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侵烏戰爭爆發,不到一個月內,超過200萬難民湧入波蘭,光首都華沙就接收30萬人,比原本人口多了17%,且有約一半是小孩。在這波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波蘭面臨最大的難民潮中,許多波蘭人打開自己的家門,接待逃離家園的烏克蘭家庭。素未謀面的「客人」們,如何成為室友甚至是新家人?他們如何共處在同個屋簷下,一同理解戰爭,成為彼此的支持?《報導者》特派團隊實地走進3個家庭,看見並聆聽波蘭接待者與離鄉背井的烏克蘭人之間,在戰亂之中的共感與互助。
在華沙近郊的社區,羅曼紐克(Agata Romaniuk)在她幽靜寬敞的家中,取得過去3週來一份難得的寧靜。
她的家裡有一片窗明几淨的落地窗,開放式的廚房,一個小陽台種了一些植株,養了兩隻貓。和丈夫分開後,羅曼紐克和兩個兒子住,家中總共3間房,孩子一人一間。
但從2月24日開始不到3週,這個家已經接待了4組烏克蘭「客人」。
第一組:兩位來自烏克蘭第二大城哈爾基夫(Kharkiv)的阿姨,分別是67歲和72歲。她們抵達的第一晚,就買了一瓶蘭姆酒(Rum),下午4點邀請羅曼紐克一起喝,隔天早上一起宿醉。
第二組:一對來自烏克蘭首都基輔西郊伊爾平(Irpin)的姊妹,姊姊當時懷胎約9個月,羅曼紐克帶她去產檢。最後一日則載她們到火車站去找親戚,她一直擔心在火車上姊姊如果生了怎麼辦,還好4小時的車程,姊妹平安抵達目的地。
第三組:27歲的安娜(Anna),來自烏國第三大城敖德薩(Odesa),她和第二任丈夫帶著一個多月大的孩子開車到邊界,塞在車陣裡快兩天後,決定丟下車,推著嬰兒車走40公里的路,從早上10點走到晚上8點。因為安娜的丈夫來自巴勒斯坦,他們被分到不同的人龍中排隊,安娜幾個小時後過了邊境,她在邊境上的臨時停靠站等了4天,才等到丈夫。羅曼紐克送他們去波蘭的巴勒斯坦大使館辦前往瑞典的簽證,現在一家人安頓在瑞典北方小鎮。
在我們抵達之前,羅曼紐克才剛和第四組家庭道別,是愛琳娜(Irina)和她的媽媽娜塔莎(Natasza),以及6歲的女兒迪娜(Dina),她們離開在哈爾基夫的爸爸到波蘭,接著前往柏林,再到丹麥的哥本哈根。
「每天早上起來想的是,今天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她們在烏克蘭的丈夫或爸爸,是否還活著?或是我們在餐桌或沙發上的對話,有時候笑一笑忽然就哭了。或是愛唱歌愛笑的迪娜,會突然問媽媽,有人對爸爸開槍怎麼辦?」羅曼紐克在剛與最後一組家庭道別的家中,和我們回憶與這些家庭的相處。她說她和客人們用波蘭語、俄語、烏克蘭語、英語和肢體語言夾雜著溝通,試著理解彼此。
「這不只是他們的戰爭,我覺得也是我們的戰爭,戰爭好像也發生在我們家裡,是坐在我旁邊的人正經歷的事。」
羅曼紐克自己開了一間顧問公司,也是兒童繪本的故事創作者,從2020年COVID-19疫情爆發後,她會定期在線上說故事給小朋友聽。在和丈夫分開後,她自己扶養兩個小孩,罹癌的母親就住在對面可以就近照顧。即便原本生活已經相當忙碌,她還是如許多的波蘭家庭一樣,敞開家門,讓逃離家園的烏克蘭家庭待上幾晚。
有客人時,他們會擲硬幣,決定客人睡哪個兒子的房間。12歲的大兒子伊吉(Iggy)很能理解烏克蘭人的處境,他做了貓咪形狀的煎蛋給客人當早餐,還做了三明治,附上一張紙條,畫上烏克蘭國旗和寫上鼓勵他們的話。
伊吉有一天晚上,在客人到來之前,用Google翻譯在房間學烏克蘭文,他輸入想說的話,像是「你肚子餓嗎?」、「這是我的貓」,然後重複練習。
8歲的小兒子安東(Antoś)就不同了。他幾乎每天都問媽媽,戰爭什麼時候才會停。明天會不會停?
