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屆金馬獎系列報導
那些長大後才理解的愛──阮鳳儀《美國女孩》引發千禧世代成長共鳴
《美國女孩》是阮鳳儀(右)執導的第一支劇情長片,而林書宇(左)亦是首次擔綱長片監製,兩人將觀眾帶回2000年代的台灣場景,跟少女芳儀一同成長,摸索家庭的形狀。(攝影/鄭宇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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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咖放著周杰倫的〈安靜〉,書店飄著蔡依林〈說愛你〉的旋律,攻擊5566孫協志髮型一定戰到底⋯⋯這是電影裡還在讀國中的芳儀所經歷的台北。2021年金馬獎季,入圍7項的《美國女孩》討論度與看好度皆火熱,曾是美國小留學生的導演阮鳳儀,以自己真實生命故事出發,由身分認同、家庭關係的少女成長歷程中,梳理不完美的家人如何相愛。全片從導演到製作團隊多為「 90後」,電影不僅是阮鳳儀私屬的生命經驗,更為千禧世代留存成長的集體記憶。

《美國女孩》台灣|2021

入圍第58屆金馬獎項:劇情長片、新導演(阮鳳儀)、女主角(林嘉欣、方郁婷)、新演員(方郁婷)、原著劇本(阮鳳儀、李冰)、攝影(Giorgos Valsamis)共7項

2003年,移民美國5年的莉莉因罹患乳癌,抱病帶著兩個女兒芳儀、芳安從洛杉磯回到新店,與疏離多年的丈夫宗輝團聚。芳儀因為中文障礙在班上成績嚴重落後,被同學戲稱為「美國女孩」。橫衝直撞的她面對母親生病深感無力,最渴望的就是回到美國。隨時擔心癌症惡化的莉莉不能諒解芳儀的各種叛逆行為,家庭成員之間的緊張關係一觸即發。在文化衝突、經濟、疾病等壓力之下,莉莉與芳儀的衝突節節升高,並在芳安於SARS期間被醫院隔離時達到高峰。原本即將分崩離析的家庭,因一場意外的疫情被迫面對彼此的心結,進而獲得重新開始的契機。

阮鳳儀

1990年生,畢業於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後赴美國電影學院(AFI)攻讀電影創作碩士。大學時首部編導短片《抹片檢查》入選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在美研究所時完成短片《JIE JIE 姊姊》,曾獲東京國際短片節最佳觀眾票選獎、高雄電影節評審團特別獎、HBO亞裔美國人視野獎等,並入選超過40個電影節。

新店老公寓,推開大門的一家四口把時間帶回2003年。走進兩姊妹的房間,芳儀(方郁婷飾)從美國帶回的心愛小馬吊飾來自導演阮鳳儀,貼在牆壁上的塗鴉借用自劇組美術的妹妹小時候作品。移步到主臥房,爸爸宗輝(莊凱勛飾)的外套是阮鳳儀從父親衣櫃翻出當年單品,藕粉色的床組甚至是母親的嫁妝。

《美國女孩》片場「家」的一磚一瓦,都是由劇組成員貢獻自身生命的吉光片羽建造起來,這些道具和物件讓記憶的空間有了真實感。31歲的阮鳳儀與和她身後一群90後
泛指1990年代出生的世代。
製作團隊,多為第一次創作劇情長片,稚嫰卻不生澀,在大銀幕上復刻千禧世代的成長經驗。

那時,網咖放著周杰倫的〈安靜〉,書店飄著蔡依林〈說愛你〉的旋律,偶像團體5566迷倒萬千少女;芳儀、芳安(林品彤飾)兩姊妹租的日本漫畫《玩偶遊戲》男主角羽山秋人,成為許多人的虛擬初戀。用MSN Messenger和同學聊天、註冊「無名小站」寫部落格,社交進入網路時代,一切生猛新鮮。

距離拉開視角:那些「芳儀」長大後才看見的事

「The most personal is the most creative.(最個人的最有創意)」《寄生上流》的韓國導演奉俊昊,在奧斯卡領獎時留下這句向名導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致意的感言。

