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專欄【電影不欣賞】

隊友還是敵手:冷戰年代,金馬獎與亞洲影展的微妙關係
第11屆亞洲影展由台北首次主辦,主席龔弘於閉幕典禮致詞。《台影新聞片第541輯:亞洲影展頒獎》截圖。(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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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中國 vs. 自由亞洲的冷戰背景

自1962年創設以來,金馬獎至今共舉辦了61屆,中間僅僅中斷過兩年,兩次都跟「亞洲影展」(1983年改名為亞太影展)有關──第一次是1964年,這年台北首次主辦亞洲影展,但在金馬前夕卻發生神岡空難,造成電懋創辦人陸運濤夫婦、聯邦影業總經理夏維堂等多位重要的影界人士罹難,新聞局以此為由宣布停辦;第二次是1974年,亞洲影展6月在台北完滿結束後,新聞局隨即宣布停辦金馬,理由是「無必要」。面對亞洲影展,金馬獎總顯得恭敬又謙讓,是因為兩者性質相近,不宜重複、浪費經費?抑或兩個影展其實有著難以調和的張力?歷史總比表面複雜,雖然在有限的篇幅內難以追究兩次停辦的確實原因,我們仍可藉此思考兩個影展的性質、各自的任務和彼此的關係,想像冷戰文化或文化冷戰的內在張力。

影響台灣影史的一場空難?

1964年,台灣首次主辦亞洲影展,邵氏影業創辦人邵逸夫、電懋創辦人陸運濤皆率團參與,當時國聯影業公司、台灣電影製片廠與電懋三方,更有意擘劃台灣拍片環境,帶入更專業片廠制度,原計趁著影展聚首討論細節。

然而,6月19日影展閉幕頒獎典禮後,6月20日陸運濤、台灣電影製片廠廠長龍芳、台灣省新聞處處長吳紹璲、聯邦影業總經理夏維堂,以及馬來西亞代表團等影展參與者,在參訪完台中霧峰故宮準備北返時,遇上劫機事件,起飛5分鐘即不幸墜毀,機上含機組人員共57人全數罹難。這是台灣民航史上第一起空難事件,也標誌了亞洲電影製片廠文化生態的頓挫。