「小兒子幾乎是縮在自己房間裡,有些害怕。他平常是很放得開,但這次可能他還不理解到底發生什麼事,所以還沒跨越那道障礙。他會躲起來,不會跟我們一起坐在餐桌上,」羅曼紐克有些心疼地說。
採訪當天,安東躲在房間,戴著綠色恐龍的頭飾坐在他的書桌前。小兒子班上已經多了3位烏克蘭女同學。他跟羅曼紐克說,一個很不錯,另外兩個是惡魔。他的足球隊上也多了2位烏克蘭隊友。
「大兒子需要幫忙安撫小兒子,他曾問我們,爸爸是不是因為要去打仗才離開家?」
波蘭正在面臨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大的一波難民潮,不到一個月已有超過200萬人從烏克蘭抵達波蘭,光是首都華沙就接收30萬人,比原本人口多了17%,且有約一半都是小孩。
願意接待烏克蘭人的波蘭家庭,可以到車站或邊境的接待處或是向協助烏克蘭人的非政府組織登記,提供基本資訊、可接待的人數和住家地址等,接著志工會聯繫他們,協助媒合有需求的烏克蘭人。
3個女兒的母親法比安(Monika Fabjan),她住在曾祖父母留下來的獨棟百年別墅裡,因為有兩層樓,二樓有獨立的空間與兩間寢室,她和伴侶決定盡力接待有需要的家庭。
法比安接待的第一組家庭,是一位36歲的媽媽漢娜(Hanna)、15歲的女兒尤莉雅(Yuliia)和5歲的小女兒丹妮拉(Daniella),她們在戰爭爆發的凌晨5點,被轟炸聲震醒。緊急之下只帶了幾件衣服和牛仔褲,就往西邊逃,本來以為幾天後就能回家,沒想到一路逃到波蘭。
她們抵達法比安家時,是晚上6點。
「去的路上我們很不安,一直盯著Google地圖看我們到底要去哪裡。抵達時我們非常疲累,也有點惶恐,很尷尬,我不知道要做什麼才好,」尤莉雅英文好,直接說出她剛抵達法里安家的感受。
法比安安頓好她們後,隔天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煮了波蘭道地的熱湯給她們一家人。法比安也帶她們去超市採買,幫漢娜找工作,幫尤莉雅註冊學校。
尤莉雅從8歲就開始學琴,離開烏克蘭前在音樂學院上課,法比安因此在Facebook各社群幫她尋找鋼琴。3週後,一台電子琴送到了她們家。漢娜因為過去是餐廳的廚師,法比安也幫她找到附近幼兒園的廚房工作,4月1日開始。
「我覺得我們都像是小孩,而法比安是我們的媽媽,」漢娜帶著感謝與些微的愧疚說道。她回饋的方式,是準備拿手菜沙拉和起司可麗餅,還有在3月8日婦女節時,親自烘焙一個蛋糕給法比安一家人。
我們在他們晚餐前的時間抵達,電視上新聞正播著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的演說,4個孩子在客廳到處亂跑與尖叫。
過去3週,法比安除了自己本身在家的工作,以及平日接送3個孩子上下學,剩餘時間都在幫忙接待的烏克蘭家庭。在現場,可以感受到家庭之間的張力和焦慮的情緒,都會影響到這個屋簷下的每個成員,包括孩子。
「所有事情都改變了。有時一天我非常想要幫忙他們,另一天我就什麼也不想做,只想休息。我上週有一次情緒崩潰。因為這真的超出了我的負荷,」法比安坦承地說,這比她想像得還要不容易。
「但在二戰時期,我的曾祖父當時在這裡一樓接待的是德國納粹的軍人,二樓住的是猶太人,他們在戰爭期間共好共處。而現在,一樓是我們,二樓是烏克蘭家庭。我覺得我的祖先做得到,我也可以。」
