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的遺緒,尚未止息
「每個人看到我都要問,你爸爸是誰?外國人喔?你們美國人怎樣、怎樣⋯⋯不然就是你很帥耶,長得很不一樣。可是我是台灣人,只是爸爸是美軍,跑了。」
他的姓是媽媽那逃回祖國的日本丈夫留下的,名則是英文小名轉譯。姓和名都不屬於自己,人生像被夾在厚重書頁中的老舊書籤,除了標註歷史的痕跡,什麼都不是。要想正名,比東奧公投還難,區公所不認帳、市政府不買單、法院也要他提出不存在的出生證明。
64歲的林毅力(化名) 是冷戰背景下美軍所遺留的孩子,一生都在尋找和證明自己的美國父親曾存在這世界上。
和林毅力一樣的亞美混血兒,台灣估計有上千人。他們的身世,不是單純「父不詳」三字可說得清,混血的基因不只刻在深邃的五官上,還埋藏在血液裡代代傳衍。今年(2019)中華民國與美國斷交已屆40年,這群漸趨老邁的混血兒,卻仍在為自身及後代的名分奮戰。
父親,是林毅力人生最大的謎題。
30多歲開始起,林毅力便陸續透過台北市賽珍珠基金會、美國賽珍珠總會、國防部、美國在台協會等組織發送「尋人啟事」,也透過自己的工作釋放尋親線索。早年開計程車、近年則經營音響店,無論載到的乘客或上門的顧客,他都不放棄試探、詢問,期待覓得美軍父親的任何一點痕跡。
只是這一找,花了他30多年,旅途還沒走完,混血的臉龐卻像烙印,困惑著孩子與自己,這齣冷戰的悲劇還在持續播送。
「每個人看到我都要問,你爸爸是誰?外國人喔?你們美國人怎樣、怎樣⋯⋯不然就是你很帥耶,長得很不一樣。可是我是台灣人,只是爸爸是美軍,跑了。」就這樣簡短幾句應答,每每遇到不認識的人,林毅力要重複回答上數十次,這個狀態直到今時今日都未曾停止過。
突起的顴骨、茂盛的毛髮和堅挺的鼻樑,這些今時今日所競逐的帥氣外貌象徵,在1960年的台灣社會中,卻是天理難容的異端。林毅力說,1950年代初期,母親為錢嫁給日本人後,日本戰敗,待在台南經商的日本父親,頭也不回地丟下林毅力3個兄姊逃回日本,留下嗷嗷待哺的一家老小。
為了養家活口,母親開始什麼工作都接,恰逢韓戰打得火熱,台灣身為東亞島鏈、圍堵共產主義的一環,大批美軍進駐台南空軍基地;從美軍福利社流出的洋酒、洋菸和美軍補給品,如糖與蜜一般誘惑。「蘋果、人頭馬和威士忌」頓時成為舶來品的代名詞,刺激台灣社會的感官;彼時黑市交易開始熱絡,賺錢是第一考量,母親參與其中,也不乏被軍警逮捕的經驗。
也是那時,林毅力的母親認識了隸屬「美軍顧問團」(Military Assistance Advisory Group,縮寫為MAAG)的父親,他隨著部隊一同駐紮在台南空軍基地,負責提供國軍技術和訓練。即便派駐亞洲前已組家庭,這段異國戀曲還是自然而然地發生,並且留下他這個「愛的結晶」。
就如無數「亞美混血兒」產生的背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蘇兩陣營綿延數十年的政治和軍事對抗影響了全球的局勢發展。冷戰的觸角在1950年代以後逐漸伸入亞洲地區,先是1950年的韓戰,後是中東戰爭、越南戰爭和阿富汗戰爭。無論菲律賓、越南、韓國、沖繩、泰國甚至台灣,美軍所到之處,除了戰爭的蹂躪,更催生了不少美軍父親和亞洲母親所生的「亞美混血兒」。
其中,林毅力父親所屬的「美軍顧問團」,即為美國軍事援助的一部分。在1951年《中美共同互助協定》簽訂後,美軍顧問團成為首批正式來台的美軍軍事組織。也由於陸、海、空軍皆有顧問團編制,美軍足跡幾乎遍布北中南;接續幾年,隨著越戰的白熱化,美軍在台人數逐漸攀升,期間中美共譜的「R&R休息復原計畫」(Rest and Recuperation Program)更讓街頭布滿了美國大兵的身影。自此,近萬名駐台美軍和每年來台渡假的4萬名美軍,直接導致了混血兒人數的急速上升。
