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美國的強勢推動下,烏克蘭即將與持續侵略中的俄羅斯展開停戰談判。根據美烏兩國外長11日的協商結果,如果莫斯科也同意跟進,俄烏戰爭可望展開為期30天的暫時停火。對此,此前大力施壓烏克蘭的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大表興奮,不僅考慮邀請先前曾公開與其爆發爭執的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重返白宮,還透露將再次與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通話,全力推動川普期待的「和平計畫」。
但真正的「和平計畫」應該具備什麼客觀條件?《報導者》於基輔採訪包括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在內的多位烏克蘭公民團體領袖,透過他們長達11年的戰爭經驗,以及對俄羅斯入侵手段的第一手理解,深入剖析川普團隊提出的多項和平協議主張,並從烏克蘭在地視角理解:川普的「和平計畫」缺少了哪些現實基礎?這場和平談判將如何影響戰局與全球局勢?如果烏克蘭在戰時狀態下舉行選舉,將面臨哪些實務風險與危機?停火但不終戰的局勢,會對烏克蘭人民及仍被俄軍統治的占領區帶來何種人道悲劇?
自美國總統大選以來,經常被川普掛在嘴邊的「烏克蘭和平計畫」,經過一個月的放話、會面、衝突與緩頰後,終於在3月11日迎來重大進展。美國國務卿盧比歐(Marco Rubio)率團,與烏克蘭總統特使、外交部長、國防部長等人於沙烏地阿拉伯進行初步磋商,並在會後發表共同聲明:
「烏克蘭表達接受美國提議的意願,同意立即實施為期30天的臨時停火。該停火可在雙方同意下延長,並需獲得俄羅斯聯邦的接受與同步履行。」
聲明中,美國宣布將立刻恢復對烏克蘭的情報共享與軍援運補,並承諾美烏兩國元首將盡速達成開發烏克蘭關鍵礦產資源的協議。烏克蘭代表團則重申,「烏克蘭人民對美國總統川普、美國國會及美國人民懷抱深刻感激」,並強調希望利用停火機會推動重大人道救援行動,包括戰俘交換、釋放被俄軍拘押的平民,以及送還那些被俄羅斯控制並強制送往俄國本土的烏克蘭戰區兒童。
「俄羅斯的對等回應是實現和平的關鍵,」在記者會上,代表美方發言的盧比歐表示,美國將負責向俄羅斯政府轉達並討論這項停火提案,並直言:「球現在回到俄羅斯手上了。(And that the ball is now in Moscow's court.)」

這份聲明是否代表和平談判將出現重大突破?從會前的跡象來看,或許已經有端倪。
在沙烏地會談前夕,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布魯斯(Tammy Bruce)曾公開表示,盧比歐此行的目標是「磋商如何讓(美國)總統終結俄烏戰爭的目標取得進展」,原本將隨盧比歐一起參與美烏協商的川普中東問題特使魏科夫(Steve Witkoff)也臨時缺席,並預計飛往莫斯科與普丁再次會面討論美烏停火方案。
但與此同時,《彭博社》(Bloomberg)引述知情的西方安全官員說法,指普丁目前仍拒絕就和平談判作出任何實質讓步,甚至故意在領土(國際社會必須承認俄羅斯占領烏克蘭領土的主權合法性)、維和部隊(俄羅斯欲挑選哪些國家可參與維和任務,並堅決反對讓歐洲軍隊參與駐軍)及烏克蘭中立地位(烏克蘭不得加入北約或其他軍事同盟,並必須單方面大規模裁軍)等議題上,提出烏克蘭與歐洲國家不可能接受的極端條件。
