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之後,「“Never again”、再也不要戰爭」的社會共識澆灌了德國一整個世代,和平主義成為國防政策主調。在經濟趨力、低估風險的天真心態下,德國在能源上重度依賴俄羅斯,造成如今的兩難局面。一位德國國會議員接受《報導者》專訪時感嘆:「這場戰爭,對烏克蘭境內(原本)親俄的人、德國、歐盟來說,我們集體上了一堂血腥的課。」「拉丁人有一句話,和平,只屬於做好戰爭準備的人,就是這樣。」
2011年11月,時任德國總理梅克爾(Angela Merkel)與俄羅斯總統梅德維傑夫(Dmitry Medvedev)開心剪綵,宣布天然氣輸氣管「北溪一號」啟用,打開兩國新的未來。在穩定低價的能源供給下,德國工業將更有競爭力。輸氣管的另一端,俄國境內,剪綵由當時為俄羅斯總理的普丁(Vladimir Putin)和前德國總理施羅德(Gerhad Schröder)出席。「北溪一號」工程在施羅德任內簽訂,卸任後,接受俄羅斯天然氣公司的提名,擔任北溪管道董事會主席。
2022年2月底,俄國入侵烏克蘭的第三天,甫上任3個月的德國總理蕭茲(Olaf Scholz),宣示一個全新時代的開始,宣稱德國將逆轉二戰後的和平主義路線,不僅史無前例對烏克蘭輸出武器支援,提高每年軍事預算至GDP的2%,成為歐洲國家國防預算最高的一個,另編列一千億歐元的特別軍事預算,欲建立強大的軍備力量,回應俄羅斯的威脅。同時,德國政府仍拒絕對俄羅斯實施能源禁運,被批評繼續替普丁的戰爭買單。
德國如何一步步走進兩難?歐洲最強國還有機會擺脫俄羅斯桎梏,帶領北約、歐盟等民主陣線與極權對抗嗎?《報導者》前往柏林專訪包括執政聯盟與在野黨的3位國會議員。在猶豫、窘境、遲來的轉向背後,他們稱,德國誤入了普丁劇本,俄烏戰爭對德國來說,是「血腥的一堂課」( a brutal lesson)。
在俄羅斯全面進攻烏克蘭後,柏林地標布蘭登堡門前,從未平靜過。
先是開戰後第一個週末,10萬德國人在這裡怒吼,接著烏克蘭人、敘利亞人、俄羅斯人,不同年紀、不分國籍,在開戰後的每一個星期天遊行至此,要一旁的俄羅斯使館、俄國天然氣公司以及德國國會聽見他們的哀悼、吶喊、抗議。
開戰後的廣場,藍黃色烏克蘭國旗四處飄揚,早上廣場前先是有來自不同國家的現代舞者以舞蹈反戰,鼓勵人們以肢體表達心底的躁動跟不安。中午,有人帶著藍黃海報紙,讓人們寫下想法,貼在如今已被名為「自由廣場」的俄羅斯使館前人行道。
下午兩點,更多人群聚集,父母帶著孩子、年輕人騎著腳踏車相約抗議、年長者舉著反戰海報指普丁是希特勒⋯⋯,另有在德國的俄羅斯人、白羅斯人,自組社群,自開戰後每週日集會,他們選定不同主題,以馬拉松式地街頭開講,從俄羅斯的能源牽制、政府的資訊戰,希望德國人聽見他們的經驗,早日覺醒。
在各式各樣的遊行標語中,最刺眼的,首先是一幅前德國總理施羅德與普丁的合照。
與現任總理蕭茲同屬社會民主黨(SPD)的施羅德,任內延續社民黨東方政策(ostpolitik)傳統,大力推動與俄羅斯的交往,在其任內簽訂第一條直通德俄兩國的天然氣輸送管「北溪一號」,從2006年起,接受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的提名,擔任北溪管道公司董事會主席,年薪25萬歐元,也被暱稱為俄羅斯的地下頭號說客。俄國入侵烏克蘭後,施羅德一度試圖主持俄烏和談,但遭冷落。