「美國女孩」,就是阮鳳儀由「個人」出發的創作。片中的芳儀,小學時媽媽(林嘉欣飾)帶著她和妹妹遠赴美國,爸爸獨留在台灣打拼以供家庭開銷,後來媽媽在她國中時診斷出乳癌,三人只好搬回台灣治療。遷徙美國與台灣之間,文化差異讓女孩適應上備感痛苦,青春期的她也無法諒解媽媽罹病後的情緒爆炸。「芳儀」,正是少女時的阮鳳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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飾演芳儀的素人演員方郁婷,在《美國女孩》中細膩詮釋青春期少女對自由的嚮往、對文化環境的不適應,以及面對母親罹病的恐懼和衝突,雙料入圍本屆金馬最佳女主角與新演員。(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飾演芳儀的素人演員方郁婷,在《美國女孩》中細膩詮釋青春期少女對自由的嚮往、對文化環境的不適應,以及面對母親罹病的恐懼和衝突,雙料入圍本屆金馬最佳女主角與新演員。(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選擇如此近身的主題,如何保持客觀和節制?阮鳳儀說,「時間」給了距離,距離拉開了視野。她坦承,電影中芳儀的體悟,並非自己在那個年紀時可以有的,而是長大後回望才看見的視角。另外,她也習慣與共同編劇合作,甚至把劇本拿給非電影專業的人看,「因為他們就是觀眾,是最直接的,就有點像是劇本階段的盲測。我其實是一直反覆做盲測,去找到大家最有共鳴的地方。」

阮鳳儀始終有意識,個人生命的細節必須回應普世價值,身分認同的困境不是每個人都有,拍不好反而變成無病呻吟,所以得讓不同背景的人都能在片中找到自己情感的投射,「家庭說的是愛、原諒、放下,大概不外乎這些,那看頭就是我們怎麼帶觀眾走一遍,讓觀眾進入,跟著主角一起放下,如果做得不好就會很說教。」

抗拒操弄:「如果小朋友記不住,就代表那台詞不自然」

影片中媽媽替芳儀掏耳朵,躺在腿上的芳儀問,媽媽還記得說過下輩子想當什麼動物嗎?答案是「男生」。阮鳳儀說,這段對話確有其事,是小學時寫學習單要問家人的問題,母親跟電影裡一樣不記得了,她卻一路記到現在。原型人物讓角色有了社會背景的厚度支撐,能自然長出合適的台詞,「我們講的每句話都是很多的累積,什麼情況會講出什麼是有參考的,像是家人之間的對話,大部分都是我有聽過的,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聽過,不是只有單一家庭會發生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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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女孩》中的情節大多來自導演阮鳳儀的真實經歷,角色的對話有所本,並在拍攝現場與演員討論修正,以求表達更流暢自然。(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美國女孩》中的情節大多來自導演阮鳳儀的真實經歷,角色的對話有所本,並在拍攝現場與演員討論修正,以求表達更流暢自然。(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除了能從台詞感受到角色的生命力,阮鳳儀在寫劇本時也開放讓演員「口語化」,以他們覺得順口的方式說,自己盡量把台詞縮短到最極限,「它就只是一把鑰匙,讓演員清楚知道每一句話在幹嘛。我也發現一個很好的原則,如果小朋友記不住,就代表那台詞不自然,因為那個cue就不對,他就想不起來。」一旦遇到這種狀況,阮鳳儀就改劇本,或隨著演員的表演讓場記當場修正。

片中,媽媽在生病後頻繁打果汁給女兒們喝,讓芳儀是賭氣又嫌棄,「原來是寫說 I had enough of the juice(我已經喝夠這些果汁),可是這很長,她怎麼講,我們現場就是覺得很怪,」阮鳳儀當場問演員方郁婷是不是台詞太長,要是她自己會怎麼說,「她就想了想,說 I don't like it,然後把果汁推開。我說好,就這樣拍。」

