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專欄【電影不欣賞】
文化出版界人稱「航叔」的陳雨航,答應來和我們聊聊電影,開口便說:「我不是烈士,當時辭職不是因為『削蘋果』,傳了這麼多年,我今天來就是想澄清一下。」今年73歲的陳雨航,頂著一頭花白頭髮,藍衣牛仔褲前來赴約,腳下踩著一雙款式新潮的刷白球鞋,步履輕跳,彷彿從他獲獎無數的長篇小說《小鎮生活指南》走出來一個少年,率真地把頭上那頂戴了多年的「冠冕」摘下,不當英雄,不該屬於他的通通拿走。
1949年生於花蓮。師大歷史系、文化學院藝術研究所畢業。曾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編輯、《工商時報》影視娛樂版主編、《中國時報》影劇版主編等,離開報業後,曾任電影刊物《400擊》主編,後進入出版界,曾任時報、遠流出版副總編輯,為麥田出版的創辦人之一。1970年代開始從事小說寫作,著作有短篇小說集《策馬入林》(由王童改編為同名電影,1985)和《天下第一捕快》。2012年發表首部長篇小說《小鎮生活指南》,榮獲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等,另出版散文集《日子的風景》、《小村日和》及《時光電廠》。
在電影圈,陳雨航的名字長年以來和「削蘋果事件」中的另一位記者楊士琪連在一起。1983年楊士琪在《聯合報》,陳雨航在《中國時報》(後稱《中時》),都是影劇版。兩大報競爭激烈,互別苗頭,《聯合報》跑了獨家,《中時》萬不會再去追,唯有一件事例外。
1983年8月15日,仍處於戒嚴時代,《聯合報》影劇頭版斗大的黑粗字體寫著「兒子險些失去玩偶」、「中影削好蘋果再送審」,楊士琪在特稿中揭露,中影在國民黨文工會的干預下,將《兒子的大玩偶》中萬仁執導的〈蘋果的滋味〉大刀修剪。改編自黃春明小說的電影,有美軍軍官駕車撞傷台灣人的情節,且讓「有礙觀瞻」的違建入鏡,被人寫了黑函,文工會拿出剪刀,一剪再剪都不過關,面臨禁演的處境。
見報前一天,8月14日導演萬仁跟當時在中影工作的年輕編劇小野要來公文,拿去影印,接著打電話聯絡楊士琪,問她敢不敢寫。8月15日楊士琪開了第一槍,隨後《中時》影劇版的陳雨航也跟上,以整版製作「《兒子的大玩偶》特輯」,找來詹宏志、季季、張昌彥,從電影藝術、文學手法等不同角度分析,力挺此片。詹宏志寫道:「黑函事件暴露了台灣電影製作的蠻荒,過去這只是影圈爭利的狗咬狗,但此時此地,當台灣電影顯露生機,不良的檢查制度極可能就是最難跨越的絆腳石。」
兩大報暫時放下瑜亮情結,聯手出擊,為當時管束壓抑已久的文化環境鑿出縫隙、撐開空間。小野多年後回憶:「這一波的反擊力道影響深遠,藉此宣告台灣的創作者、藝術家、文化人、媒體人不再願意乖乖接受官方的壓制,直接衝撞牢不可破的戒嚴體制。」
《兒子的大玩偶》如果沒有兩報的起而聲援,擋住這一刀,其後的台灣電影新浪潮還會不會發生?力抗「削蘋果事件」迎來台灣電影的曙光,影響深遠。
其中關於陳雨航的傳聞是,他因此被迫辭職,離開新聞圈。小野的文章寫:「陳雨航早就決定用辭職作為代價,詹宏志豪氣地說:『我沒差,反正我一無所有。』這正是當年知識分子令人敬佩的風骨和志氣。」
航叔說:「報導8月登,的確沒過多久,9月我就離職了,但離職不是為了『削蘋果』,是因為7月的另一件事,早就和公司說好3個月之後自動離職。離職前反正也沒差了,乾脆大幹特幹。」
離職的真正原因,和陳雨航的前主管詹宏志有關。
1983年7月20日是李小龍逝世十週年,影劇版主編陳雨航覺得值得大做,遂向老朋友詹宏志約稿。前一年陳雨航還在詹宏志擔任主任的《工商時報》手下做事,有很寬廣的自由度與自主性,他將此「習氣」帶到《中時》,卻只負責下標排版,無用武之地。李小龍逝世十週年什麼都不做就太可惜了,於是自作主張邀了一次稿,詹宏志的文章登出來後,遭到其他同事的反彈,航叔說:
「記者說這是『他們的園地耶』!我犯了大忌。年輕時我很瀟灑,常把『大不了就辭職回家寫小說』掛在嘴邊,鬧出這個風波後,說好3個月之後就辭職走人。我有熱血沒錯,但沒做烈士,當了很多年的烈士,很不安吶~」
臨別前報導「削蘋果」,找來老搭檔,當時已離開《中時》報系、賦閒在家的詹宏志裡應外合。陳雨航在報刊的「電影時刻」總和詹宏志相關。
1980年陳雨航進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擔任編輯,1981年初被詹宏志挖角到《工商時報》擔任主編,負責改版後彩色版《工商時報》的影視娛樂版面。陳雨航在1974、1976、1977年以〈去白雞彼日〉等作品接連入選年度小說選,是文壇注目的新星,詹宏志回憶:
「當時我力主開闢一個與文化事業有關的產業版,籌畫的第一步,非常幸運,我找到陳雨航──就是他,使得後來的影視娛樂版洋溢著銳進的理想色彩與踏實的工作精神。」
從1981年2月到1982年2月的《工商時報》影視娛樂版,是詹宏志充分賦權下,陳雨航盡情發揮的園地,航叔說:
「This is my best year,那是我(在報業)最好的時光」。
翻開舊報紙,即使以現今的眼光看來,都有十足的創意與新氣象。
李幼新寫道:「《工商時報》副刊在陳雨航主編時期,各方面都開風氣,立榜樣,譬如捨棄傳統的直行而採用中文左起橫排,算是開了日後台灣各種電影刊物改成橫排文字的先河!」航叔告訴我們,當初能有這樣的排版方式,是詹宏志所做的決定。
1981年5月28日的「紀錄片專題之四:洗衣粉與紀錄電影」,這麼開頭:
一位平常不太看電視的傢伙,太太叫他去買洗衣粉,他買了「白蘭洗衣粉」,太太說:「這種好像比較貴嘛!」他回答道:「他們拍『芬芳寶島』給我看,我買洗衣粉支持他們。」
如同詹宏志的設定,在娛樂影藝岩層挖掘產業的脈絡,便有了社會經濟學的厚度。報導中提到1970年代,國內洗衣粉市場競爭日趨白熱化,國聯工業公司為了推銷白蘭洗衣粉,在電視包下每天傍晚半小時的黃金時段,製作「我愛白蘭」歌唱節目。1975年,國聯更進一步將洗衣粉包裝得更有質感,再度買下中視每週日晚上7點的時段,製作「芬芳寶島」紀實節目,第一集27分鐘的《大甲媽祖回娘家》由黃春明執導,拍攝從台中到雲林北港,大甲媽祖8天7夜的腳程。
除了交代「芬芳寶島」的產業與時代背景,「紀錄片專輯之四」特別報導《古厝》這部片(編劇舒國治、攝影張照堂)的幕後製作完整過程,完成一部30分鐘的紀錄片,需工作團隊3人,兩部16毫米攝影機,總預算20萬,並詳列製作預算:企劃5,000元、編劇12,000元、攝影15,000元、燈光25,000元等。對有志成為紀錄片工作者提供範例,文化、經濟、社會、產業的分析面面俱到,即使放在今天的報刊,都達到高標,讓人耳目一新。
航叔說:「影視娛樂版有3個記者,一個跑電影,一個跑電視,一個跑藝文出版。我是主編兼記者,在那裡一年的時間,其中有9個月我也跳下去跑電影。」
1981年7月,正值暑假電影旺季,航叔用本名「陳明順」報導「電影業上半年市場回顧與下半年景氣預估」,共分4天刊出,之一為業者看法,之二、之三為國片、西片賣座分析。第四篇「市場與製片路線」深究賣座現象後的成因。例如從票房分析,觀察到中小型戲院興起現象:「真善美戲院以高樓中小戲院姿態出現,票房理想,獨具生意眼。」上半年國片賣座第七名為鳳飛飛主演的《就是溜溜的她》,那是台灣新電影之前,侯孝賢的電影處女作,「侯導」在當時仍名不見經傳,報導分析賣座成因,一是片名「就是溜溜的她」取得好:「似通非通,充滿喜感和新鮮感。」二是逃婚的輕喜劇題材吸引年輕觀眾走進戲院。《就是溜溜的她》票房保守估計有1,700萬,讓這位新導演能繼續揚帆出海,2年後,侯孝賢接連拍出新電影代表作《兒子的大玩偶》(1983)、《風櫃來的人》(1983)。