從過往發言來看,普丁曾明確表示:烏克蘭必須從4個部分被占領的地區完全撤軍,也就是放棄頓內茨克(Donetsk)、盧漢斯克(Luhansk)、赫爾松(Kherson)和札波黎沙(Zaporizhzhia)4個省分,作為啟動和平談判的前提。於是,包括《彭博社》報導在內的國際輿論大多認為:
若普丁提出的條件未獲滿足,俄羅斯將選擇繼續戰爭。
在烏克蘭本土,人們對於川普的和平計畫,亦是壓倒性看衰。根據基輔國際社會學研究所(KIIS)於3月11日發布的民調,絕大多數烏克蘭人認為俄羅斯決心摧毀烏克蘭,並不會止步於目前占領的領土。
KIIS調查顯示,87%的烏克蘭人相信俄羅斯將繼續擴張侵略;66%認為俄羅斯的最終目標是徹底摧毀烏克蘭;38%則表示俄方企圖占領烏克蘭大部分或全部領土,並消滅烏克蘭的國家地位與民族認同;28%更認為莫斯科的真正目標是在烏克蘭進行實質性的種族滅絕。

川普推動和平協議的主張之一,是強調烏克蘭「應該盡快舉行總統大選」,甚至暗示澤倫斯基利用烏克蘭憲法對戒嚴期間暫停選舉的規定,故意延長總統任期,公開質疑澤倫斯基是否已不具備繼續領導烏克蘭的民意基礎與執政正當性。川普團隊甚至私下接觸了烏克蘭兩位反對黨領袖,試探舉行選舉的可能性。
對此,我們採訪於2010年~2020年間負責烏克蘭全國性、跨黨派選舉觀察任務的組織者──艾瓦佐夫斯卡(Olga Aivazovska)。10年前,她以公民領袖身分推動烏克蘭選舉透明化改革,曾組織超過2萬5,000名觀選監察員,也代表烏克蘭參與三方聯絡小組(烏克蘭─俄羅斯─歐安組織)的政治分組,協助解決烏克蘭東部衝突。

根據艾瓦佐夫斯卡與團隊針對「戰後舉辦大選」的研究計畫,她直言:若提前在戰時舉行選舉,反倒將摧毀烏克蘭的民主體制與政府合法性。
「我們現在沒有資源辦理選舉,因為國家沒有安全保障。在這種情況下舉行選舉,我們最終只會變成一個無法治理的失敗國家(failed state)。」
艾瓦佐夫斯卡指出,對目前的烏克蘭而言,要舉辦一場具公信力且有效的選舉,至少需要一年半以上的籌備時間。其基本條件涵蓋安全狀況、銀行金流系統穩定性、各地警政系統運作、網路通訊穩定性等多項關鍵評估。
她解釋,這些評估指標涵蓋多個關鍵層面,像是投開票所必須設置於安全建築內,且和交戰地區之間,必須拉出至少10公里以上的安全距離,以確保選民與工作人員的人身安全。同時,地方政府的治理能力也是關鍵,必須確保其仍具備有效的行政能力,能夠順利組織並監督選舉過程。警政系統的穩定性則決定了選舉過程能否有效維持秩序,保護選民與候選人免受暴力威脅。此外,銀行金流系統是否穩定,直接影響選舉資金的透明度與可監督性,以防止資金流向不明或遭到操控。最後,網路與通訊的穩定性同樣至關重要,確保選舉資訊的傳遞不受干擾,防止駭客攻擊或通訊中斷影響選務運作。
「目前在烏克蘭境內,許多地方仍處於灰色地帶。一旦評估過程中,某些地區無法通過審查,當地選民的投票權就將受到影響。」艾瓦佐夫斯卡進一步舉例說明,如果不能確保戰爭結束,俄羅斯完全可以在選舉當天違反停火協議,對特定選區發動攻擊,導致投票率驟降,在這種情況下,選舉結果將缺乏公信力,甚至無法獲得國內外的承認。
此外,烏克蘭原本的選制也開放境外僑民投票,但逃到海外的烏克蘭公民該如何行使投票權,也成為籌備選舉的一大挑戰。以波蘭為例,目前估計有數百萬名烏克蘭公民流亡當地,但烏克蘭駐波蘭使館辦公室根本無法負荷這麼大規模的投票作業。此外,那些正在前線作戰的軍人是否能夠投票?他們作為擁有軍事專業與經驗的公民,對烏克蘭未來發展的選擇至關重要,但在戰時條件下,又該如何確保他們的投票權與完整的參政權?