於是,一場互動自然的戲就成立了。

本片監製、曾執導《夕霧花園》的導演林書宇認為,阮鳳儀在編劇時守住冷靜和節制。「我們身為編劇跟導演,有時候很容易被操弄這件事情給誘惑,」他舉例,熟練的創作者知道如何埋下伏筆、揭開謎底,或換個角度重說情節、「製造」感動,「但她完全抗拒了這個,她知道現在要說的故事,最自然的方式就是讓它直接出來,她沒有盤算,因此給出來的是更動人的。」

戲裡姊姊芳儀要參加一場演講比賽,講稿像是寫給媽媽的一封信,原先劇本有各線收尾,林書宇想著,角色片段的蒙太奇搭配講稿和配樂,應能收服觀眾的眼淚,但阮鳳儀最後並沒有採取這個做法。林書宇看到成果,慶幸阮鳳儀的堅持讓電影有更合適且不俗濫的結局。

母女的鏡像關係:她的恐懼成為我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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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鳳儀在深化片中母親角色王莉莉(林嘉欣飾)時,看見母女和姊妹間微妙的互動關係,雖對彼此心懷不滿,但爭執的內裡都是期盼對方擁有更好的生活。(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阮鳳儀在深化片中母親角色王莉莉(林嘉欣飾)時,看見母女和姊妹間微妙的互動關係,雖對彼此心懷不滿,但爭執的內裡都是期盼對方擁有更好的生活。(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從《抹片檢查》、《JIE JIE姊姊》到《美國女孩》,阮鳳儀解剖女性間的矛盾精準又細膩。

電影中芳儀準備的一份演講稿寫道:

「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成為的人就是我的母親,因為她的恐懼會成為我的恐懼,而她的軟弱會使我軟弱。」

成長後的​阮鳳儀也發現,身分認同不只存在不同文化的縫隙,更在母親和女兒之間,「我會變成媽媽嗎?我不要變成媽媽,可是我好像愈來愈像她──我自己猜大家可以共鳴的點在這裡,你愈想要遠離、愈用力,你們就愈靠近。」

現實生活中,當母親叮嚀要好好上學時,阮鳳儀直言回擊,「『妳也上很好的學校,還不是在家裡洗衣服煮飯』,她回答不出來,我說『如果妳叫我念書只是為了洗衣服煮飯,那我幹嘛做這些事情』。她可能也想說,對,我怎麼變成這樣。」

阮鳳儀說,母女和姊妹都是鏡像關係。母親希望女兒能比自己更好,但又不想要她太不一樣,「到後來我的體悟是,女兒很害怕變成媽媽,可是媽媽也很害怕女兒變成她,媽媽也不想要女兒得乳癌,不想要女兒有了機會、那麼努力,最後還是一個家庭主婦。不是說家庭主婦不好,而是她沒有想要給女兒一模一樣的生活,不然她就不會做這些努力。」

在劇本修改的過程中,林書宇要阮鳳儀嘗試去深化媽媽的角色,「我發覺她身為一個人,不只有媽媽這個身分而已,她作為一個太太,作為一個女性,其實是有多面性的。」於是,芳儀的母親王莉莉這個角色「活」了起來,有年輕的夢想,只是進入家庭後,全心全意付出,母親角色與家變得密不可分,「家這個空間是她身體的延展,所以當我思考她的身體在敗壞的時候,她也感覺這個家在衰敗,她嘗試去力抗這個衰敗。」是如此情緒才讓疾病的襲來捆住所有家人,也使王莉莉無法理解,為什麼女兒這麼想回美國,「媽媽覺得她在哪裡,就應該是孩子的家,所以不理解為什麼回來,妳又說要走,為什麼這個不是家,有親人在的地方不就是家嗎?」

幸好有妹妹來解開母女的拉扯和衝突。阮鳳儀解釋,妹妹的童言童語在無意間點出姊姊潛意識,她會對姊姊說,妳知道媽媽很愛妳,「她看透這件事情,不是因為她特別成熟,而是因為她特別純真。妹妹照射的是姊姊內心最柔軟、最善的那一面,最本真的那一面,可能是幾年前還沒武裝的芳儀,對媽媽還是很柔軟的時候。」