票房報導是《工商時報》的重點,從每週、每月、上半年到全年票房總決算,都有詳細的報導與評論。詹宏志說道:「在這個文化事業裡,正確的經營情報幾乎付諸闕如。以電影業為例,這個行業充斥著謠言和謊話,沒有人知道真實站在哪個角落」;「我們希望能夠提供更合乎理性、近於科學的工具⋯⋯電影事業,不再是盲目投資,自以為是的行業,而是仔細思考產品(電影)的本質。」
航叔陳明順自己跳下去當記者,是個非典型的影劇記者:
「我的新聞走向和其他報的影劇版不同,記者們有什麼活動都不會通知我。去中影我不會找公關,有事我就找小野、(吳)念真,我們都有在寫作,因此認識。」
票房報導分析,讓航叔常踢到鐵板一塊:「我到片商和戲院同業公會查每週票房,都是空的。台北市戲院大多不公布票房,這個弊病已久,我只能找片商探聽,做出一個大概數據,八九不離十,但還是有低估的可能。」
與產業相關的欄位,還有王宣一(詹宏志夫人)、李泳泉撰寫的專欄「錄影帶消息」,以及黃建業專欄「名帶知多少」。1980年代初期,錄影帶仍是地下拷貝,出租店的影帶往往任意取名,與原片名八竿子打不著。1980年《中時》副刊的員工包括陳雨航,常聚集在詹宏志、王宣一家看錄影帶《2001太空漫遊》、《教父》等經典名片。隔年(1981)王宣一就在《工商時報》開專欄,寫「錄影帶消息」,航叔寫道:「專欄沙裡淘金,替讀者理出許多名片與影史上的經典電影,在網路搜尋很遙遠的那個時代成為重要的租片指南。」
航叔還特別提及軒尼(筆名)的專欄「明星行情」,不寫明星和誰交往又和誰分手的八卦緋聞,而是對應《工商時報》的產業本色,著力在明星的身價。翻開當年報紙,實力派演員楊惠姍電影片酬60萬起跳,廣告演出8萬。玉女明星彭雪芬的電影片酬60到80萬。青春小生劉文正拍廣告20萬,剪綵6萬。劉文正的「簽約情況」分電視和唱片,與華視簽節目約,不能在他台開節目。「行情動態」中指出,劉先前演出的電影《閃亮的日子》票房慘遭滑鐵盧,希望東山再起,下部片可能「不計較片酬」,建議文藝片導演可大膽邀約。
與產業相關的「幕後know how」,亦是有別於其他報刊的一大特色。借鑑他山之石,例如1981年8月4日「派拉蒙電影控制預算,赤色分子先試其鋒」;1982年2月3日「好萊塢製作新潮流」;1981年9月16日「從韓國影業危機看國片困境」。1981年10月策劃「香港電影週」,接連3天報導,包括香港電影市場概況、影評界與影評人介紹,以及介紹「香港電影技術人員」的工作方法。同年8月的「電影宣傳大觀」也分3天報導,第一篇分析電影宣傳策略,包括上片時機的選擇,片型鎖定哪類觀眾。第二篇從實體的戲院看板廣告、傳單,以及從報紙到電視廣告宣傳都做了分析。尤為特別的是第三篇「電影宣傳實例」,記者陳明順實地採訪《風雲龍虎鳳》的宣傳過程。均是花費一番功夫,紮實用心的報導。
除了產業報導,對詹宏志、陳雨航這兩位影癡而言,電影本體的報導也不能少。專欄包括採訪導演、編劇等電影工作人員的「電影工作電影人」、梁良的專欄「類型電影面面觀」旁徵博引剖析各種片型,例如〈銀幕VS鐵幕:反共電影的流變〉(1981/9/11)、〈開麥拉上學堂,校園電影知多少?〉(1981/9/3)、〈家庭倫理電影〉(1982/2/8)等等。1981年終請來焦雄屏、陳國富、黃建業、李幼新等19位影評人,票選十大最佳國片。讓叫好不叫座的藝術電影如香港新浪潮導演譚家明《愛殺》、許鞍華《小姐撞到鬼》也有露臉被討論的機會。同年8月13日刊出的〈在新的電影世代裡,新導演和製作環境〉,找來虞戡平、王童、林清介等新導演,再加上林銳、梁良、韓良露3位影評人,一起為國片及新導演把脈。