1965年,美軍制定「R&R休息復原計畫」(Rest and Recuperation Program),選定新加坡、香港、曼谷、馬尼拉、吉隆坡和台灣等地,成為美軍在越南戰場外的休假天堂。根據《台灣觀光事業調查報告書》和觀光部的解密檔案顯示,當時每年約有4萬名美軍來台渡假,在1970年初期形成美軍在台人數的高峰;休閒、酒吧、住宿、觀光和性產業,此時也如火如荼的發展,台中清泉崗基地旁的五權路、大雅路陸續出現藍天使、蒙地卡羅等音樂西餐廳,並陸續有4間酒吧、10間酒店、14間餐廳和蒸氣浴店面開幕,被美軍戲稱為「Dirty Area」。
以當時交通部觀光事業局統計,1965年「R&R計畫」開辦後,兩年內渡假美軍人數約為69,779人,除了個人薪餉外,美軍還補助每人125美元的休假補助金。以每人平均消費200美元為基準,粗估2年來就帶給台灣將近新台幣5億元的觀光收入,不僅養活了周邊產業,也促成眾多年輕女子投身酒吧賺取美金,以換得更好的生活條件。
就在大街小巷歡慶西方面孔到來、帶動經濟熱絡發展的同時,白皮膚的林毅力與黃皮膚的哥哥姊姊生活在一起,只是同母異父的幾個孩子,雖然都跟著母親的日本前夫姓,但在美軍父親面前,哥哥姊姊都成了親戚留下的孩子,媽媽也被迫成了「阿姨」。
「我不知道哥哥姊姊們是否恨我,但幾十年來,哥哥們從來沒有叫我一聲弟弟,一直到這些年,一個哥哥才終於在一場婚宴上,向別人介紹我是他的弟弟,」林毅力說,就連家人都很難百分之百接受混血兒的自己,何況是整個社會。
「所以對我來說,外貌就是一種烙印,就像古老的黥面一樣,是罪犯的象徵。但我犯了什麼罪?就只是被生下來而已,但一輩子都得面對無所不在的歧視。」林毅力說,這張臉,拿也拿不掉,洗也洗不掉,人家叫我美國仔、大鬍子,這算是好聽的;不好聽的,說我是「套的」、「混的」,罵我雜種,笑我怎麼不會講英文。
小時候忍不住罵,打架免不了,但要打打不完啊,摸摸頭,認了,他說連吃飯、加油,都有人要嘲諷他的這張臉,哪怕是輪轉的台語、還是一身台味十足的裝扮,一講出來,人家還是嚇一大跳。
「問題還不是只有到我身上,混血是種印記,我兒子也擁有一張混血兒的臉。小時候他問我為什麼,我只能笑笑地跟他說『長得帥,人家才會說你是外國人』。」言談中滿是無奈,林毅力說,美軍父親留下來的,不只是單純的困擾而已,而是整個家族都要背負的沉重包袱。
即便在那個經濟尚未起飛的年代,家裡有時髦的電冰箱和電視機可享用,有紅不溜丟的大蘋果可吃,離開台灣後,父親還每個月寄100美元來給母親當作安家費,持續了數個月;但他終究還是拍拍屁股走了,回去和美國原有的家庭團聚。
「不諱言,我就是小三的兒子,冷戰下的產物,我又有什麼立場去為自己的存在辯駁呢?」對於整個時代,林毅力說他只像是個小小的干擾,像是被寄錯的物件,但活到這把年紀,總是不服氣的。有生之年如果能見到父親,絕對是先給他兩巴掌,再好好的抱他一下;哪怕他已經躺在棺材裡,成了一句冷冰的屍體,都還是要為歷史盡一點責任吧?林毅力懇切地問道。
不同於大部分早就放棄尋父念頭的混血兒,林毅力依舊堅持著尋根的夢,因為他盼望這部橫跨數十年的悲劇,能到他身上打住就好,不要再像怨靈般糾纏著後代。
「冷戰的代價,很難說對錯,如果能和平落幕,會是我人生最好的句點。」
活了超過一甲子,追尋過去的動力還在,只是腳步逐漸跟不上了。近年來林毅力的心臟陸續裝了4根支架,不知道人生什麼時候會戛然而止,過去的歷史如裝在牛皮紙袋裡的泛黃照片,已經開始斑駁。
