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代韓戰爆發後,美軍開始駐屯南韓,韓國境內出現超過200個美軍基地。戰時貧困的女性在基地周邊聚集以服務美軍維生,而主要提供的是「性服務」;由美軍基地為據點,因應性產業發展出現許多供人食宿的紅燈區「基地村」。在基地村從事性交易的女性,雖然服務主要對象為美軍、但也包括韓軍,被稱為「基地村慰安婦」、「美軍慰安婦」或「洋公主」,她們的處遇與背景,和二戰期間被日軍強徵為性奴隸的慰安婦有所差異,更難被韓國社會理解與正視。
韓國有報告指出,直到1990年代,在各地基地村服務美軍的慰安婦總人數超過100萬人。但基地村慰安婦受到的關注,一直不及二戰日軍慰安婦。「主要仍是社會對於這些女性究竟是自願或非自願成為慰安婦的認定,造成關注度以及觀感上的落差,」導演朴勁泰說。
相較之下,韓戰基地村慰安婦的處遇直到今天仍然沒有扭轉。對老一輩的韓國人來說,基地村的存在深深烙在他們的記憶裡,但年輕人大多不知道基地村的存在,只有基地村發生慘絕人寰的兇殺案或煽動性事件時,韓國媒體才有短暫的報導(如遭駐韓美軍虐殺的尹今伊案)。
「由於韓國曾被日本殖民,基於外交以及政治的多重考量,韓國政府在日軍慰安婦一事上積極尋求補償,想要討回公道。但美軍基地村慰安婦一直到3、4年前,才有當事人挺身而出陸續向韓國政府提告,但法院判決認為雖有此一事實,卻不認同是『國家暴力』下的結果,」朴勁泰指出,日軍慰安婦與基地村的運作方式是造成社會對兩者觀感上差異的原因,「韓國社會普遍將二戰時日軍慰安婦認定為軍方性奴隸;而韓戰時基地村則被認為是民間『自行發展』的營運模式。」
但在基地村工作、生活的女性,卻曾被韓國獨裁總統朴正熙稱為「為韓國賺取美金的愛國者」,出面控告韓國政府的基地村婦女更指證,當年韓國生活極度貧困,她們賣淫是「沒有選擇的選擇」,而韓國政府協助她們賣淫、取悅美國駐軍。
朴勁泰說,「如今,韓國大多數人仍然不認同基地村慰安婦。」基地村慰安婦仍被認為是自願從娼,無論政府的態度或民眾的關注上都讓她們不被重視。
朴勁泰、金東鈴兩人,一個主修社會學與視覺人類學的運動者、一個是正統的頂尖電影學校出身,兩人2000年起便長期關注基地村慰安婦的處境,並投入扶助基地村慰安婦的民間組織「Durebang互助姐妹會」的志工工作,因而完成多部基地村婦女的紀錄片。
朴勁泰大學時期就頻繁參與學生運動,一度以人權運動家為職志;一場獨立紀錄片的活動,開啟他扛起攝影機紀錄運動現場的興趣。在「駐韓美軍犯罪杜絕運動本部」到國防部連串的抗爭行動中,他接觸到「Durebang互助姊妹會」,一起參與抗爭活動數個月,也因而投入Durebang工作,教導基地村婦女使用電腦、拍照等技術,完成在基地村出生的混血兒的口述生平史《There Is》。也是在Durebang,他認識了基地村婦女朴人順,成了他影片長期關注的主角,從第一部紀錄片《Me and Owl》起到《鬼怪與懷孕的樹》,持續以朴人順為紀錄對象。
金東鈴則是出身頂尖電影學校韓國電影藝術學院(KAFA),不像大多同儕都踏上劇情片的拍攝之路,她選擇拍攝紀錄片。2004年,金東鈴以口譯的身分進入Durebang互助姐妹會擔任志工,隨後以全職專案人員身分參與「危機介入諮商」的工作。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一個人去越南旅遊,遇見了一名賣身的當地女性,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也讀過基地村的相關小說,」金東鈴回憶,在她開始接觸基地村慰安婦的2004年時,基地村幾乎已沒有韓國女性了,大多都是來自俄羅斯、菲律賓的外國女性在基地村工作、生活。