對電影的批評針砭可看出《工商時報》影劇版不是和稀泥的媒體,1981年12月4日刊出的〈為當前國內的影評把脈〉,陳雨航找來研究所同學曾西霸,以及黃建業、劉森堯撰稿。劉森堯以西方知名的文學評論家,《到芬蘭車站》的作者艾德蒙.威爾森(Edmund Wilson)為例,即使博覽群書、稟賦過人如威爾森,在評論作品時都不見得能客觀,劉森堯指出,威爾森對卡夫卡(Franz Kafka)及毛姆(W. Somerset Maugham)的作品始終有很深的偏見,「他都不免為自己的情感和經驗知識所左右,可見客觀中肯的批評有多難。」
1981年6月25日刊出的〈假日本片莎喲啦哪〉,討論片商一窩蜂開拍「假日本片」的現象。台灣禁映日片多年,1980年的第一屆金馬獎國際影片觀摩展播放《望鄉》等日片造成轟動,片商嗅到商機,請來日本的過氣影星跨海來台拍片,夾雜日語對白,包裝成「偽日片」在台上映。偽日片是議題熱潮下的產物,並未在劇本及拍攝上用心,票房自然不佳。報導分析台灣片商習於炒短線賺熱錢,終於踢到鐵板。
在兩大報──《聯合報》「電影廣場」、《中時》「一部電影大家看」的影評欄目出現之前,《工商時報》給一部電影整版的影評,是前所未見的創舉。例如1981年9月13日刊出胡金銓執導的時裝片《終身大事》影評,找來兩位影評,一正一反,黃光遠「在笑鬧中諷喻現實」say Yes;黃建業「失敗的嚴肅喜劇」say No,另外再刊出第三篇陶德辰的中道持平看法,對於一部電影有全面且細緻的討論,盡量避免讓單篇偏頗的影評定生死。
對於其他報刊紛紛吹捧的「政策電影」,《工商時報》挪出版面給難得不歌功頌德的影評,1981年10月19日刊出「集港台人力物力財力,到底拍出了什麼?評《辛亥雙十》」,第一篇黃建業「愚昧的編導和被扭曲的歷史」就砲火猛烈,林銳「革命電影的江湖把式」、鄭連聲「扭曲的人性/僵化的表達」、劉一亭「大片=好片?」,在當時一片叫好不斷的媒體吹捧報導中,《工商時報》影評是白羊中的黑羊,無疑是異數。
航叔口中「最好的時光」只維持一年,1982年2月,詹宏志被轉派《美洲中國時報》,到美國赴任。人去政息,陳雨航也隨之離開《工商時報》,轉往《美洲中國時報》在台北的籌備處工作,1983年6月調職到《中時》影劇版擔任主編,8月報導「削蘋果事件」,9月離職。之後,航叔又回到《工商時報》做週日版副刊的編輯,至1984年底離開報社。1985年年底,航叔進入出版界工作,一去不回頭,待過時報、遠流,1992年與蘇拾平等人共同創辦麥田出版社,2002年自己出來創辦一方出版社,此後20年的航叔,都是以出版社編輯的角色為外界所熟知。
從報社離開後,到進入出版業之前的1985年,可說是航叔的「電影年」。70年代航叔創作的小說〈策馬入林〉,被導演王童相中改編成電影,該年獲得亞太影展最佳攝影獎(楊渭漢、李屏賓)、最佳美術指導獎(古金田、林崇文、王童),以及金馬獎最佳美術、服裝設計。編劇是小野、蔡明亮,陳雨航只擔任電影顧問,我問航叔,不會想跳下去自己編劇嗎?航叔說:
「我大四去《台視》上編導課,後來讀文化戲劇研究所,一開始想當編劇,但有過很不好的經驗,寫故事大綱、分場劇本,從頭到尾都沒拿到酬勞,常常拍不成,先死的都是編劇,漸漸不喜歡那行業的風氣,多是壓榨,拿不到錢。」
與其當編劇,不如單純當個小說創作者。1985年,滾石不生苔的航叔辭職回家寫小說,小說沒寫出來,被找去編一本電影雜誌《400擊》,同年3月創刊,創刊號有〈世界的中國電影熱〉、〈一個「新銳導演」的怪異歷程──獨家專訪但漢章〉、〈從政經環境看今年通俗文化產品的市場傾向〉等報導,可以看出《工商時報》時代的航叔影子。
《400擊》是一本短命的電影雜誌,3月創刊,隔年(1986)2月即停刊。航叔說:「雜誌老闆是外行人,完全不懂發行,雜誌也沒什麼廣告,我做了四期就離開。」航叔是主編,編輯中有一位輔大大傳系畢業的趙曼如。在因緣巧合下,航叔和趙曼如離開《400擊》後,先後到時報出版任職。
