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是運氣好,所以這次(俄羅斯)打的不是我們。」在滿是烏克蘭國旗的華沙街頭,剛從邊界忙了一週的非營利組織工作者克拉耶夫斯卡 (Helena Krajewska)說,這是一場太近的危機,最近的一次空襲離波蘭邊界只有20公里,已有230萬難民住進波蘭。無論身心,波蘭人都無法置身事外。
《報導者》走訪波蘭不同城市的收容所,不斷地從年輕世代、移民社群甚至蘇聯時代發起民主抗爭的上一代波蘭人口中,聽見俄烏戰爭中他們的共感,看見公民社會的動員跟熱潮,卻也感受他們的恐懼。在飛彈之外,他們害怕的是人們學不會「團結」這堂課,害怕被列為全球獨裁化最嚴重的民主國家之一的波蘭右翼政府,在「前線國家」位置上又找到「不民主」的理由。
走在波蘭首都華沙街頭,很容易以為自己到了烏克蘭。商店、使館、圍牆、街燈,處處有藍黃色的烏克蘭國旗,火車站跟機場的標示已標上烏克蘭文;入夜,藍黃色的燈光灑向古蹟地標、現代大樓、跨河鐵橋,連1955年由蘇聯工人建造、史達林送給華沙的「科學文化宮」,也處處是烏克蘭的國旗色。
俄烏戰爭開戰一個月,波蘭成為戰事中另一個焦點,國際物資、武器裝備、人道救援,從波蘭邊界往烏克蘭送。作為北約(NATO)、歐盟成員國,波蘭也在一個月間迎來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副總統賀錦麗(Kamala Harris)、中情局局長、國防部部長,以及歐盟理事會主席米歇爾(Charles Michel),和其他美國與歐盟的高級官員。
美國總統國策顧問蘇利文(Jake Sullivan)以「前線」稱波蘭,不僅靠戰場最近,二戰後最大、最快的400萬難民潮中,波蘭也首當其衝地接收了超過230萬,米歇爾特別對波蘭總統致意,「我們必須表彰貴國、團隊和人民的付出。」
波蘭人的行動,從線上到線下全面展開。在社交網站上,以萬人計算的Facebook社團、Telegram頻道,有波蘭人提供空房、分享行車路線,有需要住處或搭車的烏克蘭人,傳個訊息就能找到幫手。 除了民眾打開家中空房收容難民,各城市的主要場館,也成為戰事中的難民居所,華沙市中心的霍爾大型體育場館 (Arena COS Torwar) 就是一例。 那座表演者、冰上曲棍球運動員夢想的舞台,6,000個觀眾席跟符合國際標準的溜冰場,已經空了一個月,場地如今被500張床鋪滿,後台休息室成難民小孩的遊戲室,志工跟來來去去的難民們,在多種語言的諮詢台討論包括住處、醫療、諮商等相關資訊。
戰事開打至今,180萬人口的華沙,人口數已因難民潮成長17%,市長公開喊話稱市政系統面臨危機。波蘭志工們和社福單位也開始不堪負荷,霍爾體育館的協調員喬安娜.紐薩斯(Joanna Niewczas)接受《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採訪時表示,「志工們已經到了身心可以承受的極限。」
離邊界不到10公里的6萬人城市普熱梅西爾(Przemysl),可能是最早被難民潮擠爆的一個波蘭城市,當地火車站是烏克蘭難民透過火車入境波蘭的最主要出入口,最高峰時,這裡單日就湧進3萬人。
從戰爭爆發那天起,63歲的志工羅馬娜(Romana Zolotnik)開始忙進忙出。她出入的地方曾經是地方議會會堂,如今也改為收容所。
「我忘記我到底帶了多少的睡墊還是睡袋,家裡所有可能幫得上忙的物資,我通通都一起帶來了。」我們被羅馬娜帶進這棟百年建築裡小小的廚房,這邊是志工們的「辦公室」,也是各種食用物資的堆積處。揉著眼睛的志工在這裡暫時歇口氣,他們除了在收容所裡排班,也到火車站裡輪值,每4小時輪一次。
「就算非常累,我也覺得我有這個義務要來幫忙。」這位63歲的媽媽敘述著心情:
「作為一個母親,看著這麼多媽媽帶著孩子逃離家園,一開始情緒上真的很困難,非常困難。但我在心裡建了一道牆,然後把這些情緒轉化成行動。」
