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二戰後,難民數量在短時間累積最多的一場戰事。2月24日至今三週,已有300萬烏克蘭人逃離家園,其中,有6成、約180萬人前往波蘭,他們自波蘭─烏克蘭兩國間,綿延500多公里長的8個關口中通關,而梅迪卡(Medyka)是其中,逃離人數最多的一個。
這裡,迎接難民的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志願軍、志工、各種物資的援助。在戰火尚未蔓延的地方,他們說,「終於又感受到希望了。」
至今,已有超過800顆飛彈轟炸烏克蘭、十幾萬俄軍進入烏國各地,3週內,300萬烏克蘭人逃出國家,其中約180萬人進入波蘭東南部的邊界小鎮梅迪卡。
本來,這裡是烏克蘭人跨越邊境,買菸、伏特加、汽油,從小店裡找一些品質好的商品,帶回烏克蘭擺攤賣舶來品的地方。如今,它是波烏國與國相連535公里長的邊界上8道關口中,迎來最多難民的關口。波蘭邊界管理局的區域辦公室發言人札奇拉許(Piotr Zakielarz)受訪時稱,開戰之後沒有人願意休假,他們24小時輪班,盡可能讓難民快速過境,「波蘭邊界從來沒有遇過這麼大的移民潮,前所未見。」
不只是海關內的繁忙跟挑戰,關口之外,一段數百公尺的步道,本來只是荒涼、雜草叢生的空地,如今堆滿救援物資,路上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志工。毫無生氣的褐黃色乾草地景,如今有來自世界的顏色:法國、葡萄牙、美國、以色列等各國旗幟在這裡飄揚,迥異的口音、異國的食物,一間間帳篷裡提供著醫療、免費行動電話卡、嬰兒食品,成為戰事底下,動人的風景。
這些物資的擺設、發放、取用等後勤服務,是根據難民的腳步和需求逐漸發展出來的。
烏克蘭難民出關後會在這裡排成隊伍,等待登上波蘭政府安排的巴士,去到收容所,又或是進入13公里外的普熱梅希爾(Przemyśl)火車站,往下一站、歐洲某個城市前進。戰事一開始,梅迪卡單日就有數萬人湧進,人龍24小時進入,人數激增,一旁志工提供保暖的暖爐、帳篷、睡袋,端出熱茶、咖啡、營養品,讓排著隊的難民們,好過一些。
目前出逃約300萬難民中有近半是孩童,於是包括梅迪卡在內的各關卡,也出現玩具、嬰兒副食品、尿布、嬰兒車。在梅迪卡,志工拿著小丑玩偶,在人龍旁每隔數公尺就停下表演一次,他們拿著玩偶,邀隊伍裡的小孩們跟他手上的布偶一起對戲、一起跳舞。原本高頻率孩童哭聲,被一陣陣笑聲取代,人龍後方的小孩,更踮起腳期待志工的到來。
許多難民也帶著寵物,於是有人端水給狗兒、貓兒、小鼠喝,海關外的走道,沿途擺放飼料、寵物牽繩、背帶,以及牠們的保暖衣物。
一頂頂帳篷的物品看似琳琅滿目,以為是民眾善心隨性的捐送,但仔細觀察,這條街上的各種元素,都反映了逃離戰火後的第一時間需求,附近的超市甚至將手推車、購物袋都運過來供難民使用,因為太多人逃離時,什麼都來不及拿,許多媽媽,除了身上的外套,就只剩揹包裡滿滿的嬰兒用品。
當地志工告訴我們,愈來愈多人加入援助的行列,不僅代表物資的充足,如今幾乎每10分鐘,就有一班巴士開來,歐陸的長途巴士業者也來此設站,讓難民能一路直達德國漢堡、柏林。
我們在梅迪卡待了一整個上午。這天,俄軍加劇了對烏國境內民宅、醫院、學校的轟炸,逼得更多人逃亡。穿著厚重的衣物,在嚴寒中搭車、步行、擠火車或尋求便車接送而來的人們愈來愈多了,巴士永遠有載不完的人。
除了物資的供應,包括記者在內的許多志工,也試著與難民談天,透過喝熱茶、挑物資的空檔,確認他們是否需要協助。當我們靠近一張張驚魂未定的臉,微笑之後,一句「你好嗎?」他們的眼淚就接著掉下來了。
「我們來自基輔。」帶著8歲女兒的娜塔莉亞(Natalia),說完這句話之後,兩眼泛紅,眼淚滑落,她深呼吸之後,立刻說對不起,她沒辦法控制自己,過去兩天,在防空洞住兩週之後,她決定一人帶著女兒逃亡,兩個人的行李加起來塞不滿一個行李箱。
「我們決定離開,是因為孩子的學校已經完全被炸毀了,我們的家,建築物也有一半已經毀損,而且這些空襲有時候都是晚上來的,人們根本不能睡,一般人的生活早就不能繼續,我帶著證件,抓了一些衣服,趕快起程。」
