的大學生蔡文月,被強姦後每晚都夢到這件事,很讓人難過。這幾個女生就在一起,互相照顧。我還設定一個男研究生(梁修身飾演的劉國全),默默照顧華方。整部片子都是很溫和的。
我的電影都是我自己去談版權的。因為我爸爸是生意人,再加上當場記時也被訓練要算拍了多少呎底片,所以成本會計這些我會算。多數人的海外版權談法是先賣台灣版權,再由台灣片商介紹給星馬片商,並從中抽成,但我海外版權也是自己去談,我主要找國泰,邵氏比較少買片,他們都自己拍。《未婚媽媽》賣了美加版權,星馬版權則是賣給新加坡的國泰電影機構。
《晚間新聞》:沒有亞蕾我是絕對不拍
香港繽繽影業的老闆Jimmy(葉志銘)1980年來台出差,回去前問現在台灣哪部戲賣最好,有人跟他說是《未婚媽媽》。他本來以為是說教片,沒什麼好看,沒想到去西門戲院看了早場後很喜歡,決定買下香港跟泰國的版權。
Jimmy問我下一部戲是什麼,我說是《晚間新聞》(1980),接著把故事說給他聽,他說這題材好,女主角是歸亞蕾他也沒問題。亞蕾在戲中飾演服裝設計師,這是那時最熱門的職業;繽繽公司的本業是賣牛仔褲,在台灣有門市,有很多模特兒,願意提供拍攝使用。他問我要花多少錢拍?我說800萬台幣,剛好100萬港幣。他說可以包拍,但目前沒那麼多錢,只能先付2萬港幣的版權費,要我之後去香港跟他簽約。800萬包拍,還免費提供台灣的辦公室跟模特兒,多好的條件,簽的話不得了,可以好好發揮。可是Jimmy回去後沒多久,新聞局公布不准我們合作,因為繽繽有匪資 (註) 葉志銘是港星葉玉卿的哥哥,曾經營遊艇、假髮、石油等生意,後以成衣品牌BANG BANG(繽繽時裝)崛起,並成立電影及唱片公司,也曾冠名贊助TVB製作知名節目《BANG BANG咁嘅聲》,強化品牌的年輕形象。幾部香港新浪潮的重要先聲之作均由繽繽影業製作,如蕭芳芳主演、梁普智執導的創業作《跳灰》(1976),以及《咖喱啡》(1978)、《牆內牆外》(1979)等。1980年,葉志銘跨足院線,聯合10家香港戲院成立「聯華院線」,並洽談多部台灣電影欲排片上映;此舉在台亦受歡迎,因有望打入由邵氏與嘉禾長期壟斷的香港院線。然而,新聞局認定聯華院線中的銀都、南華、南洋、珠江、新光等五家戲院,以及澳門的清平戲院,皆為「共匪」投資開設,主要上映長城、鳳凰、新聯等香港左派影業的影片,因此下令不准國片在聯華院線上映,並對繽繽影業與大有、巨倫這兩家已有影片在聯華院線上映(大有是左宏元導演的《我踏浪而來》,巨倫是歐陽俊導演的《折劍傳奇》)的公司進行懲處。
。 我改去新加坡跟國泰談,上一部《未婚媽媽》他們花35萬港幣買有賺錢,但《晚間新聞》要簽約時猶豫了。我女主角要歸亞蕾,還有胡慧中,男主角反正會找秦漢或秦祥林,後來是找了秦祥林,但國泰的朱老闆(朱文宗)說不要歸亞蕾,也不要胡慧中,他要別人,林青霞或林鳳嬌都可以,反正是要二秦二林。可是我堅持。我就跟他說,沒有亞蕾我是絕對不拍,哪怕從此不做導演,都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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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李美彌(中間戴眼鏡者)在《晚間新聞》 拍攝現場指導蕭昭發(即蕭大陸,右1背對鏡頭穿條紋上衣者)、歸亞蕾(右2)演出。