羅馬娜和許多志工,是波蘭烏克蘭協會(The Ukrainian Association of Poland)的成員,他們平常會舉辦音樂會、文化節、學者作家等發表或聚會,推廣烏克蘭的文化與歷史。在戰前,波蘭境內就有包括150萬名烏克蘭移工和過往烏克蘭移民家庭的龐大社群。
不僅自己在收容所幫忙,羅馬娜的兩個兒子也是志工,家裡還接待一組烏克蘭家庭。難民家庭中的爸爸是一位小提琴家,戰爭開打那天,他和老婆與兩個小孩,從烏西城市利維夫(Lviv)逃亡到這。逃亡的他來不及帶上樂器,琴,後來卻被人輾轉送到羅馬娜家。音樂家爸爸一看到小提琴,眼淚瞬間潰堤。他拉了一首烏克蘭的生日快樂歌,給那一天生日的羅馬娜。
築牆保護自己的心、犧牲自己的睡眠,全家出動接待不認識的難民,即使快撐不下去了也還要做,羅馬娜說,她的理由跟許多人相同:憤怒。
波蘭與烏克蘭皆有被蘇聯統治、侵略的經驗,在二戰時,也同時被德國納粹、蘇聯紅軍進行屠殺。至今,華沙的市中心還有二戰後炸毀建築的遺跡,市中心的牆上有彈孔;而往波烏邊界,則會路過納粹執行種族滅絕的馬伊達內克(Majdanek)死亡集中營。
經歷了二戰後70年的和平,波烏兩國度過約30餘年的獨立歲月,如今,兩國的共同前宗主國破壞了人們渴望守護的一切。對經歷過戰爭、國家爭取獨立的羅馬娜的世代,憤怒是必然;對波烏兩國的年輕世代來說,在歐盟時代出生的他們,大多支持民主多元的價值,出生便呼吸自由空氣,只是生在東歐,他們的共同經歷還包括來自俄羅斯的極權恐嚇或召喚。
「我們可能面臨跟烏克蘭一樣的情況,一模一樣的情況。發生在基輔的事很可能換成這裡(華沙),差別在我們比較幸運而已。這次不是我們。」
還不到30歲,非營利組織「波蘭人道行動」(Polish Humanitarian Action)的媒體負責人克拉耶夫斯卡(Helena Krajewska)告訴我們,他和同伴們為什麼自願輪班在邊界等候需要協助的難民。
一份波蘭民調機構公共意見研究中心(Centre for Public Opinion Research, CBOS)的調查指出,8成5受訪民眾擔心烏克蘭戰事將為波蘭帶來危險,8成8緊盯著戰事的發展,9成以上的民眾認為,烏克蘭應該得到財務上、軍事設備跟武器的支持。
另一份在開戰後第二天,由波蘭研調機構市場與社會研究學院(Market and Social Research Institute, IBRiS)對1,100位波蘭民眾做的民調則指出,超過9成受訪者認為,波蘭應該接收烏克蘭難民。這對2015年右翼政黨執政後,國內分裂衝突愈趨嚴重的波蘭來說,是多年未見的一致與團結。2020年總統大選,執政黨法律與正義黨(Prawo i Sprawiedliwość, PiS)以51%得票,險勝在野陣營的49%。
「我已經40年沒看過波蘭表現這麼良善、感人的一面了,」歐洲外交關係委員會前華沙辦公室主任蓋貝特(Konstanty Gebert)說道,在波蘭還在蘇維埃政權之下時,他便已開始組織公民團體,後來併入團結工聯運動(Solidarność)。團結工聯是蘇聯境內當時第一個非共產黨的勞工組織,後來以罷工形式展開對蘇維埃統治的對抗,喚起全波蘭人在極權統治下的對抗意志,共有超過千萬人加入團結工聯。其開展公民運動的模式,成為其他各地仿效的對象,而後,進一步推動蘇聯解體。
蓋貝特在運動期間,即使蘇聯祭出戒嚴,他仍以筆名大衛.華沙斯基(Dawid Warszawski)長期書寫、出版地下刊物。曾於波蘭、以色列、美國任教的他,至今出版超過10本著作,其中包括波蘭的民主轉型、法國對波外交關係等議題。
見到現在的波蘭,「我想到1981年的第一次團結行動,當時,人們第一次『敢替他人著想』。」他解釋,共產統治之下,人們之間很少對彼此的信任,「會團結起身,一起爭取權益的時候,代表人們覺得可以決定自己的生活,而且他們想幫助彼此一起建立理想的生活。我現在就有一樣的感受。」
過去,人們犧牲生命安全,參與罷工、私下傳遞刊物、支援物資等,是為工廠裡勞工的權益、為共產統治之下人的自由跟安全。如今,波蘭人把家門打開,在火車站當志工,在邊界與華沙間開車,在收容所裡搬物資,也是為共同價值而做。