1988年3月,陳雨航再度跟隨詹宏志的腳步,到遠流出版社擔任副總編輯,負責文學線,而趙曼如離開時報出版後也加入了遠流。「我問詹宏志,既然趙曼如來遠流,是不是可以來編個『電影館』?」於是,遠流「電影館」這個重要的經典書系,便在此時有了開始。「我在遠流待了3年多,我離開後趙曼如還繼續留下來做電影館,待了滿久,應該有8到10年吧。」
遠流電影館編號001號的是路易斯.吉奈提(L. D. Giannetti)著,焦雄屏等人翻譯的《認識電影》,1989年出版,是電影科系學子幾乎人手一本的教科書。這個系列的最後一本是編號101、2003年出版的德勒茲《電影Ⅱ:時間─影像》。從1989到2003年,15年的時間出版了101本電影專書,包括電影理論、電影批評、國內外導演傳記、電影幕後、電影技術等。航叔說:
「『遠流電影館』可以說是台灣電影叢書,出版最多最齊全,品質也最好。中國小說家余華特地寫信給我,說對這系列書很有興趣,我就把當時已出版的一些書寄給他。」
和電影相關的出版經歷還有馮內果(Kurt Vonnegut)全集。
70年代航叔在文化大學戲劇系讀研究所,當時已經是中國影評人協會成員的曾西霸,時常夾帶陳雨航等一干同學,到西門町的台映等試片室看電影。航叔說:「我記得台映的位子有33個,一次看兩部片子,一部片收50,兩部片100,算是場地費吧。有次在西門町街上遇到陳映真,他問我要去哪裡,我說要去看試片,他有興趣,我就帶他一起,記得那天看的是黑澤明的《紅鬍子》。看試片的同好還會另找地方討論,有次我們看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愛情神話》,看完去野人咖啡廳討論,我的老師姚一葦也在場。」
《虎豹小霸王》導演喬治.羅伊.希爾(George Roy Hill)的另一部片《第五號屠宰場》,片商引進後已上中文字幕,後來考慮觀眾不易接受,所以冷藏起來沒上映,片子即將送往香港,在試片室臨別秋波,那非線性的、破碎的、蒙太奇跳接的,被片商判定不能賣錢,卻進入陳雨航的眼底,「在戰爭陰影的過去、現在和想像的時空不斷穿梭跳接的《第五號屠宰場》,看來奇特,後來讀到小說,才知道真正厲害的是原作者馮內果。」
厲害的是馮內果。70年代這個念頭植入後,要等到90年代陳雨航成為出版人,1994年出齊18本「馮內果全集」,打頭陣的就是《第五號屠宰場》。一出手就是全集,可說非常大膽的出版策略。對電影的愛橫跨20年,以出版完成,陳雨航對電影與其說是熱愛,不如說是更進一步的執拗與倔強。
執拗、倔強。在航叔的成長歲月裡,有許多電影黑歷史。從小被受日本教育的父親嚴格管束,唯有碰到電影就用騙的用瞞的掙脫出去成了一匹脫韁野馬。最早對電影的倔強記憶,是7、8歲時,有天雙親要出門看《荒城之月》,陳雨航排行第二,和大哥是家裡的兩個大孩子,理應留下看家,照顧下面四個稚齡弟妹。老二執意要跟,哭哭啼啼糾纏許久,最後父母看不成電影,他也被痛打一頓。
航叔記得,升高三暑假那年,佳人來了,搔得他心癢不已。佳人是《亂世佳人》,原著小說出版於1936年,1939年改編成電影,小說航叔高一時就讀了,1966年佳人終於翻越中央山脈,來到花蓮小鎮,「捲土重來」,航叔說,「這四個字是戲院對老電影重映最喜歡的宣傳字眼。」佳人難得,說什麼也想看這部電影,但哪裡來的錢呢?航叔把手錶典當,作為與佳人幽會的代價。心情忐忑了幾個月,怕被父母發現左手腕空蕩蕩地,直到用第一篇小說的稿費贖回那隻錶。
那篇小說是〈嘲笑的山〉,取材自航叔高三時苦悶放羊的心境。1966年12月,〈嘲笑的山〉登在《聯合報》副刊,「小說寫了4,000字,我記得稿費是200元,投稿的時候我不敢寫家裡地址,借同學家的地址,不敢讓家人發現我有在投稿寫作。」讀小說、寫作、看電影,這些在工科背景出身,也希望孩子讀理工的父親眼中,都是對前途無益的不良嗜好。