「但以烏克蘭的狀況,我們強烈反對電子投票,」艾瓦佐夫斯卡明確告訴我們,「電子投票將成為俄羅斯摧毀一切的機會,不僅能瓦解選民對選舉的信任,還可能發動網路攻擊、散布宣傳言論,甚至操縱選舉結果。過去就曾發生俄羅斯駭客攻擊選舉資料庫的案例,(電子投票)非常不安全。更不幸的是,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先前提供的網路安全專家與資源,現在(因川普政府凍結並大舉刪除USAID資源)已被切斷,所以我們還是必須仰賴實體投票。」
艾瓦佐夫斯卡快速列舉了上述種種考量與相關數據後,長嘆一口氣:「那份關於如何推動戰後選舉的報告,也有英文版,如果人們願意,網路上都能自由下載。」她自嘲,或許應該努力讓美國政府詳讀這份報告,好讓他們真正理解烏克蘭當前的處境。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硬要我們舉辦選舉,甚至稱之為和平方案的一部分,我認為這反而是一場摧毀烏克蘭、瓦解烏克蘭作為一個國家之合法性的計畫。」艾瓦佐夫斯卡批評缺乏縝密規畫的匆促選舉,只會給幕後的有心人綁架烏克蘭領導人的機會:「我指的不是物理上的綁架,而是打破整個社會關於合法性的共識,讓烏克蘭領導階層動彈不得,進而癱瘓崩毀。」

在2022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烏克蘭人權組織「公民自由中心」(Center for Civil Liberties)主席馬特維丘克(Oleksandra Matviichuk)眼中,川普和平計畫最大的問題,是忽略了「人」的存在。
馬特維丘克自2007年起領導公民自由中心,長期關注烏克蘭國內民主運作的弊端與人道問題。在2014年廣場革命、烏東衝突以及2022年俄羅斯全面入侵後,馬特維丘克和團隊始終站在第一線,記錄反人道行為的犯罪證詞、推動法庭訴訟,試圖為受害者討回正義,並確立烏克蘭社會的法治與人權價值。
談到這份和平計畫,馬特維丘克毫不猶豫地指出:「現在有超過2萬名烏克蘭兒童被非法帶往俄羅斯,他們與家人分離,被告知自己不是烏克蘭人、是被家人遺棄,被迫以俄羅斯兒童的身分接受收養。」她進一步強調,還有成千上萬的平民遭到非法拘留,他們被俄羅斯軍人帶走,至今仍被關押在俄軍占領區,而戰俘們無論男女老少,都在遭受可怕的酷刑虐待。
「我親自訪問了數百名曾在俄羅斯囚禁期間倖存下來的人。他們告訴我,自己曾如何遭到俄軍毆打、強暴、被關進木箱、手指被割斷、指甲被拔掉或被鑽孔,甚至遭受電擊棒長時間施虐生殖器──(仍被關押在俄國非法黑牢裡的)他們許多人,根本活不過和平談判的過程。」
「我並不天真。即便烏克蘭目前還無法奪回被占領的領土、將它歸還給原本的人民,但這並不代表我們沒有義務保護那些仍然身陷其中的人。在俄羅斯持續無視所有國際法的情況下,烏克蘭政府必須尋求更有創意的突破方式,例如不能讓占領區的烏克蘭人民繼續被孤立,因此應該談判讓國際人道組織能夠前往這些地區、監督占領區的人道情況。或者我們可以要求開放占領區邊境,讓有意離開(俄國控制)的平民們能有安全出路。這些做法至少能在當前情況下,為更多人提供安全保障。」
馬特維丘克強調,這場戰爭的任何和平談判都必須以「人」與「正義」作為協議核心,否則這將等同於對俄羅斯政府與其他極權政權亮起綠燈,讓世界各地的人們面臨更大的迫害威脅。「問題在於,政客們不想談這些,他們只談利益,不談人民──這就是這次和平談判的最大缺失,因為如果你想要真正的、持久的和平,你就必須正視『人』的議題。」
至於她自己,則持續努力透過蒐證,與國際法庭合作,試圖讓戰爭罪犯受到法律制裁。
「這是人類歷史上被記錄最完整的一場戰爭,」馬特維丘克說。
「但自從川普上台後,那些來自烏東、占領區、曾遭俄軍侵犯的人們都在問我,他們所遭受的侵害是否沒有機會被看見了?正義還會到來嗎?我給他們的答案是:正義會來的,但過程還需要多久,我們現在完全無法得知。」
讓烏克蘭人對和平協議失去信任的另一個關鍵經驗,是2014年克里米亞被俄羅斯出兵占領之後──這也是11年戰爭中,烏克蘭國土第一次淪陷──烏克蘭人所上的一堂血淋淋的課。