蓋貝特認為,這幾乎是全國性的志工行動,具有歷史性的意義。
「在波蘭跟烏克蘭之間有許多不好的歷史恩怨,烏克蘭曾經就像波蘭境內的殖民地,波蘭人覺得自己幫烏克蘭帶來了現代化、識字率,只是沒人邀請我們去啊(指波蘭為侵略者)。後來,也就引起了烏克蘭人的極端主義,攻擊波蘭的統治者跟公民。」
蓋貝特解釋,目前的烏克蘭西部的許多城市,過去都是波蘭的領土範圍。「事實上,你不需要是一個極右派,才會對烏克蘭過去曾經對波蘭的殺戮不滿,或懷念波蘭過去帝國的光輝。但現在呢,沒有人在意這些了,大家都動起來幫助烏克蘭人,這讓我很驚喜,我不敢對我的國家有這樣高的期待。」
「這是歷史性的變化,我們好像學會了放下過去的歷史,兩國之間的情感,現在透過波蘭對烏克蘭的各種協助來定義。」
蓋貝特稱,背後的最大原因,當然是因為有共同的敵人,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
過去,波蘭也曾對同樣是前蘇維埃地區,獨立後被俄羅斯攻擊的國家人民伸出援手。
1994年,當俄羅斯向剛獨立的車臣發動戰爭時,波蘭也無條件地接收約8萬個難民,「沒有任何的抱怨,就打開門讓他們進來了,為什麼?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敵人,」蓋貝特回憶。
在波蘭國內,人們也都有成為難民的記憶。1981年當團結工聯運動開始,當時的蘇維埃政權在波蘭實施戒嚴,上百萬人向西逃出國內,那些為了生存、為了逃離政府極權統治,尋求安全與富足的的故事,在波蘭家庭裡一代一代傳。「所以當我們看到了車臣的難民,我們看見的是自己。」
如今,烏克蘭的處境,讓波蘭更有理由同理。蓋貝特說:
「我們真的覺得烏克蘭人在打『我們的戰爭』,所以我們必須做點什麼。因為如果烏克蘭沒有停下俄羅斯的侵略,敵人就到門口,或更慘,到家裡來了。」
近年歐陸最大一波湧進單一國家的難民潮,可能是2015年起的一年內,超過百萬難民入境人口8,000多萬的德國。而在2022年的此時,230萬位難民在35天內湧進人口4,700多萬的波蘭,亦是極大的挑戰。
蓋貝特認為,這波難民潮,將為波蘭帶來好的蛻變:「這可能是一次根本性的教育,讓公民意識成形。」
他解釋,過去,人們以為所謂的民主,就是投完票、請代議士替你操煩即可。如今波蘭人為了自己的信念動手做,是認知到了,那是自己的責任。
「年輕世代正在邊界上、收容所裡、在那些接待難民的客廳中,學習人們是要對彼此負責。公民是有責任的。」
蓋貝特以自己為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替一組烏克蘭難民家庭找上了他,一個媽媽帶著兩個小男孩,需要一個地方過夜,「當一個母親帶著兩個小孩出現在你家的時候,你還能怎麼辦、能去哪裡呢?你沒有別人可以求助了,你必須要接起電話、回應這位烏克蘭來的媽媽,她,就是你的責任。」
1989年以來,波蘭的人均國內生產毛額 (GDP per capita )成長150%,是歐陸經濟成長最強勁的國家;2018年時,波蘭的人均收入超過歐元區三分之二的國家,創下波蘭史上的紀錄,正式走向富有的消費主義社會。 「走向富有之後,人們覺得反正我有繳稅嘛,有人需要協助?那叫政府去做啊。我不想多做些什麼。這一次(侵烏戰爭)我們集體重新學了一堂課,理解人跟人彼此間是需要互相幫助、一起承擔的,這堂關於團結的課,會長存波蘭,」蓋貝特樂觀地說。
「為什麼?因為它提供了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看見自己確實能做些什麼。」蓋貝特稱,過去幾年,波蘭政治讓許多人感到無力,此時,人們卻看見自己的力量。
「在此之前,我們最多就是抗爭罷了。抗爭很重要,教會你組織工作、給你勇氣等等的,但抗爭不是行動,為一個帶著兩個小孩的媽媽找到一個可過夜的地方,那才是行動,如果,你的行動成功了,那會給你一個被『賦權』的感受。另一方面,如果你的行動沒成功,例如你沒真的幫上那個家庭的忙,你也看到自己的失敗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結果也是集體承擔的。」