(照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朱老闆是留英的,他之前看了《未婚媽媽》跟我說,我好喜歡你的手法,你跟台灣或香港的導演都不一樣,你的手法是歐洲派。他聽到我沒有亞蕾不拍後說,「美彌啊,妳的前途很光亮,不要那麼意氣用事。」我是牡羊座,牡羊座是很衝動的。後來朱老闆還是答應合作,但拋出一句話,如果這部戲國泰沒賣錢,以後就不跟妳合作。我說可以,國泰不賣錢,我一樣感激你。這部片對亞蕾也很重要,突破了以往(苦命)形象。後來賣給國泰的星馬發行權價碼是40萬港幣,這是瓊瑤才有的最高價碼。另外跟《未婚媽媽》一樣,《晚間新聞》的美加版權賣了1萬美金。
不過《晚間新聞》的台灣版權沒賣出去 (註) 據1980年3月12日聯合報9版〈影視綜藝「晚間新聞」被封殺?〉引述的李美彌說法,《晚間新聞》光演員就耗費300多萬,其中,秦祥林跟胡慧中佔三分之二。加上由台北往返主要外景地金山農場的每日遊覽車費,及因應劇情所需的內景布置,成本約在800萬台幣。但經多日談價,片商堅持只出不到300萬片價。該文記者張德光寫道,「李美彌在處理該片經驗和技巧上的不夠,當然也是『被人吃定』的因素」,不過他也直指電影圈存在的現象:「如果片商和導演間關係良好、交情夠,即使片商未看過試片,賣出價錢也許比交往平淡者高出很多,差額總在數百萬間。而這批所謂『名士派』後進之輩(如李美彌),即使搬出『導演過程用心細密』和『影片內不乏大卡司親托』的說詞,最終仍逃不過對方精明的『殺價招式』」。
,只在實踐堂首映一場就沒放了,這場是招待記者,沒對外售票。通常拍戲會先賣台灣版權,我還沒賣就拍了。上一片《未婚媽媽》賣這麼好,我應該可以分到很多錢,但片商不給我。我知道他賺很多,但他就說沒有賺,我也沒辦法去鬧。 還好,人有時會碰上一些靈異的事。本以為《晚間新聞》會賠很多,沒想到新聞局來跟我買100支《晚間新聞》拷貝,要放給全世界華僑看。
雖然沒有掛名,但這3部電影的編劇工作我都有參與,idea都是我的。我寫劇本會先把演員的個性、遭遇編排好,枝節再跟編劇慢慢想。比如《晚間新聞》的3個女性角色:歸亞蕾飾演時裝設計師林可青,她是成熟女性,很會忍,除了談生意是這樣子,她也冷靜看著丈夫唐世彥(秦祥林飾演)有外遇,不像很多戲又吵又鬧,她忙於事業,感覺丈夫還是會回來;第二個女性是小三(唐世彥的情人吳小姐,唐若堯飾演),她很愛世彥,甘願做小三,但世彥不愛她,還是會回太太身邊;第三個是女孩桂枝,年輕的胡慧中飾演,她很喜歡蕭大陸(蕭昭發)飾演的男孩成東,但他不重視她,反而喜歡可青這位比他年紀大的夫人,所以桂枝去迎合他,變成模特兒,男孩受傷後,桂枝還照顧他。女性一般永遠是落空的。我很相信一句話:「被愛的不愛人,愛人的不被愛,相愛的又得分離。」我一向認為愛情是虛幻的,相形之下,我對友情也就看得比較重。片中歸亞蕾跟秦祥林的關係,照我的個性就離婚了,因為這老婆也不可愛了。不過沒辦法,我們還是中國人,還是要給它圓滿(電影最後讓這段關係復合) (註) 在《世界電影》雜誌147期的專訪中,李美彌有對歸亞蕾與秦祥林這對中年夫婦主線做闡述:「他們彼此相愛,但由於個性倔強,傷害了對方卻不自覺,也因而彼此受到傷害。起初劇本的終場,是以這對夫婦分離作為結束,因為我認為愛──無論是夫妻或朋友──需要諒解與寬恕,但這對夫妻太重視自己,而忽略對方的感受。不過最後基於多方的考慮,我們還是安排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 蕭大陸的角色本來是找張國榮,我去香港半島酒店跟他談,他看了劇本很喜歡,他也喜歡年紀大的女生。