抗爭現場另一幅刺眼的標語,上頭寫著「血腥天然氣=普丁的戰爭」,意指每個俄羅斯天然氣的買家,都是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的資助者。
根據2021年的數據,歐盟國家每日向俄羅斯支付高達8億歐元購買包括天然氣、石油、煤礦等能源。4月6號,歐盟執委會副主席、歐盟外交與國防事務高級代表波瑞爾(Josep Borrell)坦言,開戰至今,歐盟給予烏克蘭軍援等值10億歐元,但同時也支付俄羅斯350億歐元購買能源。 其中,德國是最大買家之一,來自俄羅斯的天然氣、煤礦、原油,各佔德國總需求的55%、50%、34%。
兩張抗議標語,突顯著由綠黨、社民黨、自由民主黨(FDP)組成的德國聯合執政政府,最頭痛的事情。綠黨德國聯邦議院議員,也是綠黨產業政策發言人詹尼西克(Dieter Janecek)接受《報導者》專訪時表示,戰爭開始之後,「人們最大的辯論,就是德國的能源政策。」軍事上,德國已打破前例,輸出武器,現又有持續的軍援、增加軍備預算。但另一方面,德國的能源政策面臨即刻的兩難。詹尼西克嘆氣:
「我們處在一個兩難,人道上的兩難,因為我們替俄羅斯的戰爭買單。我們仍在為這場戰爭付錢,這真的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綠黨的核心政策之一便是反戰,如今自己主責的政策卻成為發動戰爭者的金援。根據統計,普丁統治俄國的20年間,透過能源輸出獲得4兆美元,支撐其擴軍野心和對他國的侵略。
詹尼西克口中的兩難,其一是人道責任,天秤的另一端,便是德國的經濟。
同時,德國政府已發布預警,開始成立天然氣緊急應變小組等預防性措施,準備在4月1日普丁放話威脅之後,面對俄羅斯突然「斷氣」的最壞的情況。
「要做出對俄羅斯的天然氣禁運制裁,對德國來說會造成經濟上嚴重的傷害,但問題的是它真的能夠對俄羅斯產生威脅嗎?能夠多快?我們目前的判斷是,這麼做沒辦法在短期內停止戰爭,長期來說,會造成經濟上情勢的嚴重不穩跟經濟戰的升溫,」詹尼西克解釋。
作為北約、歐盟中的主要國家,德國卻在能源上依賴地緣政治上的最大對手。烏克蘭、波蘭、波羅的海國家至今繼續多次點名德國,稱德國就是至今歐洲無法對俄羅斯集體祭出能源禁運制裁的最大原因。
最新揭露的俄軍在布查(Bucha)殺害300餘名平民的行為,國際間視作準戰爭罪,促使歐盟經過多次磋商後,決定升高制裁力道,最快從8月開始停止從俄羅斯進口煤炭──從俄國進口的煤炭目前佔歐盟國家總進口量的45%,一年價值40億歐元。但在天然氣、石油的制裁時程,歐盟內遲遲未有共識,德國是其中主要的反對者。
「煤礦要替代容易,去別的地方買就行。我們可以替代石油,但因為俄羅斯的原油長期是靠著管線直接輸入德國東部的,要替代還需要數週。最難的是天然氣,短期來說這是最難替代的一項,」詹尼西克解釋。
同屬德國綠黨的歐盟議會議員弗倫德(Daniel Freund)則在4月6日接受BBC訪問時稱,德國暫定最慢必須等到2022年底,才可能停止從俄羅斯進口原油,天然氣方面,可能必須等到2023年底。
像是被套上了緊箍咒或是雙手戴上手銬一樣,歐洲最強國,在面臨安全威脅時,還得擔心對手是否切斷能源輸送,制裁時必須左顧右盼,德國為何走進如此的戰略弱勢?