新世代公民意識的成形,公民感受到被賦權而有所行動,對此刻的波蘭至關重要,而俄烏戰爭開打後,期待在前線上擁有一堅定可信夥伴的民主陣營,也將需要一積極成熟的波蘭公民社會。
從2015年上台執政至今的法律與正義黨(PiS),是讓波蘭獨裁化的推手,過去7年,在言論自由、教育、性別議題上,PiS一步步走向保守極端。還用以色列間諜軟體監控反對派人士,並在軍隊跟情報單位中加強意識形態清洗,希望趕出反對派意見者。
波蘭政府對媒體的控制,也讓無國界記者組織(RSF)批評波蘭的公共媒體已成為政府喉舌,民間最大的電視台《TVN24》主要股權雖由美國企業探索傳播(Discovery Inc.)擁有,波蘭執政黨議員們卻想透過新的廣播法,要求其降低美國公司的股份,因此惹惱美國。
性別議題上,除了聲稱要建立無多元性別認同者的地區(LGBT Free Zone),另一爭議是禁止墮胎法案,這項法案在去年(2021)11月初有了第一位受害者:一名年輕孕婦,因此法案被拖延墮胎,無法終止危及其性命的懷孕而死亡,再次在華沙等地引發大規模抗議,執政黨PiS的支持率在這之後下跌到32.5%。
擅長操作認同與文化對抗的現任波蘭政府,將「反歐盟、反德國」視作票房靈丹,以此操作民族主義,同時也走向獨裁。
讓波蘭與歐盟衝突白熱化的,是PiS推動的「司法改革」。歐洲法院認為,波蘭政府的「司法改革」將法官任命、審查、去職等權利都由執政黨掌握,已違反法治原則,要求波蘭暫停2020年設立的專門針對法官的紀律審查機構,但波蘭政府拒絕執行有關裁定。波蘭法院反認為歐洲法院「干涉波蘭司法」並「違背波蘭憲法」,強調波蘭法律應比歐盟法律具有優先權。
歐盟最高法院在2021年10月裁定,只要波蘭不中止這一具爭議性的法官審查機制,自11月3日起,每天必須支付100萬歐元罰款,這是總部設在盧森堡的歐盟最高法院開出的最高額罰單。波蘭憲法法庭也反擊,認為歐盟法律的部分內容與波蘭憲法抵觸,雙方進入嚴重的分歧。執政黨主席、波蘭副總理卡臣斯基(Jaroslaw Kaczynski),不但不願停下「司法改革」,反稱歐盟已成為德國的「第四共和」,非法勒索成員國。
這是俄烏戰前,波蘭面對的局面──因為COVID-19疫情影響經濟,波蘭一度陷入獨立以來第一次的經濟衰退,面臨歐盟國中最高的通貨膨脹;同時,歐盟360億歐元的疫情復甦基金,因為波蘭政府對法治的破壞而被凍結。歐盟執委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表示,啟動凍結預算的法治是為了捍衛歐盟成員國的利益。加上,PiS的司法改革若不變,還得繼續每天罰100萬歐元。
過去18個月來,波蘭執政黨的支持度連續下滑。
2月24日,戰爭爆發,波蘭政府卻突然滿手籌碼,展開華麗轉身。波蘭總理莫拉維茨基(Mateusz Morawiecki)飛到過往自家政黨不斷批評的德國,要求德國軍援波蘭、烏克蘭;一方面,長年批評歐盟、親俄的副總理卡臣斯基,卻以歐洲代表之姿,搭火車前往基輔與烏克蘭總統會面;在俄羅斯進犯下,因不肯改革而與歐盟陷入冷戰的波蘭政府,如今卻成為北約和歐盟證明對盟友承諾,展現作戰意志與實力的前線。俄烏開戰之後,美軍在波蘭的駐軍增加超過一倍,愛國者地對空飛彈等軍備也快速到位。
「波蘭從沒有在世界上享有這麼高的聲譽,我們在國際政治中站在一個很對的位置,終於不再被不公平的隔絕在外了,」莫拉維茨基說。
波蘭智庫《政治洞察》(Polityka Insight)成員分析,此刻的波蘭,宛如回到1990年代初,關於未來的一切都處於未知,但外交跟軍事上的政策走向卻是明確的,需與俄羅斯對抗。執政黨此時必須回答,作為一個反德國、不信任西方盟友,破壞民主多元價值的政黨,此時是否能快速改變,成為一承擔大任、可信任的政黨,領導波蘭成為西方的堅實夥伴?