金馬獎與亞洲影展皆為具跨國面向的電影活動,兩者的緣起同樣與文化冷戰有著難以分割的關係。在一般理解下,我們常常將冷戰視為一股分斷的力量,沿著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所謂意識形態對立將世界切分成美蘇為首的兩大陣營。冷戰學者克里斯蒂娜.克萊恩(Christina Klein)則提出另一番見解:冷戰同時產生黏合的效果,將不同的國家、社群綑綁起來,套上全新的文化地理概念(註)
參考:Christina Klein. Cold War Cosmopolitanism: Period Style in 1950s Korean Cinema. Californi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20, p.5.
。金馬的「自由中國」,亞洲影展的「自由亞洲」,兩種區域想像皆為冷戰時期形成的地理概念。金馬獎和亞洲影展從來不純然是國際電影競賽,前者以鞏固國民黨政權與香港影人關係為目的,建構所謂的「自由中國影業」,後者則以團結亞洲影人,共同打造「反共」、「親美」的「自由亞洲」計畫有關。
亞洲影展的轉化:國家角色淡薄、影業發展為主線
亞洲影展前身名為「東南亞影展」,草創初期受亞洲基金會(The Asia Foundation)──美國致力在亞洲打造反共、親美戰線的半官方組織所資助(註)
參考:李尚埈著;鄧冰瑩譯,楊子樵審校。《電影與文化冷戰:美國外交與亞洲電影網絡的起源》,新竹: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出版社,2024,頁32-34。
。這不表示我們要將亞洲影展單向解釋為美國權力由上而下的部署產物,而應視美國的冷戰策略為亞洲影展的歷史奠下了條件。主辦影展的組織「東南亞電影製片人協會」(FPA, Federation of Motion Picture Producers in Southeast Asia)由大映電影公司社長永田雅一倡議創立,希望打造一個亞際的區域化平台,讓日本影業在戰後重新出發,連結海外市場,搭建跨國的製作、發行網絡。永田的構想很大程度沿著戰爭時期大東亞電影未竟的軌道,卻與戰後美國的亞洲戰略一拍即合。同時,永田的計畫很快取得邵氏的邵逸夫和電懋的陸運濤支持,兩位影業大亨在香港設有製片機構、坐擁東南亞國家發行網絡,正急於尋求日本的先進拍攝技術。
籌備一年後,首屆東南亞影展於1954年在東京舉行,來自香港、中華民國、新馬、菲律賓、印尼、泰國等多個東南亞國家的影人齊集一堂,共襄盛舉。影展隨後在東京、新加坡、香港、吉隆坡、馬尼拉等亞洲都會輪流舉行,雖然設有競選賽事,但影展的主軸恐怕不在競爭,而是為各國影商交流、交易、轉移技術提供平台,因此與其說是競賽,反而更像是國際大型展銷會(註)
參考:邱淑婷,《港日電影關係:尋找亞洲電影網絡之源》,香港:天地圖書,2006年,頁112。
。相應地,國家的角色亦較為淡薄,而是以影商、資本家之間的連帶作為影展骨幹。1950年代末,亞洲基金會決定減少對影展的支持,這不但未中斷影展的發展,主辦單位於1957年將聯盟和影展正式更名為「亞洲太平洋電影製片人聯盟」和「亞洲影展」,焦點亦從東南亞逐步移向東亞,特別是韓國的角色愈來愈重要。
金馬獎的堅持:服務國民黨維繫「中國正統」地位
號稱「自由亞洲」前沿的中華民國,卻一直對亞洲影展表現猶豫(註)
1955年新加坡主辦的一屆東南亞影展,更曾發生圍繞「中華民國」還是「台灣」的國號爭議,見聯合報。〈東南亞影展中 一幕外交戰〉,《聯合報》,1955.05.16,2版。
,原因包括質疑影展是日本打壓自由中國影業的陰謀(註)
參考:〈從邵氏公司退出亞洲影展 分析日本人搞影展的目的 並盼我國代表團湔雪前恥〉,《聯合報》,1957.05.11,6版。
,又或懷疑亞洲影展的「反共」立場不穩,特別對香港左派片廠伺機混入抱有疑慮(註)
參考:
  1. 〈東南亞影展陰霾密佈 有關當局應急謀對策〉,《聯合報》,1955.04.13,6版。
  2. 〈「長城」發動宣傳陰謀插足 三屆東南亞影展開幕期近〉,《聯合報》,1955.12.30,6版。
。1950年代末,官方態度轉趨積極,並成功取得第十屆主辦權。然而,1962年底卻傳出消息指因中影原擬參展的《雙城復國記》(即《還我河山》)來不及拍攝,於是與日本協商先由東京主辦,1964年再交回台北舉辦,而中影順利在第11屆亞洲影展上以《蚵女》奪最佳影片(註)
參考:
  1. 〈準備十屆亞洲影展 中影中製台製合作 雙城復國記 預算四百萬〉,《聯合報》,1962.08.14,5版。
  2. 〈無錢作地主.只得讓東瀛 明年亞洲影展 改在日本舉行〉,《聯合報》,1962.11.02,5版。
  3. 劉昌博,〈我們應該主辦亞洲影展! 是誰決定不辦?問題出在那裏?〉,《聯合報》,1962.11.06,5版。

相對於亞洲影展,金馬獎才是中華民國主導的影展活動,而在1980年代以前都一直維持著濃厚的政治色彩。金馬獎之名來自金門和馬祖,即1949年以後的國共前線;而每年金馬獎頒獎典禮皆定於10月底前後,即蔣介石壽辰前後,明星、影人為「總統」切生日蛋糕更是常設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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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屆金馬獎頒獎典禮,眾星為蔣介石祝壽,由凌波代表切生日蛋糕。翻攝自《中央日報》,1972.10.31,3版。(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記憶庫)
第10屆金馬獎頒獎典禮,眾星為蔣介石祝壽,由凌波代表切生日蛋糕。翻攝自《中央日報》,1972.10.31,3版。(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記憶庫)