第一個原因,是天真。「我們過去對與俄羅斯的關係帶著天真的假設,」詹尼西克嘆了口氣說。
從兩德統一後至今,德國不是不知道俄羅斯在地緣政治上帶給國家的威脅,但從東西德冷戰時代開始,德國政壇相信,靠著溝通、貿易、往來,就能改變極權體制的對手。西德最終在蘇維埃垮台後取得勝利,柏林圍牆倒下、冷戰終結,所謂透過往來而造成改變的策略,一路延續到對俄國、對中國關係上。
詹尼西克指出,德國傳統兩大政黨──社民黨與梅克爾所屬的基督教民主聯盟──長期以來灌輸民間社會,「與俄羅斯的能源採購能夠帶來『進展』, 讓俄羅斯的極權政權產生變化。但沒有,不管是俄羅斯的政府或是社會,所謂的轉變並沒有發生。」
詹尼西克強調,「這是過去犯下的錯誤,而我們現在正在付出代價。每一個人都要承擔。」
天真造成了錯誤的風險評估。與梅克爾同屬基督教民主聯盟、擔任聯邦議院議員24年的威爾施 (Klaus-Peter Willsch)接受《報導者》專訪時坦承:
「對我們的批評是正確的,絕對正確。」
威爾施稱,梅克爾執政的16年中,「我一直都在呼籲要提高軍事預算,警告跟俄羅斯不要有太緊密的連結導致過度依賴。過去,當然一直都有企業要求擴大在俄羅斯的生意,但我們(在計算商業利益時)沒有把可能的風險計算進去,這是我們犯下的錯。」
威爾施回到兩國歷史解釋,綁緊兩國的能源管線,從冷戰時期就開始鋪設。
1963年,第一滴來自蘇聯的石油,透過名為友誼(Druzhba oil pipeline)的輸送管,一路從蘇維埃穿越東歐,送到當時的東德。名為「兄弟之誼」(Brotherhood)的天然氣輸送管線,則在1967年完工。 對當時的蘇聯來說,投資跨越歐陸的龐大能源輸送系統,是為將豐富的能源換取外匯,以投入對抗西方的軍備競賽。
兩大管線運作至今,如今的俄羅斯也不斷試著拓展輸送管路至各國,尋求與土耳其、中國等其他重要國家的夥伴關係。值得注意的是,2009年起,俄羅斯已成為國際原油生產第一的國家,如今也是全球天然氣最大出口國。
批評的聲音其實從當時就存在了。「從那時開始,一有批評的聲音出現,有個說法一直被端上檯面,說『他們(蘇聯)值得信賴,因為他們照合約做事,總是跟合約上寫的一樣,準時、精確』,」威爾施說。1970年代適逢能源危機,蘇聯透過世上最長油管傳輸而來的能源,被視作可信賴、成本低的選項。
「對,他們真的就是這樣,從冷戰開始到現在都是按訂單做事。於是我們把這些都看得太簡單,以致失去戒心,直到俄羅斯的天然氣公司在德國佔有如此高的重要性,已經來不及了。」
俄羅斯國營天然氣公司Gazprom是全世界擁有最大天然氣儲量的國有公司,其在德國成立子公司Gazprom Germania,仍由母公司持有過半股份,不只擁有管線,還擁有德國最大天然氣儲存槽的營運權。烏俄戰爭爆發後,德國經濟部長以Gazprom Germania股份交易違反《外貿法》為由,暫時將Gazprom德國子公司信託收為國有至9月底,宣示德國能源安全不應受俄羅斯威脅。
威爾施認為,德國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先有歷史因素,後有政府對風險的忽略。而對來自綠黨的詹尼西克而言,近年德國的能源轉型政策也推了一把。
日本311地震之後,德國政府快速宣示去核化的目標,而近年歐陸民眾對氣候變遷的重視,又讓德國政府加快淘汰煤的使用;在再生能源補足煤與石油兩大缺口之前,天然氣成為最重要的緩衝選項。德國經濟規模也正屬高峰,在強大的需求之下,有既有管線、低成本的俄羅斯天然氣,被市場視為理所當然的優先來源。至今,德國沒有從海上接收液態天然氣的接收站──無法從海路接收,即對從陸路而來的俄羅斯天然氣依賴極度嚴重。