後來沒找他,是因為香港拍戲很照schedule走,但他來台灣何時開拍、何時結束都不知道,所以才招考新人,找到蕭大陸。男人第一次談戀愛,一定會喜歡比他年紀大的。我認為男人的成長比較晚,得歷經一些代價。但其實講到成長,男女都一樣,《未婚媽媽》有句對白是:「成長的過程,都必須付出代價」。後來我拍《女子學校》也是。人要碰到最難過的時候,才會徹底悔改,不痛不癢就沒感覺。錯了,不要說沒事。所以安排最後女主角斷腿 (註) 1983年11月13日《民生報》10版報導,《女子學校》上映第一天,發行商台榮電影公司就收到許多匿名電話,指責電影不該把有同性戀傾向的學生,安排成如此悲慘的下場。李美彌也在自宅接到不願透露姓名的女學生哭訴,她只能要求這些學生們多領會片中光明的一面。該篇報導提及,《女子學校》是國片中第一部探討女孩子青春期同性戀傾向的作品,李美彌拍攝的動機,在於正視此一問題的嚴重性,但是她沒有預料學生觀眾的反應如此直接,以致李美彌本身有著惶恐之感!
,由此領悟自己做錯了,開始反省。 拍把觀眾帶進戲裡的電影
為什麼走上電影這一行,我也不知道,高中前沒嘗試過電影,本來想讀台大中文系,最後分數上了世新的三專就念了。不過我從小就愛看電影,爸爸常跟電影院談廣告託播,家中有很多招待券,他甚至曾包下電影院一個月。我小時候很迷日本電影,例如《請問芳名》三部曲(1953~1954)、《魂斷富士嶺》(1954),可是後來日片進口說斷就斷,台灣看不到了。我第一次到香港是1978年,為了籌備拍攝電影,當時住在跑馬地,第二天馬上搭計程車,衝去位在灣仔的電影院,看什麼?看一部日本電影,是山口百惠跟她先生三浦友和主演的《潮騷》(1975)。
這次觀影經驗對我影響很大,從影片50分鐘起,台上台下,大家都哭了,哭到最後90分鐘,燈亮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站起來,都還在哭。電影最成功的地方,就是把觀眾帶進戲裡,跟它融合在一起。不是帶著距離欣賞,不是《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 ,1962)、《齊瓦哥醫生》(Doctor Zhivago ,1965)那種,我坐在銀幕前只是旁觀者,雖然這種片我也喜歡,但那不是我要的。之後我就想,我要拍的是感情能夠跟觀眾融合在一起的電影。
《未婚媽媽》
Unmarried Mother
1980|國語|93min
演員 :歸亞蕾(飾演白夫人)、華方(飾小芃)、龍君兒(飾蔡文月)、張盈真(飾張可欣)、梁修身(飾劉國全)、李健平(飾李揚,又稱性格李)
未婚懷孕的小芃,因男友推託責任灰心跳海,被平安救起後,由父母安排至白夫人創立的小媽媽之家待產。小芃的畫家室友蔡文月,在一次郊外寫生時被性侵,常在夜裡被惡夢驚醒;活潑好吃的張可欣是大家的開心果,常為中途之家帶來不少歡樂。小芃困於憂鬱的思緒,整日自怨自艾,偶與中途之家的人起衝突。某日,小芃聽聞白夫人成立中途之家的故事,心態逐漸轉變,更在看見文月與可欣忍痛送走孩子的悲傷神情後,決心留下孩子,並定意離開父母學習自立。在志工國全的幫助之下,小芃帶著孩子展開新生活,並與各有職業的文月、可欣同居於公寓,三人相互扶持,一起照顧小圓圓。