在60年代的後山小鎮,沒有電視只有收音機的年代,家裡唯一一部收音機還被鎖在父親房間內,禁絕讀書以外的所有娛樂。貧瘠單調的歲月裡,發光的銀幕是唯一望向世界的開口,在吉安鄉慶豐村有一間以木材建造的二、三輪戲院,一天只播兩場,晚上7點和9點,航叔叫它「深夜戲院」。鄉下作息習慣早睡,航叔趁父母入睡後翻牆出去,趕9點那場,神不知鬼不覺。剛坐下來電影播了半個小時,突然影片中斷,燈光大亮,老闆說歹勢,今日不再放了,退錢給他。如果人數不過5人,老闆覺得不敷成本,就停止放映。
航叔在這裡和經典名片不期而遇,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火車上的陌生人》、小林正樹《切腹》等。70年代戲劇系研究生流連於西門町的試片室,在那裡又重看一次《切腹》,這時他已經上台北生活一陣子,不再是那個慘綠的小鎮少年。
1967年夏天高中畢業,大學聯考落榜,9月航叔北上寄住親戚家,在南陽街重考班補習,常跑到南陽街的二輪戲院「新南陽」看電影,記得的有《北國尋金記》(North to Alaska, 1960)、《聲威震九州》(The World in His Arms, 1952)。重考2年,父親終於答應航叔轉考文組,錄取師大歷史系,住在和平東路二段附近,航叔常騎著腳踏車,沿尚未加蓋的新生南路大排水溝,到國際學舍的二輪戲院看電影,記得在那裡看了《魔鬼兵團》(The Devil's Brigade, 1968)、《卡士達將軍》(Custer of the West, 1967)。
遠離父親的視線,在電影資源相對豐富的台北,航叔如魚得水,70年代大學時期勤跑二輪戲院,研究所時期跑西門町試片室。80年代初期在《工商時報》工作,航叔化身記者去採訪台映試片室老闆,做了半版的試片室文化,採訪一篇〈台映經營小史〉(1981/6/10),算是對70年代試片室觀影歲月的迴響。
小時候開始學會看報紙,航叔就會「讀」電影廣告。電影廣告怎麼讀呢?像讀一本字典一樣,每天增加新的片名詞條、導演生字、演員生字。日積月累,航叔把自己讀成一本活電影辭典:
「以前我會和朋友玩猜謎遊戲,像我有次給朋友提出兩個要件: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勞勃.瑞福(Robert Redford),猜一部電影。朋友說不對呀,勞勃.瑞福沒有演過柯波拉執導的電影。謎底揭曉,答案是:《蓬門碧玉紅顏淚》(This Property Is Condemned),導演是薛尼.波拉克(Sydney Pollack),柯波拉在這部片是編劇。」
千禧年之前的前Google時代,編輯圈、出版文化圈的人都知道,如果要查一部老電影當年在台灣上映叫什麼名字,只要一通電話打給陳雨航,活電影辭典馬上為你解答。現在有了Google,航叔再也沒有像以前找電影同好猜謎較量的樂趣。只除了2018年6月,日本作家川本三郎來台,與傅月庵、陳雨航對談。
航叔80年代在《工商時報》工作時,公司每個月都會訂兩本日本電影雜誌《Roadshow》、《電影旬報》,川本三郎經常發表電影評論,航叔對他並不陌生。川本比航叔大5歲,算是同一個世代的人,兩個人豐沛的電影知識都是辭典等級的,談起共同喜愛的老電影:山姆.畢京柏(Sam Peckinpah)執導的《日落黃沙》(The Wild Bunch, 1969),彷彿打開了一組通關密碼,川本忍不住馬上站起來與航叔握手。
《日落黃沙》有兩位主要演員,威廉.荷頓(William Holden)、勞勃.雷恩(Robert Ryan),他們的名字難不倒影迷。猜謎時間來了,這部1969年的電影,兩位演員在片中的角色名為何?