即使因為價格、歷史的因素,德國政府對大量購買俄羅斯能源欠缺有實質影響力的辯論,但回望歷史,其他國家的警告聲不斷。
1982年,一張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備忘錄如此寫道:
「從西伯利亞到德國的那道3,500英里長的天然氣管線,將直接威脅西歐的未來;對俄羅斯能源產生依賴,將會帶來嚴重的後果。」
美國中情局當時成功說服總統雷根(Ronald Reagan),對歐洲國家與蘇聯的能源夥伴關係提出強烈反對,稱歐洲將就此依賴蘇聯的能源供應,不但威脅歐洲安全,也供應蘇聯壯大軍備的資金。歐洲國家當時回應美國政府,認為美國官方誇大了恐懼;與此同時,來自美國民間的跨國能源公司在各國遊說,讓俄羅斯能源的生意繼續擴大。雷根跟中情局的警告並沒有實質作用。
不只雷根,從歐巴馬(Barack Obama)、川普(Donald Trump)到拜登(Joe Biden),三任美國總統都持續對德國亮起紅燈,反對俄德之間另一條天然氣管線的設置──這條名為「北溪二號」、長達1,224公里的海底輸送管線,工程耗資110億美元,啟用後不僅會讓德國的購買量翻倍、德企將取得大量便宜穩定的天然氣,也有機會讓德國成為西歐天然氣的供給調配站。 2019年初,美國駐德國大使格雷內爾(Richard Grenell),寫信給參與投資的西方企業,明示美國可能對此制裁:
「從最終結果上看,支持修建這兩條天然氣管道的公司,都是在主動地參與毀滅烏克蘭和歐洲的安全。」
從那時開始,美國政府不斷升高對相關企業的制裁,想擋下由俄國與西方石化企業合資的北溪二號,德國政府則以「勿干預內政」回應,雙方言詞交惡。直到烏克蘭被入侵前,2月7日,蕭茲都還試圖推進管線的啟用,不肯正面宣布停下北溪二號,逼得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iy)臨時取消2月8日與德國外長的會面,表達憤怒。
「我們曾告訴過你,北溪工程是為了戰爭做準備,我們之前得到的回覆是,『這純然是關於經濟、經濟、經濟、經濟!』」澤倫斯基在開戰後透過視訊向德國聯邦議會給予演說時憤言,稱德國忽略他的警告,導致俄羅斯牽制德國,在柏林建了一道新的圍牆。
2月22日,眼見十餘萬俄軍集結烏克蘭邊界,蕭茲才正式宣告停止北溪二號執照的發放。
4月4日,開戰超過一個月,從2005年起擔任德國外交部長、副總理,現為德國聯邦總統的史坦麥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受訪時公開道歉:「我過去對北溪二號的支持是個明顯的錯誤,西方夥伴早已警告我們,且俄羅斯與德國之間,已不再是過去俄方承諾般的關係。」
「我的評估跟其他人一樣錯了,我以為普丁不會因為自己對於帝國的狂熱,而將他的國家帶向一個政治、經濟、道德的深淵,」十餘年來,一直都在德國政治核心的史坦麥爾坦承,德國過往透過對話,試圖將俄羅斯加入一個共同安全架構之下的策略,宣告失敗。
「我們本來是有機會看到訊號,提高警覺的,(俄羅斯)先是對喬治亞侵略,然後2014年攻擊克里米亞跟烏克蘭東部,」望著議會殿堂,在討論軍備預算細項空檔接受我們採訪的威爾施,以過去15年執政黨團成員的身分說。
看不見包括明確軍事侵略的警示訊號,威爾施認為,德國心理上沒有開戰的準備。
「我想不只是德國的政黨、政治人物,包括德國的社會大眾,我們都沒有做好準備去思考歐洲再次發生戰爭的可能⋯⋯包括我自己的政黨都沒有做好準備,我們沒有為了最壞的情況作打算。」
「在柏林圍牆倒了、東西德統一之後,人們覺得大概就是這樣了吧,共產主義倒下,社會主義也垮了,眼前就是新的自由民主的未來,但那只是一廂情願的樂觀思考。」