拉杜卡(Małgorzata Raducka)和她的丈夫,在俄烏戰爭爆發後,也希望可以做些什麼。他們徵得8歲兒子的同意,讓出他的房間,一起在約20坪的兩房一廳公寓裡,接待一組烏克蘭家庭。
3月6日當天,他們到華沙中央車站登記,沒多久安東妮雅(Antonina)和12歲的兒子丹尼斯(Denis)以及2歲的貓就和他們一起回家。
「我看到華沙車站的媽媽和孩子,我兩天沒有辦法睡覺。我沒辦法想像對安東妮雅有多困難,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我們試著做所有能讓她在這裡感覺到更舒服自在的事,」主人拉杜卡說。這一切對兩邊家庭來說,都還是進行式,採訪的當下,整個家庭都因為受到戰爭的影響,陷在很深的情緒裡。
幾天後他們慢慢適應彼此,一起在客廳聊天吃飯看足球賽。他們在家都練習講波蘭語,希望能更快適應新環境。兩個小孩共同的語言是電動,採訪時他們在房間一起玩。
但他們的貓不喜歡彼此,從烏克蘭來的穆奇克(Murzik)跟波蘭家庭的可可(Cocoo),一定要在不同空間才不會打架。
他們幫忙丹尼斯找到學校去上學,他在學校不到幾天就收到了情書。喜歡機器人和程式語言的丹尼斯,也開始在每週六去上當地理工高中提供給烏克蘭小孩一系列免費的課程。
35歲的安東妮雅,在烏克蘭是一位國小歷史老師,來到波蘭後,希望能盡快開始賺錢。拉杜卡幫她找到一份短期的工作,是在中央車站的廁所清潔員。安東妮雅選擇接受了。
「我有一份工作就已經很滿足了。這給我一個希望,我很快可以獨立靠自己,」不多話的安東妮雅說。
她的丈夫在2014年東烏克蘭的頓巴斯戰爭中犧牲,失去丈夫後,她獨自扶養兒子到12歲,現在孩子的身高已經超過她。面對第二場戰爭,她所求的已經不多,只希望給孩子好的未來。
當晚安東妮雅工作值班時間是晚上10點到清晨6點。她晚上9點離開拉杜卡的家。
「我沒有很堅強,還在烏克蘭抵抗的人,他們才是最堅強的。」
安東妮雅在公車站牌前,用翻譯軟體和我們說著。帶著些許疲累的笑容,她和在台灣支持烏克蘭的人們輕聲地說了聲謝謝,便獨自搭上往火車站的507號公車。
邀請烏克蘭人到家中的波蘭人,面對要在如此私密的場域和陌生人共同生活,共同承擔彼此的情緒,難免產生磨合與張力,主人要幫到多少?客人想不想被幫忙?各種平衡與兩難,是共處一室的家庭在戰爭時期面臨的考驗。
娜塔莎、愛琳娜以及迪娜離開波蘭的那個週末,羅曼紐克在她們起床後一起化妝,用熨斗燙整衣服,打扮得漂亮,一起去華沙老城喝杯咖啡,看場電影,再享用棉花糖和爆米花當晚餐。
「她們想要的是好好畫個妝,想要看起來體面,然後來個週日的散步。我覺得很重要的是,不要當他們是難民,而是一起做他們本來就會做的事。」
而這個家庭裡最小的女兒迪娜,本來都會做和戰爭有關的惡夢。在羅曼紐克家休息幾天後,終於沒有再做惡夢了。羅曼紐克想著:
「她覺得在這裡安全了。或許這就是我們能做最多的事。」
※Agnieszka Żądło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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