(圖/國家影視聽中心提供) 本片以未婚媽媽為主題,演示女性的成長故事。前半段,主角小芃進入小媽媽之家後,看見內部成員們各自帶有傷痕的生命經驗,也認識了往後相互扶持的夥伴文月及可欣,三人因傷痛而產生相濡以沫的姐妹情誼;後半段則以三位主角們生產離開後的自立生活為主軸。片中兩個主場景:未婚媽媽之家及主角們自立生活後的公寓,建構了全然由女性為核心的非典型家庭模式,循著這樣的生活樣態,創造出屬於女性的烏托邦。在這些場景裡,主角們經歷創傷後的憂鬱與哀悼,也透過情感相互支援,跨越重層逆境。不同於當時社會寫實及女性復仇類型電影,以奇觀視角看待女性創傷,本片拉出線性的脈絡,使主角經歷創傷到療癒的完整過程,並賦予他們思考及選擇的權利。若「成長的過程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本片則以溫柔的方式,述說一個付出代價卻也更有力量的女性成長故事。
《晚間新聞》 Evening News
1980|國語|95min
演員:秦祥林(飾唐世彥)、歸亞蕾(飾唐夫人/林可青)、蕭昭發(即蕭大陸,飾成東)、胡慧中(飾桂枝)、唐若堯(飾唐世彥情人吳小姐)
主播世彥與公司總經理可青是對即將離婚的夫妻。世彥不滿可青熱衷事業、忽略家庭,還私自拿掉小孩。為表達抗議,不但離家與情人同住,更跑去可青公司威脅要錢。可青為觸礁的婚姻傷神,卻仍專注工作,完成一場成功的時裝發表會。唐家園丁成東,不滿世彥對待可青的態度,甚至漸漸對她產生愛慕之情。時常在成東身邊打轉的桂枝,活潑不拘小節,卻十分在意成東對自己的看法。在兩人加入這場風波後,眾人也開始省思婚姻裡對夫妻角色的刻板印象。
(圖/國家影視聽中心提供) 1970年代後期,隨著台灣經濟結構轉變、工商業快速發展,大量的女性投入就業市場。在這個背景下,本片呈現「職業女性」在家庭與事業間面臨的掙扎。值得注意的是,本片以世彥的外遇,呈現獨立能幹的女性將失去丈夫的傳統父權概念,卻也以成東對世彥的愛慕,反駁職業婦女缺乏女性魅力的刻板印象。另外,桂枝不斷被成東要求多學習可青的言行舉止,連被改造成模特兒時,她的形象仍須依可青而造。如何扮演男性理想中的形象,達到被要求做到的「多重角色展演」,是片中女性角色面對的磨難。另一個困境是可青的被「窺視」。不管是商業洽談時,世彥窺看可青與對方的互動,上前質疑他與對方的關係,或是成東對其日常的窺視,男性的窺探都不斷入侵可青的公領域與私領域。若對照現今的社會,上述這般女性在婚姻與社會中的困境,似乎仍未消解多少。
《女子學校》
Girls’School
1982|國語|91min
演員:秦漢(飾梅亦新老師)、恬妞(飾廖智婷)、周丹薇(飾楊秀玲老師)、沈雁(飾楊佳琳)、林南施(飾周玉良)、林美齡(飾林春雪)、曹健(飾廖父)
就讀屏東女中的智婷與佳琳視彼此為知己,但過於親密的互動,引起春雪的側目。春雪欲與佳琳互動,卻被智婷排拒,於是惱羞成怒散布兩人是同性戀的謠言。佳琳的姐姐秀玲,不願感情生活成為八卦,轉調至屏東女中任教。聽聞妹妹的謠言後,不希望兩人真摯的友情被曲解,極力阻止兩人繼續來往。平時缺乏父親關愛的智婷,生活重心只有佳琳,無法接受因為無謂的謠言失去唯一的摯友,卻終究抵不過流言中傷。智婷某夜衝動出走,因而發生了嚴重的交通意外,春雪為此反省自己魯莽的行為,也獲得智婷的諒解,兩人約定成為朋友。出院後的智婷雖有遺憾,但受到班上熱烈的歡迎,重回和樂融融的校園生活。