普丁早在2007年德國慕尼黑國際安全會議上發表演說,揭示他挑戰冷戰後民主陣營領導國際秩序的決心。在此之前,北約嘗試與俄羅斯成為夥伴,試圖將其納入國際安全體系。 「普丁在位愈久,他的行為方式也逐漸改變,他以為自己是帝制的、蘇維埃的繼任者,但他是葉爾欽的繼任者啊!總之,他接著就重新改制了自己的國家,」威爾施回頭分析,外在看來是同一個普丁、同一個俄羅斯,但骨子裡,開始走回蘇維埃時期的戰略思考,而德國卻仍緊抓著交流將帶來改變的信念。
德國聯邦議會外交委員會成員、自民黨聯邦議會議員羅森特里特(Frank Müller-Rosentritt)說,看不見眼皮下發生的事,是因為德國一直看見的只有「經濟」。「我是一個自由派的政黨,我當然支持經濟發展,但,我們必須衡量並且降低對極權的經濟體如俄羅斯、中國的依賴。」羅森特里特告訴《報導者》,二戰之後,「“Never again”、再也不要戰爭」的社會共識澆灌了一整個世代,和平主義成為國防政策的主調,新建立的聯邦國防軍( Bundeswehr),建軍宗旨就是成為 「穿軍裝的公民」。以反戰起家的綠黨,在此次加入執政後也不斷倡議以支持第三世界發展、降低世界衝突為走向和平的手段。
但當普丁已經準備脫離多邊主義,備好軍備並多次對周邊國家進犯,想望著和平的德國,反而因能源依賴,讓對手更有信心實踐野心、進犯他國。羅森特里特認為,德國必須重思“Never again”的定義,「不是『不該再戰爭』,而應該是『不正義的行為不應再發生』。」
威爾施則嘆道,「拉丁人有一句話,和平,只屬於做好戰爭準備的人,(Sī vīs pācem, parā bellum "If you want peace, prepare for war),就是這樣。」
俄烏戰爭開打前後,當德國提拱的軍援是落後、破舊不堪的5,000頂頭盔、2,000多顆蘇聯時代的過期導彈,人們驚覺歐洲最大經濟體德國,長年不願提高軍事預算、不符北約要求的結果。民心的不安如今促成現任總理匆促的喊出千億特別預算,試圖安撫民心。但這筆錢該怎麼花、有沒有合法性,都尚未釐清。威爾施說:「這場戰爭,對烏克蘭境內(原本)親俄的人、德國、歐盟來說,我們集體上了一堂血腥的課(brutal lesson)。」
4月的第一週,俄軍調整軍隊部署,幾座烏克蘭小鎮留下的殺戮現場,雙手被反綁被槍決的平民屍體、被姦殺的女性、在孩子面前槍斃她們的父母等畫面,讓世人看見烏克蘭人民為這堂血腥一課付出的代價。
同時,2021年開始執政的德國聯合政府,馬不停蹄試著走出兩難。詹尼西克受訪前剛與卡達駐德大使見面,談定未來合作意向,卡達是德國多元化能源來源的目標之一。「他們(卡達)國家的走向不一定是我們樂見的,也是複雜的國家,但這麼說吧,他們不是普丁,沒有侵略其他國家的領土,」他搖搖頭苦笑,「此時此刻,我們交朋友的標準滿低的。⋯⋯這就是所謂『新的世界秩序』。」
詹尼西克謹慎地說,德國接下來將面臨挑戰,人們喊出「節省能源、對抗普丁」的口號,試圖從節電、節省暖氣開始,全民分擔擺脫能源依賴的艱難。接下來,德國將面臨能源成本上升、物價上升、食物成本上升跟隨之而來的經濟衰退,政府除了需要高強度的與民間溝通,促進公民社會討論、尋求支持外,可能需要推出財政手段,減低民生的負擔,但綠黨背景的他,反對在野黨提出的能源補貼,詹尼西克認為,補貼之下是持續地讓能源消費擴大,在替代的來源國還沒出現之前,只是付更多的錢給俄羅斯,繼續為普丁的戰爭買單,需要做的是調整能源消費結構,藉此機會讓德國站上新的戰略優勢。
「短期來說,我們將面對很多挑戰,但都是可控的,長期來說,我們可能因此變得更堅強。如果在那之後,我們真的變成了一個氣候友善的歐洲大陸,我們擺脫了化石燃料的依賴,我們將站在一個極佳的位置。那是我們的願景。」