年少時的認同危機,現在不拍、以後也許就變得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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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從美國回到台灣後,阮鳳儀說世界突然變得好小,像一隻見過世面卻被丟回原位的井底之蛙。直到遇見電影,她終於能自由過著不同人物的生活。(攝影/鄭宇辰)
當年從美國回到台灣後,阮鳳儀說世界突然變得好小,像一隻見過世面卻被丟回原位的井底之蛙。直到遇見電影,她終於能自由過著不同人物的生活。(攝影/鄭宇辰)
「人就像一個貼紙,原本緊緊黏著的地方,當給撕下來時,總會破損一點。每黏一回,就少一點黏性。反覆黏貼到最後,哪裡也不服貼。到最後,連個貼紙也說不上了。」

阮鳳儀在社群媒體寫下台美兩地移動所造成的困惑。為什麼是這個時間點讓《美國女孩》面世?有相似成長經驗的林書宇告訴阮鳳儀,身分認同議題過了一定年紀後,也許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隨著人生歷練會看到更多東西,相對之下身分認同的危機變得好小。很多人會說等第二部、第三部再做,不要拍自己最近的東西,會失敗。可是我聽完書宇導演的話,也覺得這個東西再放一放,我就沒有那麼想拍了,台北的變化也會更劇烈、更難拍,」阮鳳儀說,趁著還懷抱執著和動力,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父母親也能看得到自己的作品,「這就是一種紀錄,告訴他們,你們的故事很重要。」

走向用電影述說家庭故事,歸功於阮鳳儀的高中和大學老師。

就讀師大附中時,國文老師酷愛電影,是大師楚浮(François Roland Truffaut)的粉絲,「我記得高二大家要考試了,老師有個很特別的娃娃音,她說指考不重要,『來看電影,你們都太壓抑了!』已經很累,她又放《四百擊》(Les quatre cents coups)
楚浮於1959年執導的電影,榮獲坎城影展最佳導演大獎。楚浮以本身少年時的坎坷經歷為本,拍攝出這部自傳性質濃厚的經典名作。
又開冷氣,我整個睡著。」阮鳳儀身為她最驕傲的學生,竟完全無法領略還睡著,讓老師非常傷心。但在當時狹隘的世界裡,的確成功投下啟蒙的種子,電影帶阮鳳儀遇見不同的人物和生活,開拓她的心靈。

讀台大中文系時,阮鳳儀跑去修外文系的電影課,奠定更扎實的理論視角和分析能力,也嘗試開始創作。正是那時候,阮鳳儀開始與林書宇的緣分,她把第一部短片《抹片檢查》的劇本寄給林書宇,尋求修改建議;後來打算申請美國的電影研究所,知道林書宇有赴美攻讀經驗,便向他請教。

阮鳳儀進入美國電影學院(American Film Institute, AFI),主修電影創作,研究所期間完成短片《JIE JIE姊姊》,獲得多項大獎肯定。2018年,阮鳳儀帶著《美國女孩》的大綱參加金馬創投會議工作坊,林書宇恰好擔任編劇顧問,再次相遇,兩人建立亦師亦友的關係。林書宇後來答應接下監製工作,他說,兩人都經過美國電影教育,美學品味也相近,在討論編劇的參考資料時,溝通格外順暢。

私下可以聊天打趣,工作起來,林書宇笑稱自己是嚴師,「就像片子裡面,芳儀會覺得媽媽可以更好,我就是那樣,我知道Fiona(阮鳳儀的英文名字)一定可以更好,一定還有可能。」他第一次讀到《美國女孩》的劇本是第八稿,兩人來回討論修改,拍到最後已是第十九稿。阮鳳儀記得第一次開劇本會約在星巴克,原以為一小時會結束,結果林書宇從頭到尾談了100多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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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書宇(右)在執導首部長片《九降風》時,團隊幾乎都與自己同歲數。如今身為《美國女孩》監製,他希望阮鳳儀也能保有創作的純粹初心,募集在未來電影路上一起闖蕩的夥伴。(攝影/鄭宇辰)
林書宇(右)在執導首部長片《九降風》時,團隊幾乎都與自己同歲數。如今身為《美國女孩》監製,他希望阮鳳儀也能保有創作的純粹初心,募集在未來電影路上一起闖蕩的夥伴。(攝影/鄭宇辰)
製作團隊的「第一次」,無知成為最強大的能量