在這些政治符碼背後,金馬獎是國民黨政權以獎勵「優良國語片」之名,阻擋中共勢力藉香港影業擴散的文化冷戰部署。戰後香港成為中國內戰的延伸戰場,整個社會沿著國共對立形成所謂的左右兩派,從學校、工會、媒體、娛樂等日常生活的每一環節,無不成為兩黨勢力必爭之地。電影業界更是「小冷戰」的熱點。戰後香港聚集了來自上海的影人和製片公司,當中包括大量左派知識分子、同情或親共人士,並有部分影人受到左翼排擠。隨著中共建政後封鎖市場,這些非左派的影人亟需開拓新市場,於是把希望投向台灣。以張善琨為首的非左派影人開始與國民黨接觸,首先成立了負責篩選輸台影片、介入香港影業生態的「港九電影戲劇事業自由總會」(簡稱「自由總會」),隨即組成明星團赴台勞軍、向蔣介石祝壽,作為政治表忠;國民黨政權則相應推出「獎勵國語影片辦法」,提供一系列優惠措施,讓港片不受外片限額、並享稅務優待暢通輸台。

1962年新聞局宣布「獎勵國語影片辦法」改革,正式設立「優良國語影片頒獎典禮」,頒發的獎項稱為「金馬獎」。首屆獎項包括「大型金馬獎」最佳劇情片1部、「中型金馬獎」之優等劇情片3部及最佳紀錄片1部、「小型金馬獎」之優等紀錄片2部,另設個人技術獎多項。此後金馬獎不斷調節獎項內容、評審制度、報名方式等細節,陸續增加表演環節作點綴,比照外國影展的形式逐步改革。金馬獎的評審除了從專業技術評價影片,還在評分項目中設有「主題意識」,即就影片的意識形態內容評量,有時候更特設「最具時代意義特別獎」,對「主題正確」的影片特別嘉許。

雖然亞洲影展與金馬獎同為冷戰的產物,甚至名義上同屬「自由」陣營,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目標和戰場。亞洲影展對應的是東南亞或東亞的區域層次,更曾被亞洲基金會寄望打造出反共、親美的自由亞洲,實踐下來則成為各國影業資本家進行國際交流、融資合作和技術交換的展銷平台,商業漸漸凌駕於政治,反而是冷戰政治為亞際平台提供了條件。金馬獎則正好相反,一直維持著濃厚的冷戰政治色彩,從影展的節目、活動、規畫到評獎制度,皆服務於國民黨政權維持中國正統地位的修辭和目標。因此對影人而言,參與金馬獎更屬於義務性質,藉著一年一度的「大拜拜」來維繫國民黨政權關係,以保證台灣市場;亞洲影展則是區域性的跨國交流、交易的平台,是國際關係的開拓、產業版圖的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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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自由總會率團赴台參與金馬獎合影。前排左起:沙榮峰夫人、周曼華、龔弘夫人、胡蝶、龔稼農、楊樵夫人、李翰祥夫人張翠英。後排左起:李翰祥、張九蔭、沙榮峰、龔弘、楊樵。(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1965年自由總會率團赴台參與金馬獎合影。前排左起:沙榮峰夫人、周曼華、龔弘夫人、胡蝶、龔稼農、楊樵夫人、李翰祥夫人張翠英。後排左起:李翰祥、張九蔭、沙榮峰、龔弘、楊樵。(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金馬獎對亞洲影展的迎抗

亞洲影展某種程度上成了金馬獎無法超越、又難以繞過的「他者」,體現在當時關於金馬獎的議論上。1960年代末,金馬獎的評審機制開始受到討論,當時的論者認為亞洲影展的「皆大歡喜式」分攤模式並不可取,金馬獎不應為了給影商面子而確保參賽者平均獲獎,換句話說,在這些論者眼中,亞洲影展根本不是嚴格的電影賽事。如前文所指,事實上亞展並非以「競賽」為主軸,「分攤」與否其實不是問題,確保成員繼續參與交流、「展銷」才是要項。至於以爭取政治認同為目標的金馬獎應否確立更具公信力的評審機制,就成為兩難的問題,特別當影人的參與一直忽冷忽熱,評選機制從嚴的話恐讓影人進一步退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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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屆獎勵優良國語影片金馬獎採事先公布得獎名單,故場外看板已列出獎項和得獎者,吸引許多民眾觀看。(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記憶庫)
第2屆獎勵優良國語影片金馬獎採事先公布得獎名單,故場外看板已列出獎項和得獎者,吸引許多民眾觀看。(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記憶庫)