「我們只是一般人,不是什麼政治運動分子,我們就是一般的市民,但在街上也被俄軍射殺攻擊。」戰爭開打之後,「我們只能在地下室一直等、一直等,當外面沒什麼聲音的時候,人們就會衝出去拿東西,拿鑰匙啊、寶貴的東西、吃的,然後攻擊又開始,人們就趕快躲起來。」
她說女兒很害怕,但她不會,「我嗎?我不怕,對,因為我是一個母親。」她堅定地看著我們,但眼淚一直滑落。
娜塔莉亞說話的時候,8歲的女孩牽著媽媽的手搖晃,偶爾偷看,嘴角用力,大大的雙眼看著我們。我問她好不好,她小聲說:「I am all right.」
「不好意思,我想我們都還在震驚當中。」娜塔莉亞摸著女兒的頭,看著她笑:「我們搭巴士、搭車,一路上靠著每個人幫忙才到這裡的,幫助我們的每個人什麼都沒要,一切免費。」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但我們終於在一個安全、友善的地方,有吃的、有用的,我看到人們無私的付出,什麼好像都願意給!我很感謝。」娜塔莉亞再次為她忍不住的眼淚道歉,然後她接著提到那些幫助她的軍人們:「我們能安全出來都是因為烏克蘭軍人的幫忙,他們幫助每一個人,貓、狗、小孩、老人,他們真的救了我們,我知道很多軍人死掉了,可能就在幫助我們之後沒幾天就不在了。」她擦著眼淚,堅持要把對軍人的話說完。
準備前往德國漢諾威找朋友的這對母女,坦言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順利抵達,在準備排隊之前,她想跟世界說明一件事情。
「你可能沒聽出來,我說的是俄語,我因為有念大學,所以我會說一些烏克蘭語,但平常我說的是俄語。我想說,認為說俄語的人就支持普丁,絕不是真的。我有看到俄羅斯的宣傳,那連宣傳都稱不上,那就是幻想,我不太知道(支持普丁的人)是聽到了什麼?為什麼有人會聽、會相信普丁?在基輔、在烏克蘭本來就有很多人說俄語,那不代表什麼,即使我的女兒,她也會說烏克蘭語、英語、法語,也說俄語。」
娜塔莉亞希望,跟她同樣說俄語的民眾,都能看見戰火下對人們真確的傷害跟影響。
45歲的歐拉(Ola Ciertienko),是另外一個逃亡的母親,她與9歲女兒從基輔近郊逃離,在3月15日終於抵達邊境。歐拉激動地說,她的丈夫留下來保護家園,歐拉的媽媽,跟歐拉兩位20幾歲的女兒都是護理師,也全堅持留在國內,她們把地下室變成急診室,協助遭到俄軍轟炸攻擊而受傷的民眾。
「如果不是因為還有一個小女兒,我會留在那邊跟她們一起,」歐拉說。 歐拉的家,離基輔約45分鐘車程。戰爭爆發的第一天,她說附近的軍事基地被俄軍轟炸,隨後地面上出現槍戰和大量的地雷,他們緊急逃到一個地下室避難。幾天後,歐拉和小女兒決定離開。她付了4,000烏克蘭格里夫納(約新台幣3,824元)搭巴士,中途帶著女兒睡在幼兒園的地板上、親戚朋友的家中或是防空洞裡,花了12天抵達波烏邊境。「這像不像一場公路旅行?」她苦笑說。
與歐拉見面是在3月15日上午11時,我們跟剛跨越邊境的她,一起迎接了一場美麗的意外──歐拉的好朋友,麗娜(Lena Zariecniuk),同樣45歲,和15歲女兒也在逃難,採訪當下,她們依約定,成功地在梅迪卡重逢了。
她們在一個掛著「歡迎休息」的軍綠帳篷外緊緊相擁,那是她們戰爭爆發後第一個擁抱。時間靠近中午,風和日麗,笑容在她們臉上綻放。
麗娜也來自基輔,一次空襲瞄準她的社區,她只有一分鐘的時間和女兒一起逃跑。她給我們看了女兒在逃難路上用手機繪圖軟體畫的圖畫,一邊是藍黃色的烏克蘭國旗與太陽,一邊是被子彈穿過、染血的普丁頭像。
「可能是我們沿路上已經把所有的眼淚給哭完了,所以現在哭不出來了!」
她們開著玩笑,然後再抱成一團。儘管她們的臉上看得出憔悴,還是不時傳來充滿能量的笑聲。她們的指甲也有默契地都修剪得整齊優雅,指縫沒有黑詬,指甲油一個塗的是淡粉色,一個是大紅色。
被戰火壓得太久,終於能呼吸的她們,稱彼此是冬日裡的太陽。許多來自世界的人,在梅迪卡出現,也試著提供一些溫暖──在難民們看著家園損毀、躲過死亡威脅、為家人擔心的情況下,在這段未知的漫長起點,這條「世界街」上,給來自烏克蘭的她們短暫暖陽。
人龍的盡頭,在難民們即將上巴士之前,他們聽見的是拿著恐龍玩偶的志工,跟小朋友們說:「你們是烏克蘭人喔,你們要很堅強喔!」
※Agnieszka Żądło對此文亦有貢獻。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