航叔:《日落黃沙》也是講美國西部有名的殺手,似乎是第二有名的殺手⋯⋯叫 Bishop! 川本:哈,你知道的好多!而且記住的竟然不是演員名字而是角色名字。 川本:那我考你一題:Pike Bishop 是威廉.荷頓演的,那勞勃.雷恩演的角色叫什麼? 航叔:咦!(笑) 川本:叫Deke Thornton。 航叔:我太尊敬你了!
航叔最後一次大量看電影的時光,是90年代初期在太陽系MTV。當時航叔剛離開遠流出版社,在尚未創辦麥田出版社的短暫空檔,每天早上從安坑載太太來台北大安國中上班,送完太太,停好車,航叔就一頭鑽進當時位於信義路水晶大廈地下室的太陽系,從早上9點到下午4點,連看7個小時,一天可以看3到4部片,這樣的地下室MTV時光持續了兩個多月,彷彿電影公務員般地每天按時上下班。航叔說,「This is my last time!」後來電影看得少了,還被老朋友李幼新罵變墮落了。
我和航叔完全是隔了幾世代的人,我沒經歷過影廬、台映試片室年代,《日落黃沙》這部老電影也不會成為我的影痴通關密碼。當航叔說起他的太陽系觀影時光,我不禁要驚呼!我在場呀,我也在同一個空間裡。90年代初我是白衣黑裙的中學生,時常逃學不想上課,又怕在外穿制服被警察盤問,於是一早便躲進太陽系MTV裡,同樣是早上9點到下午4點,日落了才重回地面。MTV彷彿蜂巢,一格一格的小房間,各自孵著不同的電影夢。當時我的隔壁,或許是正在讀大學的駱以軍、邱妙津、賴香吟,或許是當時40出頭的大叔。採訪到這裡,我忍不住想和川本三郎一樣,為了太陽系這樣的孵夢空間,和航叔握手。
- 《工商時報》影視娛樂版1981.2~1982.2。
- 陳雨航,《小鎮生活指南》,麥田出版,2012.7。
- 陳雨航,《日子的風景》,馬可孛羅出版,2015.6。
- 陳雨航,《小村日和》,九歌出版,2016.9。
- 陳雨航,《時光電廠》,時報出版,2021.10。
- 胡晴舫編,《我台北我街道》,木馬出版,2021.8。
- 藍祖蔚,〈削蘋果事件:真相拼圖1〉,自由時報2021.3.14。
- 小野,〈當年他用筆擋剪刀,影響台灣電影30年,唯一以記者為名的電影獎怎麼來的?〉,商周中場幸福學專欄,2020.9.8。
- 〈流光記憶──川本三郎、陳雨航、傅月庵,關於書、電影與記憶的午後閒話〉https://vocus.cc/article/5d944a01fd8978000161a0b6
- 詹宏志,〈國產電影的新起點〉,收入李幼新編《電影.電影人.電影刊物》,自立晚報,1986年出版。
- 詹宏志,〈八〇年代知識分子與電影─《工商時報》時代〉,收入李幼新編《電影.電影人.電影刊物》,自立晚報,1986年出版。
- 楊士琪,〈兒子險些失去玩偶〉,收入李幼新編《電影.電影人.電影刊物》,自立晚報,1986年出版。
※本文亦刊載於《Fa電影欣賞》第190期
電影從一道光束開始,映照出時代與生命的光輝與陰霾。無論光影或暗影,都讓世界與人產生共震與共鳴。然而,一部電影不只是一則文本,電影內外所含括的,除了自我經驗的投射外,更附帶著社會、文化與歷史的記載軌跡;於是,電影其實不該只是被欣賞,要探究電影之中更深刻的意義,就從「不只是欣賞」電影開始。
本專欄與「全國最悠久的電影雜誌」《Fa電影欣賞》合作,由國家影視聽中心獨家授權刊載,文章以觀點、論述、檔案、歷史、展示為經緯,陳述電影文化及電影史多樣性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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