30多年來,他陸續透過「客人」的網絡尋親。直到這幾個月,他才終於遇到了貴人──一名音響店的客人牽起了線索,親自傳來他父親"Edward Goldsby"的所在地:美國印第安納州,詹森郡,富蘭克林市(State of Indiana, Johnson county, Franklin),他幾乎已經確認了父親的下落。
只是,照片裡的Edward Goldsby,可能已經躺在福樂紀念公園的墓地,編號18098777。
這是林毅力64年的人生中,離父親最近的一刻,透過Google地圖搜尋富蘭克林市的所在,林毅力與自己人生的起源,只隔著一張微微發熱的螢幕,過去的片段彷彿還留有些許體溫。
白娃娃、黑娃娃、黃娃娃和紅娃娃,當年,美軍遊經之地,留下各式各樣的混血娃娃。據長年投注美亞混血兒輔導的台北市賽珍珠基金會統計,台灣混血兒出生最早的約莫在1952年左右、現今約65歲上宛如下,如林毅力便是最早期的美亞混血兒。1979年5月3日最後一名美軍離台,最後一群誕生的混血兒約莫就誕生在1979年,換算成年紀,介於40歲出頭,膚色黝黑的邱漢忠剛好乘上了亞美混血兒的末班車。
遇上美國大兵父親那年,邱漢忠的母親僅是17歲左右的泰雅族達觀少女。關於邱漢忠父親的資料只有模糊的片段:空軍、彈藥庫兵種,駐地在台中清泉岡。唯一確切的資訊,是邱的母親和美國父親曾在法律上的針鋒相對、留下一紙1975年「台中地方法院」的判決。
判決書裡僅提及邱漢忠的父親名為「亞倫(音譯)」,沒有完整姓名、也沒有年齡和軍種軍階等詳細資料;而邱的母親則是因竊盜罪被判處6個月有期徒刑,緩刑2年。她遭判刑的理由記載如下:「我和他(亞倫)同居,沒有任何代價,連零用錢也不給,我和他吵架,有告訴他不給錢我要拿東西去賣。」
就這樣,未成年的達觀少女趁亞倫上班之際,竊取電唱機喇叭兩個、地毯四條及電毯一條,轉售獲新台幣4,600元;判決書裡,法官還給了以下評論:被告國中一年級肄業即到外地謀生,因虛榮心理作祟,加上物慾引誘而與美軍同居,在此期間其同居人竟分文未給,一時氣憤致觸刑章,其情可憫。
美國前總統尼克森發表《關島宣言》,宣示美國將逐漸退出亞洲事務後,美軍在台人數逐步遞減,渡假美軍人數因「越戰越南化」而下降,駐軍更是逐漸撤出;就在偷竊事件爆發後一年,邱漢忠誕生,父親亞倫也離開台灣,留下一堆謎團。
未成年又未婚生子,長輩怒不可遏,逼著邱漢忠的母親嫁到苗栗的客家莊內,有了繼父,也有了姓氏和戶籍,不過日子並沒有就此一帆風順。根據塵封了40多年的台北賽珍珠基金會檔案顯示,邱漢忠的繼父不能接受黑皮膚、捲髮的繼子,連連拒絕承認母子兩人,兩方的信仰差異也造成極大的摩擦,一邊規定捻香拜拜、一邊只做飯前禱告。結婚不到4年,邱漢忠的母親就患上憂鬱症,開始分不清幻想與現實。
「媽媽應該是把自己像基地大門一樣關起來了,有的時候她認得出我是誰,有的時候不行,然後她開始把和父親相關的所有信件和照片通通燒掉,」邱漢忠回憶道。
就在台灣嗅出以往冷戰氛圍下國際情勢的丕變不久,1978年12月16日,美國提前公布《中美建交聯合公報》,宣布兩國於1979年1月1日起相互承認並建立外交關係;美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在此範圍內,美國人民將與台灣人民保持文化、商務和其他非官方關係。
這股斷交的怒火一路從南燒到北,到處都有愛國群眾示威,零星火苗也蔓延到邱漢忠的母親身上,一把將重回亞倫、美軍和美好生活的希望全數燒掉。母子兩人只得回到部落娘家,投靠祖父母重新生活,只是因為膚色和偏見,邱漢忠從未被村落和親人接受過。
年幼的邱漢忠被如此描述:「由於黑人的外貌,邱在村落及學校被視為『怪物』,致心裡不平衡、人格發展異常,國小一年級即中輟,到處乞食流浪。」台北市賽珍珠基金會訪談檔案,1983年
直到7歲,部落再也承受不了耳語,由村內神父向外求援,將邱漢忠送到台北福安育幼院,與其餘數個混血兒一併收容成長。