《鬼怪與懷孕的樹》的主要人物朴人順,生年不詳,連名字都是老鴇買來的假身分。她的記憶模糊,身世的真實性成謎,在懷孕期間嫁給美籍丈夫,欺騙對方肚裡的孩子是他的,而兩個孩子普莉西雅與昆塔金德都遠在芝加哥,自己則返回韓國基地村生活。
朴勁泰從第一部作品《Me and Owl》開始拍攝朴人順。當時朴人順陷入極大低潮,時常喝酒鬧事,加入Durebang姊妹互助會的朴勁泰時常在基地村拍攝,「人順主動向我要求拍她,她說,這樣或許可以讓她女兒看見她。」一開始朴勁泰要與朴人順建立關係非常不容易,但朴勁泰作為基地村中罕見的韓國男性,「在村裡其實頗受歡迎。」也從參與Durebang組織開始,展開了「朴勁泰、金東鈴與朴人順」三人間長期合作。
當時,朴勁泰、金東鈴各自拍攝完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後,兩人都陷入苦惱。「若用同樣的方式繼續拍攝下去,可能可以很多產,」朴勁泰說,「但要如何克服被攝者只是被觀看而已?我們都希望可以跟被攝者一起呼吸,讓他們主動參與紀錄片創作。」《鬼怪與懷孕的樹》就做了這樣的嘗試,模糊虛構與紀實的邊界,以學者研究、田野調查基地村慰安婦為起點,帶出朴人順的故事;也讓她成為「創作者」──這部影片拼貼基地村口耳相傳的真實事件或傳說,以朴人順的畫作、幻想為核心,呈現帶有些許奇幻色彩、鬼魅一般的真實故事。
對於兩位導演而言,基地村慰安婦真正的生活並不存在當下這個時間,而是「介於過去和未來」的某處,在過去與未來的模糊地帶,隨著記憶和慾望產生變化。與其側寫基地村慰安婦的悲慘與痛苦經驗,不如讓她們積極成為敘述者。金東鈴、朴勁泰時常拜訪朴人順,閒聊的內容也成為《鬼怪與懷孕的樹》的養分,「人順對我們說,她想在電影裡砍下丈夫的頭,」金東鈴解釋,這就是為什麼本片以三位陰間使者的到來以及復仇為主線,「以前人順只要喝酒鬧事的隔天,就會說自己肩上有善良的惡魔與壞惡魔,它們有時候會詛咒她,有時候會幫助她。」《鬼怪與懷孕的樹》依照朴人順的思考、感受路徑,構築一個真正屬於她的世界。
「人順說,在《鬼怪與懷孕的樹》裡她更有自主性,雖然實際生活與故事一樣,但她更可以拿出自己的內在,」比起朴勁泰的前作《Me and Owl》裡朴人順處於純然地被觀看者,《鬼怪與懷孕的樹》中朴人順真正成為了自己的故事的主人,朴勁泰認為,「這就是電影的力量。」
關注基地村慰安婦20年,朴勁泰、金東鈴說,他們的眼光仍會持續鎖定這些女性:
為的不是要喚醒社會對歷史的健忘,而是要質問社會看待這些女性的眼光與態度,省思這樣的歷史如何被形成。
兩位導演也已在籌備下一部講述基地村慰安婦的影片《別離開我》,是一部「愛情故事」:他們蒐集到1970年代,一名美國人在基地村拍攝的8mm膠卷影片,將以影像中的一位老奶奶不被他人承認的羅曼史為內容,會丟開活生生的主角或演員,企圖以更不同的方式來呈現,希望觀眾透過作品延展對基地村婦女的理解與認知。
「重要的不是過去發生的事情或事實,而是這些人的靈魂;透過敘事方法解釋過去,才是意義所在,」金東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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