(圖/國家影視聽中心提供) 1970年代美國將同性戀除病化後,間接影響台灣社會對同性戀的理解。然而,主流社會仍將同性戀視為性變異,更傾向將其原因歸咎於不健全的成長環境。導演雖認為本片不是同志電影,言明還有其他如單親家庭、師生戀等議題,但兩位主角真摯的情感仍是劇中的核心。本片兩位主角在情節開展時,即展現出相當親暱的互動,也因此引起同儕的忌妒。隨後,流言的利刃開始割裂兩人的情誼,萌發的情感也被強硬的告誡所壓制。尤其以單一性別校園為主場景,矯正力道無所不在。透過角色們再三言明同性戀的不道德與不得為之,接連的否定卻更加凸顯同性戀的存有,情感的暗流浮動,一切見諸觀者的心領神會。
附錄:李美彌影視作品年表
1969,《封神榜》 (場記)
1970,《喜怒哀樂》 (場記)
1970,《群星會》 (場記)
1971,《母與女》 (場記)
1971,《愛情一二三》 (場記)
1971,《劍》 (副導演)
1973,《森林之虎》 (副導演)
1973,《茶山情歌》 (副導演)
1973,《唐山虎》(原名:一代豪傑) (副導演)
1973,《女蛟龍》 (副導演)
1979,《驪歌》 (副導演、策劃)
1980,《未婚媽媽》 (導演)
1980,《晚間新聞》 (導演)
1982,《女子學校》 (導演)
1985,《大情人與小跟班》 (導演)
1975,三台連播 《寒流》 (副導演)
1975,台視 《美國草地人》 (導演)
1976,台視 《好阿伯》 (導演)
1983,中視 金獎劇場-作家選集〈感情的債〉、〈七孔笛〉、〈窮巷〉(導演)
1987,華視 《把她交給你》 (導演)
1988,華視 《我的前半生》 (導演、製作人)
1989,華視 《我愛的是你》 (導演、製作人)
1989,華視 《永恆的羽翼》 (導演、製作人)
1991,中視 《姐妹情》 (導演、製作人)
1991,中視 《棋王》 (導演、製作人)
1993,華視 《故鄉的歌》 (導演、製作人)
1995,華視 《黑面陳的女兒》(導演、製作人)
1995,中視 《山海的子民》 (導演、製作人) *原住民電視紀錄片
1996,中視 《有緣來做伙》 (導演、製作人)
1997,中視 《陰陽母子情》 (導演、製作人)
1998,中視 《月老笑姻緣》 (導演、製作人)
1998,華視 《良緣天注定》 (導演、製作人)
2000,中國電視台 《情緣》 (導演)
2001,中國電視台 《問情》 (導演)
2002,中國電視台 《秋潮向晚天》 (導演)
2015,中國深圳衛視 《陸小鳳與花滿樓》 (策劃)
※本文材料出自3次李美彌導演的訪談逐字稿,採訪時間依序為2020年8月13日、2021年8月3日、2021年8月10日,均由王君琦主要採訪;後續再由《Fa電影欣賞》編輯室以第一人稱口吻,重新整理而成。圖說文字取自數位博物館「女導演的情愫與景觀:李美彌見證台灣影視50年 」,由國家影視聽中心策劃,魏時煜策展。本文亦刊載於《Fa電影欣賞》第188期
【電影不欣賞】專欄
電影從一道光束開始,映照出時代與生命的光輝與陰霾。無論光影或暗影,都讓世界與人產生共震與共鳴。然而,一部電影不只是一則文本,電影內外所含括的,除了自我經驗的投射外,更附帶著社會、文化與歷史的記載軌跡;於是,電影其實不該只是被欣賞,要探究電影之中更深刻的意義,就從「不只是欣賞」電影開始。
本專欄與「全國最悠久的電影雜誌」《Fa電影欣賞》合作,由國家影視聽中心獨家授權刊載,文章以觀點、論述、檔案、歷史、展示為經緯,陳述電影文化及電影史多樣性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