「我們沒有拍過長片,所以這個無知也是一種能量,不會預設立場,我們就盡量靠這個初心。這是很多人的第一部長片,所以都全力給予最多,也是因為大家都是這個世代的,他們很明白我想要什麼,他們也經歷過,」阮鳳儀笑著說,而且有林書宇坐鎮,他豐富的編導經驗會適時給團隊指路。

拍的雖是千禧世代的台灣景象,阮鳳儀卻找了29歲的希臘攝影師吉歐格斯・華爾撒米斯(Giorgos Valsamis)合作。華爾撒米斯曾與製片苗華川
生於加拿大、成長於台灣的電影工作者,執導短片《島嶼故事》,曾入選2020年坎城影展競賽短片。
合作過短片《島嶼故事》,並入圍坎城影展,是阮鳳儀組隊時的夢幻首選。「他的短片拍埃及、拍希臘,都有獨特的味道,會把一個地方的氣味捕捉得很好,很好奇他看到的台北,捕捉到的神韻是什麼──有時候我們太熟悉了,反而看不到。」《美國女孩》成功入圍本屆金馬最佳攝影,印證阮鳳儀的判斷。

華爾撒米斯一到拍片現場,習慣把燈全都關掉,定睛觀察場景,再重新布設光源,屏除原先空間的框架。等架好的燈亮起,熟悉的場景便有了新的面貌。阮鳳儀說,華爾撒米斯的明確風格和獨立作業,讓她能放心交付,把重心放在編劇及導戲。

申請長片輔導金時,曾有評審提出質疑,台灣就有那麼多資深攝影師,為何要找個希臘人?林書宇則大力支持阮鳳儀的決定,他說,雖然資深攝影可以提供熟練的幫助,但假如年輕導演不敢向前輩主張自己的意見,也可能造成反效果,「這個是Fiona的第一部,應該是最純粹的,她最知道她要什麼,什麼樣的團隊可以幫她做到。」

林書宇回憶自己的首部劇情長片《九降風》,劇組工作夥伴也都不到30歲,「在國外,27、28歲已經有成人的思維和野心,我想要做事情,我是個大人了,這是我自己在年輕創作的時候,一直也有的心態;我也是抓著身邊同年紀的工作者,一起把東西做出來。」身為監製兼老師,林書宇希望阮鳳儀也能組織自己的戰友,陪她繼續前進。

嘉欣媽媽做早餐、凱勛爸爸偷抽菸,帶領姊妹成為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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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女孩》想告訴觀眾的是,沒有完美的家人和時機,但愛和理解可以長出療癒的力量。(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美國女孩》想告訴觀眾的是,沒有完美的家人和時機,但愛和理解可以長出療癒的力量。(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在演員選角上,團隊找來曾以《百日告別》拿下金馬影后的林嘉欣出演媽媽,說動入圍和得獎常客莊凱勛飾演爸爸。兩個硬底子演員算是下了錨,但作為電影靈魂的兩姊妹卻有點卡關。阮鳳儀和林書宇都堅持要找有雙語能力的孩子,才能讓角色有說服力,透過到國際學校和美國學校海選尋覓,終於找到方郁婷和林品彤。

方郁婷雖是素人演員,阮鳳儀卻在幾次互動中看見她的迅速進步,「芳儀在劇本裡說出非常多尖銳的話,其實這種角色很容易變得討人厭。但是我們在試鏡的時候,郁婷講這些話,我就好同理她,因為她有一種真,她是不能理解所以講這些話,而不是她帶著惡意。」讓觀眾能夠同情同理,是方郁婷拿下角色的關鍵。