「我才7歲,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邱漢忠感嘆,一直到上學之前,他都以為自己跟所有人一樣,是黃皮膚的台灣人,直到同學和親戚不斷耳提面命,「你是黑人,也是黑人的兒子」,他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同,歧視將會跟著他一輩子。
身體的傷痕是最直接的證據,邱漢忠的右手上有一道橫跨虎口、長達4、5公分的疤痕,那是國中一年級時同學用玻璃割的,已經數不清是他第幾次和旁人發生衝突。飆車、打架、火拼和混幫派,在他長大的過程中同樣沒有缺席,怨恨幫他把路都鋪好了,筆直通往如花火般短暫絢爛的生命終點。
「國中後我才被接回客家莊,然後去高職念電子科,但我被夾在客家文化、原住民文化和台灣文化當中,四不像。你知道我最放鬆是什麼時刻嗎?竟然是和酒吧純種黑人廝混的時候。」邱漢忠形容自己像個人球,被踢來踢去無處可歸,年輕的心裡滿是怨恨,為什麼他是混血兒,被生下來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強調那時賽珍珠基金會最重要的,是提供心理上的輔導,慢慢將他導回正途;因為像他一樣的混血兒,許多人都沒有突破歧視和不被社會接受的困境。像他就曾聽聞一位女性友人,在發現自己是混血兒的事實後選擇自殺,從此他再也沒有聽過她的消息。
退伍後,邱漢忠不願步上大部分混血兒的後塵,開始循著一般人的步伐前進,工作、結婚、生子。只是婚姻沒有撐過甜蜜期,離婚後留下3個女兒,最大的高中,混血卻像詛咒一般重複上演。
「女兒跟我一樣,大家總是問她為什麼黑?她沒辦法認同自己,朋友也沒辦法認同她,」就像被關在透明的箱子裡,膚色成了擺脫不掉的隔閡,邱漢忠說,這是混血兒最大的悲劇。他總是安慰女兒是特別的黑珍珠,「別人要黑還沒得黑呢!」說這話的時候,他顯得無奈又沮喪。
母親這輩子再也走不出自己的困境,繼父也在近幾年過世,邱漢忠說自己已經不會再恨了,愛他們簡單得多。「因為牽扯在這個事件裡的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他強調。所以他開始翻閱過去的隻字片語,試圖拼湊美軍父親的樣貌,只希望這段歷史下的遺憾,到他為止就好。
只是陸續求助國防部、美國在台協會和各式各樣可能的管道,既非美國公民、又不知道父親完整姓名的邱漢忠處處碰壁,除了「深表遺憾、愛莫能助」外,還遭遇不少訕笑。
「找尋過往殘缺的歷史,我沒有要貪圖任何回饋,只是想知道他是誰,長什麼樣?看過以後,我的生命也會完整一點。」
對於這些冷戰下的結晶,台北市賽珍珠基金會董事長尤英夫直指,自1954年「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簽訂後,光是上萬駐台美軍加渡假美軍所留下的台灣混血兒,粗估就1,000人上下。
「這個問題是世界性的問題,直到今天,亞洲各國都還有混血兒子女在找尋父親,」尤英夫說。
不只台灣,光是美國賽珍珠基金會在1983年的評估,韓戰以來,韓國已產生了1,200名以上的混血兒,越戰則在越南催生了3,500名以上混血兒;根據最後的統計數字顯示,全球混血兒數字最終停留在17,521人,但多的是已經無法追蹤的故事。
尤英夫說,就像賽珍珠美國總會中,還留有一面掛滿菲律賓混血兒群像的牆,這些人始終不知道父親是誰。