同時,據烏克蘭政府統計,2014年至2022年間,俄羅斯向克里米亞遷入多達80萬名俄羅斯人,如今這些俄羅斯定居者已占克里米亞人口的三分之一。而經過多年洗腦的克里米亞與烏東地區民眾,在2022年俄羅斯發動全面入侵時,反而成為第一波攻打烏克蘭、且傷亡率最高的俄軍前鋒。
來自克里米亞的阿利耶夫告訴《報導者》,俄羅斯當年占領克里米亞,就是為了如今更大規模的入侵做準備。因為當俄軍在克里米亞進行軍事化改造的同時,也透過針對烏東戰事的和平談判來轉移全球焦點。時任烏克蘭外交部長的克林金(Pavlo Klimkin)也對我們回憶當年談判過程,認為普丁從未真正想要達成和平協議,外交進程只是他拖延時間的陷阱。
(延伸閱讀:〈專訪烏克蘭前外長:和普丁、川普交手的5年經驗,能給現在的停火談判什麼策略啟示?〉)
自2022年2月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以來,克里米亞的占領與改造模式迅速在俄軍占領區被複製、擴展。但這一次,俄軍控制的不只是克里米亞,而是烏克蘭20%的土地,及600萬名仍受占領的居民。同時,大量俄羅斯軍人、軍眷與建築工人迅速移入這些被占領地區,推動烏克蘭領土的「俄羅斯化」。
「如果和平協議不包括收回被占領的領土,那樣的和平協議對我們來說只是持續戰事。」阿利耶夫語氣沉重地說道:「這意味著戰爭將在未來繼續,甚至擴大。而我們只是把追求和平的責任,轉嫁到下一代的肩上。」
占領不僅意味著軍事控制,更是一種系統性打壓與社會瓦解的策略。透過過濾營、思想與言論審查、嚴刑拷打等手段,俄羅斯剝奪占領區居民的人權、尊嚴與基本生活權利。同時,占領也是一項武器化的手段,藉由製造分裂與對立,破壞整個國家的穩定。
著有《失落之島:被占領的克里米亞》(The Lost Island: Tales from the Occupied Crimea,暫譯)一書、長期追蹤俄羅斯對占領區管控模式的烏克蘭調查記者胡門尤克(Nataliya Gumenyuk)對《報導者》解釋:俄羅斯在占領區犯下的暴行──侵犯人權、政治壓迫和戰爭罪──實際即是俄國戰爭戰略的核心。問題不僅僅在於烏克蘭人在俄羅斯統治下的遭遇,更包括了俄羅斯如何利用對占領區烏克蘭人的控制跟施壓,營造恐懼,進而迫使占領區的人們逃離或支持俄羅斯。
接著,俄羅斯一步步從暴行、民心的威脅與利誘,逐步侵蝕烏克蘭的社會共識與治理基礎,不僅透過實質的占領行為破壞經濟、阻礙關鍵供應鏈,還拆散家庭、製造新的社會分裂。同時,俄羅斯也持續營造烏克蘭邊界上的長期威脅,使烏克蘭內部始終難以穩定,進而傷害烏克蘭的政治發展與社會安定。
「過去11年來,我們親眼見證(俄羅斯)占領區所帶來的種種影響,這讓我們深信:若允許俄羅斯永久占領我們的領土,戰爭將變得更加慘烈。」胡門尤克強調,這正是現今大多數烏克蘭人支持對俄羅斯繼續抗戰的原因。
事實上,《報導者》在基輔的每一次訪談中,烏克蘭人們彼此對「和平協議」最清楚的共識,便是烏克蘭不斷主張的「安全保障」。但無論是川普團隊的政策發言,還是3月11日的美烏共同聲明,卻都沒有進一步對此提出具體規畫。
「最終的關鍵,仍是美國是否能為我們提供安全保障,那樣的停火協議才有意義。」阿利耶夫表示,所謂安全保障可以有不同的選擇,「但如果缺少可靠的安全保證,任何『和平協議』都只會通往另一場大規模戰爭。」
阿利耶夫笑稱,烏克蘭當然也從歷史中學到了不少殘酷的教訓,其中之一便是「安全保障,並不真的能保障安全」。畢竟包括1994年的《布達佩斯安全保障備忘錄》、1997年「確認兩國邊界不可侵犯」的《俄烏友好條約》(Russian–Ukrainian Friendship Treaty),或2014的《明斯克協議》(Minsk I)、2015年的《新明斯克協議》(Minsk II),俄羅斯每一次都不顧協議內容發動入侵。
但對阿利耶夫來說,真正通往和平的道路一直都非常清晰──短期內,停火與安全保障至關重要;中長期來看,如果烏克蘭想作為一個國家存在,就必須收復所有領土,同時俄羅斯必須出現結構性的政治轉變,最後從專制走向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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