1975年4月5日蔣介石逝世,隨著權力中心崩頹,這屆金馬獎的氣氛顯得特別零落。儘管香港的邵氏、第一影業和嘉禾等主要影商皆獲分配獎項,理應是「皆大歡喜」的局面,主辦方甚至早就安排好「赴慈湖恭謁蔣公陵寢」的行程,香港影人組團名單卻未見爭艷奪麗的大明星,僅以赴港發展的台灣新人為主。當時即有輿論指出,對比前一年台北主辦的亞洲影展,香港影人對金馬的態度冷落得多,名單原本列出的燕南希、林珍奇、芬妮、茅瑛蕭芳芳等明星皆未出席,顯然是重亞展而輕金馬。

為了在強勢的亞洲影展前凸出金馬的價值,有論者指出,金馬獎與亞洲影展的不同之處,在於更重視影片的「主題意識」,換句話說,金馬獎更傾向以影片的意識形態內容進行評價,而不僅僅是電影拍攝技術(註)
參考:宇業熒,〈您待怎「獎」? 金馬獎不同於亞洲影展、偏重主題!電影界如果不熱心捧場、誰還重視?〉,《中國時報》,1975.10.31,3版。

1979年宋楚瑜接任新聞局長後銳意改革金馬獎,提出「專業化」、「國際化」、「藝術化」的口號,意圖淡化金馬獎的政治色彩,將金馬獎改造成為具公信力、獨立於官方的國際影展。所謂「國際化」,當時放在面前有幾個可能的模式:最極致的坎城影展(Cannes Film Festival)國際模式?保留本國電影為主軸的奧斯卡(Academy Award)模式?過去被視為潛在對手的亞洲影展,此刻成為金馬獎改革的參照模型。

1980年,宋楚瑜一度喊出要取代亞洲影展,讓金馬獎從台港為軸心的「自由中國」影展邁向區域化的國際影展,並邀請亞洲太平洋電影製片人聯盟觀摩,積極拉攏日本、香港,以及亞展新成員澳洲等國家的參與。與此同時,亞洲影展雖從「亞洲」向「亞太」擴張(1983年改名亞太影展),影響力卻逐漸消退。隨著中國改革開放,新生的中國電影和市場成為亞洲一股向心力量,不論亞太影展或金馬獎,都必須重新思考如何面對這波歷史浪潮。

結語

金馬獎與亞洲影展雖然同為冷戰政治的文化產物,兩個影展的具體實踐卻有截然不同的方向,亦不時出現矛盾。相對於亞洲影展從文化冷戰的計畫,蛻變成亞洲國家電影業界的國際平台,金馬獎反而堅守原來的「反共」任務,勉力維持著官方的「自由中國」意識形態,其影響力卻難以跳出台港範圍。

正因如此,相比金馬獎,香港影人對亞洲影展態度更為積極,亦部分解釋了為何只要該年台北辦了亞展就「無必要」再辦金馬了。對金馬獎和主辦機構而言,儘管亞洲影展在政治上有疑慮,卻無法否認它是更具規模、業界更積極參與的區域盛事,因此在迎抗糾結之中,中華民國始終堅持參與,亞洲影展更一度成為金馬獎改革的參照對象。

不過,隨著冷戰形勢的變化,經過十多年摸索出改革的道路,金馬已轉身成為華語電影的重鎮,相反亞太影展的影響力逐步消退,光芒漸為後起的新影展所掩蓋。

※本文亦刊載於《Fa電影欣賞》第201期

【電影不欣賞】專欄介紹

電影從一道光束開始,映照出時代與生命的光輝與陰霾。無論光影或暗影,都讓世界與人產生共震與共鳴。然而,一部電影不只是一則文本,電影內外所含括的,除了自我經驗的投射外,更附帶著社會、文化與歷史的記載軌跡;於是,電影其實不該只是被欣賞,要探究電影之中更深刻的意義,就從「不只是欣賞」電影開始。

本專欄與「全國最悠久的電影雜誌」《Fa電影欣賞》合作,由國家影視聽中心獨家授權刊載,文章以觀點、論述、檔案、歷史、展示為經緯,陳述電影文化及電影史多樣性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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