亞美混血兒,不僅是異國戀曲的浪漫後果,不少例子甚至是「性犯罪」下衍生的悲劇。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當時政府及法制單位對於混血兒問題所開出的處方。畢竟相較於每年一億美元的金援和基礎建設的興建,國與國的劍拔駑張被縮小成個人間的情愛糾葛;美軍若犯下強姦、毆打等犯罪行為,比照大使館享有司法豁免權,直至1965年《在華美軍地位協定》簽訂後,危害中華民國安全、致人死亡、搶劫、強姦、縱火與非法持有與販運毒品等重大罪行,在告知美方「撤回管轄權」後,台灣政府才有裁量權。
越戰戰事白熱化後,美軍駐台人數不斷攀升,根據外交部統計,美軍在台人數自1965年後急速攀升,由原本的3,000多人一下來到7,000多人,1968年更一度近萬名美軍在台;與此同時,兩年內亞美混血兒的出生人數也從十數名暴增到30名以上。
據《失落在膚色底下的歷史》一書提及,基於美援等利基考量下,層出不窮的犯罪事件移交美方自行處理,檔案裡並未提及多數美軍最終如何處置,真相就此石沉大海。與此同時,攀升的混血兒人數和火速離台的美軍父親,也形塑出各式各樣的人生劇本,其中多數是悲劇。
林毅力、邱漢忠,皆是美軍遺留的千名混血兒的縮影,這段埋藏了60多年的冷戰遺緒,至今仍然在台灣社會發酵,兩人同樣窮盡畢生心力,找尋幾乎不曾存在的父親身影。
台美斷交迄今40年,美國政府曾為了挑起混血兒的責任,在1982年10月通過《公法97-359號》(又稱《美亞混血兒移民法》),允許1950年代以後出生在韓國、越南、柬埔寨、寮國、泰國的混血兒,在具備美國公民作為經濟擔保的前提下,可合法移民美國,唯有台灣與沖繩兩地,至今仍被排除在外。
台灣的混血兒不僅未被美國接納、曾經連在台灣都難取得「身分」,是早年的「無國籍孤兒」。台北市賽珍珠基金會長年奔走努力,內政部直到2000年才修正老舊的《國籍法》,將原本的「父系血統主義」改為「父母雙系血統主義」,才為部分找不到美國父親的混血兒國籍問題解了套。
「這已是政府所能做的最大努力了,」投注一生在輔導混血兒成長的賽珍珠前董事馮閑妹解釋。已高齡80多歲的她,回憶多年來替混血兒尋親的過程,數百人中,只有不到10個人成功找到父親;她強調多半是美國軍方不支持尋親,而賽珍珠美國總會又不允許台灣有大篇幅的報導,怕引起更複雜的國際問題,導致萬里尋父的下場,通常是一場空,更不用說台灣政府的弱勢角色了。
在將近40年的家訪歷程中,馮閑妹說她始終忘不掉一句話,那是透過同事轉述而來的。當時一名才中學的混血兒憤恨地說,想要殺掉他媽媽,為什麼要把他生下來?
她說自己可以想像,血緣對於這些孩子來說,造成多大的傷害。大部分混血兒的心聲,都是自己不應該出生在這個社會上;對於膚色、失親,他們一輩子都很難脫離焦慮的感覺,即便好像有成就了、外表光鮮亮麗,混血卻終歸是遺憾,很難真正走出來。
將近50年的極權對峙,牽引著東亞島國的命運,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即便戰事停歇了,戰爭的影子卻從未消失;在島民尚未把根扎牢以前,戰爭就像洪水一樣把我們沖走了。亞美混血兒尋父的故事,20年內,可能就將全數消失在島上,但混血的印記和戰爭的代價,卻會跟著這些家族流傳無數個世紀。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亦感謝《失落在膚色底下的歷史》作者陳中勳及台北市賽珍珠基金會提供協助。
(閱讀英文版,請點:The Lament of Amerasians in Taiwan: A Three-Decade Search for Missing Famil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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