詹尼西克提出的願景,只有承受得住民意考驗才能實現。
開戰一個月,我們在德國街頭看見店家價目表上都標註了新的價格,超市裡牛奶的市價也上漲至少3成,加油站的價格一個月內從每公升0.9歐元漲至1.89歐元,還持續攀向新高。來自綠黨的德國副總理暨經濟部長哈貝克(Robert Habeck)上電視向德國民眾喊話:
「我們將變窮(become poorer),社會必須要忍受,問題是我們怎麼把這場危機裡德國必須付出的代價做到公平的分配。我確信我們承受得住,我們付出的代價遠比烏克蘭的犧牲小太多了。」
2016年出版的《克林姆林宮劇本》(The Kremlin Playbook)共同作者之一、現任德國馬歇爾基金會主席康莉(Heather Conley)在接受《南德日報》(Süddeutsche Zeitung)的訪問時指出,2008年俄羅斯發生政治性的根本轉變後,開始把對內的統治手法向對外發揮影響,透過歷史的、文化的、經濟等層面,找出他國弱點並善加利用,目的是破壞中東歐國家走向西方的腳步。普丁長期投資地方的、中央的政治人物,並以資訊戰、打壓或是扶持媒體,在各國買下政治影響力,各種混合式手法讓俄國的影響力難以根絕。
以匈牙利來說,兩國從政治上的緊密互動開始,透過賄絡、非法金融,攏絡決策官員,在荷蘭設立幕後實為俄資的企業,規避歐盟法規,加大對匈牙利的投資,創造經濟上兩國的依存關係,讓匈牙利成為俄羅斯的能源依存國。同樣的手法,具體展現俄國勢力在英國的地產開發、金融產業和德國的能源政策上。
要回應普丁的劇本,考驗各國的民主體質。康莉同樣認為,德國的戰略錯估,同樣來自過度樂觀導致的盲目:
「對俄羅斯的依賴會變得這麼深,因為過去我們不想付出經濟的代價,跟既有的收入跟商業機會說再見。但對現在的西方來說,除了在烏克蘭協助對抗,願不願意付出犧牲、能不能擺脫對俄羅斯的依賴走向真正的健康民主,是現在該面對的問題。」
「人們完全只是不想面對,因為不幸的,德國的經濟建立在來自俄羅斯的便宜能源跟對中國市場的大量出口,要改變,就將承受極大痛苦,」康莉稱,如今回頭檢視德國的路徑,是必須讓世人記得,為什麼顯而易見的訊號會被集體忽視,政治人物、媒體跟整個社會,都必須深刻反思。
4月7日,烏克蘭總統在聯合國安理會發表演說的隔天,小鎮布查的殺戮證據最終沒有改變政治現實,俄羅斯仍是安理會永久成員,持有否決權。而在歐盟,成員國之間仍然對俄羅斯能源禁運沒有共識。
布蘭登堡門前的集會人數快速下降。我們採訪的3位議員,仍在聯邦議會裡頭對於能源補貼、軍事預算編列項目、是否修憲讓千億軍事特別預算合法化等爭論不休。議員們同稱,烏克蘭戰爭為德國敲響警鐘,但鐘聲是否夠大、是否夠久,如水的民意和產業的聲音將決定最終的結果。
收留了烏克蘭難民家庭的詹尼西克說,大量難民湧入德國後,讓德國人理解什麼是戰爭、感受到威脅,或許是促進德國人思考的一大幫助。開戰後前兩週,網路上出現超過13000人的德國公民協助烏克蘭難民的自發性群組,德國民眾透過網站,提供超過29萬張免費床位給烏克蘭難民。 威爾施則說,納粹時期宣傳部洗腦人民、灌輸戰爭的必要,讓德國政治人物無法輕易開口要人們為衝突做準備,但社交媒體上發生在烏克蘭的戰爭畫面,反而成為喚醒德國人睜眼看見威脅,做好對抗準備(readiness to fight)的機會。
俄烏戰爭已過了40天,血腥畫面之下,德國能真正擁抱多少改變?能否重寫普丁的劇本?這不只是一場牽動歐盟、北約與俄羅斯之間的戰局,還是全球民主國家回應極權影響力的重要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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