當成員找齊,要如何相信彼此是真正的一家人?阮鳳儀讓他們打保齡球,在劇組搭好的家景一塊吃飯。她想起研究所的老師曾說過,一起跳舞是建立關係最快的方法,肢體接觸能養出互動的節奏感,「我一直在想怎樣可以拉近家人之間的距離,我覺得是在家裡一起吃飯或做飯,當然時程上很緊,要這樣做大家都很困難,但嘉欣甚至提議要做早餐給他們吃。」那天早上,劇組工作人員退到一旁,騰出空間給幾個演員完成情感聯繫的儀式。

即便在下戲的時刻,林嘉欣和莊凱勛還是一直維持父母的身分跟小演員相處,林書宇表示,「凱勛一定都稱自己是爸爸,『來摸爸爸的肚子』,或是跟戲裡一模一樣,偷偷跑到遠方去抽菸,回來後身上有點菸味,妹妹就會嫌棄。他們連在moniter前面等待的時候,都是像家人。」直到現在,方郁婷和林品彤還是會叫凱勛爸爸、叫嘉欣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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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過多座大獎的林嘉欣(左)和莊凱勛(右),無論在戲內戲外都盡力扮演父母角色,讓年輕演員也能進入情境,表現出家人日常互動的節奏。(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拿過多座大獎的林嘉欣(左)和莊凱勛(右),無論在戲內戲外都盡力扮演父母角色,讓年輕演員也能進入情境,表現出家人日常互動的節奏。(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一封向時間投遞的長情家書,苦澀底下深沉而滿盈的愛

要說《美國女孩》究竟是部怎樣的電影,阮鳳儀說,是不完美的家人之間如何找到療癒彼此的力量:

「我們永遠都在期待更好的對方,等他更好了,等他後悔了我再來原諒他,我再來跟他和解⋯⋯可是長得愈來愈大,就會發現永遠沒有這個時刻,永遠都是不夠好的。但是在這個不夠好的裡面,其實我們還是可以找得到和解的可能。」

她曾想過,如果媽媽在她長大一點後才生病,自己是否能處理得更好?直到創作劇本期間,她去探視同學罹癌的母親,才發現成年人得盡更多照護責任,「家人生病永遠沒有一個最好的、比較成熟的時機。」就像當年,媽媽面對措手不及的噩耗,毫無猶豫選擇化療,為的是兩個年紀尚小的女兒。

片裡有一段對話,芳儀的同學思婷問她:「妳到底在氣妳媽什麼?」芳儀回答:「我只是覺得她可以做得更好。」思婷則反問:「這如果已經是她的最好了呢?」阮鳳儀說自己過去認為媽媽在放大生病時的痛苦,「我覺得好煩,但是長大才知道,她會覺得自己已經很control了,莉莉這個角色是非常有苦說不出的人。」

在苦底下,藏著深沉而滿盈的愛。影片裡「馬場」是一個重要的象徵符碼,是芳儀投射在美國生活的美好人生想像。在創作《美國女孩》的過程中,阮鳳儀也在改寫回憶中的遺憾和未竟,現實生活中她沒有機會去到馬場,就讓角色代替她抵達,「做我沒有辦法做的事情,改寫歷史、拍自己的過去,它就會變成你的回憶,你會去修改、忘記真的發生的事件。」家人間的關係亦如是,阮鳳儀在寫劇本時開啟與他們對話的機會,有些多年糾結和不解,一問之下才發現答案意外簡單。

問她片子就要上映,會不會近鄉情怯,不敢讓家人看到?阮鳳儀笑說,自己把劇本印成A4大小擺在家裡餐桌上,都沒人要看。但她並不擔心,畢竟所有溫柔都已傾注,他們必定可在昏黃的老公寓場景裡,看見一層一層光影底下,女兒反覆刻劃的愛意,以及時間洗鍊後的理解和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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