波蘭執政團隊至今不僅未給出明確回答,反而先強調是西方長期忽略了波蘭的聲音,才犯下戰略錯誤,大聲疾呼波蘭對西方的重要性。
「很多執政黨的政治人物,檯面上、檯面下都重申,應該是歐盟要修正自己,而不是波蘭。」兩位政治記者寫道。
也有評論認為,收容了超過200萬難民的波蘭,極有可能跟2015年難民潮時的土耳其一樣,以難民收容為由,向歐盟索取更多的補助,並視之為政治籌碼,以替歐盟其他國家照顧難民為名,交換自身政治利益。
開戰之後,就一直忙碌於戰事報導的東歐非營利媒體《Outrider》總裁戈爾尼基(Jakub Górnicki)從烏克蘭境內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表示,在政治算計之外,他看到波蘭社會的正面改變。
「必須要緊抓這個黃金時刻,」開戰以來,以Podcast、社交網站貼文、深度長文三方面報導的戈爾尼基雖然嚴重睡眠不足,但卻看到難得的景象:付費會員多了一倍,民眾對真實資訊的渴求,以及對政府宣傳的排斥跟敏感大增。他認為,戰爭不只是帶來志工潮,也讓波蘭民眾反思民主的真實內涵,對新聞資訊的要求更高、討論更深,且會主動學習辨別政府干預的資訊來源。現在,可能是波蘭公民社會茁壯的黃金時刻。
68歲的蓋貝特也觀察,許多人過去不正視現任政府反民主的行為,如今也動了起來,「(7年前)他們開始對波蘭民主帶來破壞性的作為的時候,還是我們這個世代的人上街抗爭,只有我們知道那些作為象徵著民主的危機。」7年之間,甚至有波蘭年長者以自焚的方式向社會血諫,望同胞看見民主面臨的威脅。如今,烏克蘭戰事太近,普丁打到門前,終於逼得波蘭民眾重新思考民主自由的價值,以及失去自由的可能。
最近一份由波蘭媒體《Oko.press》所做民調,有66%的波蘭民眾,期待政府接受歐盟對恢復法治的要求,希望政府儘早結束與歐盟的紛爭;同時,有56%的民眾認為,歐盟疫情復甦基金應該儘早不帶前提的解凍,因為波蘭已大量接收難民。
戰事的未來發展尚未清楚,黃金時刻可能一瞬即逝,「做最好的打算,未來只是雙方持續的對峙,但那對民主絕對不是一件好事。波蘭的民主在此之前就已經面臨極大的威脅,過去都是靠著歐盟在拉著我們的政府,但如果西方跟俄國真的進入對峙,歐盟絕不想在自己的陣營裡創造對立(亦即不會與波蘭政府爭執);在戰時,人們又傾向於支持極權統治者,希望政府『保護』他們,甚至接受不太民主的方式。我覺得包括波蘭在內的其他歐盟成員國,民主的發展都有危險,」蓋貝特提出警告。
其實在戰爭開打的幾個小時後,就有人跟蓋貝特提出一樣的警告,他是波蘭前總理、歐盟理事會前主席,主要反對黨公民綱領(Civic Platform)的領袖塔斯克(Donald Tusk)。
他在開戰後幾個小時,以公開貼文呼籲波蘭社會大眾,國家必須團結,同時必須要求政府回到法治國家的正軌。
「修正波蘭司法改革犯下的錯誤,是補強波蘭與歐美盟邦關係的必要前提,在司法改革上若彼此繼續衝突,我們的關係只會更加脆弱。」
但同時他卻遭到執政黨支持者的圍攻,因為在歐盟議會中,塔斯克所屬的黨團對一項動議投下贊成票,此動議要求歐盟執委會,嚴格並立即執行對會員國遵守法治精神的要求。「當波蘭在努力對抗俄羅斯的時候,你還允許讓更多人攻擊波蘭嗎?」現任波蘭眾議院議員、執政黨副主席席多(Beata Szydło)如此批評。
隨著未來邊界上的持續對峙,難民在波蘭境內衍伸出的就業、住房、甚至治安等問題,波蘭社會的民粹民族主義極有可能再起,已連續18個月支持率下滑的民粹右派政黨,極有可能獲得選民青睞。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可能是這場戰爭的另一個受害者,」在2015年前擔任政府顧問的華沙大學教授庫斯尼(Roman Kuzniar)受訪時稱,如果因為戰爭,歐盟、美國就既往不咎,忘記現任波蘭政府近年來反民主的作為,他認為,波蘭將成戰爭底下的另個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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