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023)上半年,接連有學生公開發表涉及特定性別和族群的歧視性言論,由於發生在明星高中和頂尖大學,格外引發輿論關注。究竟這樣的想法只是玩笑尋樂,還是真實潛伏在年輕世代心中?它們是少數的極端意見,還是不滿社會改革方向的「沉默多數」?
經歷民主化和風起雲湧的公民運動,台灣自詡為亞洲最性別友善的國家,近年亦走在轉型正義的路上,但最近這些異音成了一記尖銳的提醒:平權教育推動20年來,我們在社會溝通的工程中遺漏了什麼?《報導者》採訪事件風波中的學生、第一線教師及專家學者,翻開公共討論的表與裡──當玩笑遇上嚴肅議題、當歧見挑戰進步價值,教育現場不同位置的他們,有什麼話想說?
「A罩杯以下女生國防必修2學分」、「舞會處男禁止報名,處女強制參加」、「原住民、僑生、體育生入學名額減少」⋯⋯今年5月,國立台灣大學經濟學系學生會選舉公報上,一組候選人的政見引發軒然大波,內容涉及對女性、性少數和原住民群體的強烈歧視。相隔不到1個月前,則有台中一中學生以「烯環鈉」諧音「死番仔」,作為宣傳園遊會班級攤位的噱頭,更把飲料取名為「芒番了」、「出草的味道」等。
爭議言論招來各方批評,原想「開個玩笑」的學生們發出道歉聲明,校方也迅速表明立場以平息怒火。台大在Facebook官方粉專強調:「任何違反人權價值和相關法律的歧視,無論出於惡意或玩笑,皆不能被接受。我們支持言論自由的價值,但並不意味言論可以無限制地冒犯、傷害社會的多元族群。言論自由不應涵括仇恨及歧視性言論,自由與平等應受同等重視。」
在高二的班會課上,張晏豪把台大經濟系學生的政見投影出來,在台北市立成功高中任教近15年的他,認為這是實例教學的最好機會。
「怎麼有人笨到真的寫出來」、「太瞎了」、「私下講就算了,還公開擺明是故意的」,有些同學抱著好笑、好玩的心態來看待,張晏豪則堅持作為老師應劃出底線,「當他們講一些可能有問題的話,我會比較嚴厲提醒他們,會有什麼後果或法律問題,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就不太敢去開玩笑。」例如近年青少年間常見的性私密影像外流、網路訕笑或羞辱言論等,都有機會構成性騷擾等性平事件,甚至觸犯《刑法》的相關罪責。
一旦經過提醒,同學通常不會公然使用不當詞語,但難保在其他場合、私下對話或網路發言中不再出現。話雖如此,這些年來,張晏豪確實感受到校內整體的歧視或霸凌言論在減少。
過去曾有學生因為性別認同,想穿著女性內衣來上課,又擔心在白色校服下太顯眼,「10年前,他不太敢這樣做,也很害怕其他同學的眼光,一些人會講他為什麼要這樣穿,覺得他很奇怪」;但此時此刻,校內風氣已開放許多,同學們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打扮,大家普遍都給予尊重,很少再有流言蜚語。
張晏豪有一門性別課程,固定請學生填寫「恐同測驗」,發現每年得出的恐同分數陸續降低,「我那個課是在高一開的,可見他們在國小、國中的課程或是生活上,就已經有接觸到這些概念。」
2019年,12年國教新課綱正式上路。檢視社會領域的課程時數和教學內容,張晏豪分析,在整體授課時數減少的趨勢下,平權教育內容並未減少,等於占比相對提升。此外,課綱中強調要「議題適切融入」,更明訂要做性別平等教育、人權教育、原住民族教育和多元文化教育等,提出相關示例和課程條目結合的建議。
進到教學實務現場,平權教育散落各處,例如公民課在上社會規範、公平與正義、社會資源分配、勞動市場、政治與統治等單元,都有可能談到平權的概念,端看老師要以哪些社會事件和議題舉例,來和學生討論。遇到較敏感的議題,比方原住民族的升學保障,假如校內有原住民學生,更要注意避免「標籤化」的效應。
張晏豪舉例,他會從其他文化講起,由遠至近,讓學生有對照的基礎,「可能先講在美國黑人的議題,他們到現在還是有種族的爭議,再提到族群上的文化差別,繞一圈再回來帶大家想,為什麼有加分的制度。」
可學生即便知道道理由來,在個人經驗上卻未必接受。不少高中生把「女權過高」掛在嘴邊,張晏豪觀察,但一旦進入實質的討論,他們往往無法提出精密分析,只是生活上的遭遇令他們感覺,男性在這社會已非優勢,還常常被女性「踩在腳下」。
張晏豪有時發學習單想要跟大家討論、蒐集真實想法,也不見得奏效,「他們知道老師想要什麼,很會念書的小孩也很會揣測上意嘛,可是他們心理上所想,情意的那一面,不是那麼容易可以到達。」給出問題的標準答案並不困難,但生命經驗和理論的落差、欠缺和該群體的互動,都會造成感性的不一致和斷裂。這些認知不協調的縫隙,便可能是歧視性言論的棲息之地。
在青少年時期,同儕的態度和周邊「空氣」,更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
從今年的幾起風波,林承慶觀察到公然發表歧視言論者,經常都是高中讀男校的學生,「他們(經濟系的人)也是我建中的學弟,的確在建中會覺得非常好笑吧。完全體現某一種菁英高中偏差的特質,這在建中是『正常現象』,只是大家一直不去糾正。」
玩笑是展現陽剛氣質的通過儀式,很少人會跳出來當不識趣的「糾察隊」。林承慶回想高中時代,這些男生認為沒有玩笑不能開,要是對方不開心,也可以回擊。
「你不開這種玩笑,大家就覺得你不夠男生。也許有人也不想聽這種玩笑,但不會特別糾正,一旦糾正,好像你自以為是,他罵的對象也不是自己。活在這樣的壓力,是真的會影響到價值判斷。」
高中老師未嘗沒發現單一性別環境的特殊性。在張晏豪任教的成功高中,老師們特別關注情感教育,從輔導室、學務處、導師到健康護理課程,都在提醒學生如何和異性適當相處交流。但張晏豪也不諱言,把開玩笑當成稀鬆平常的小事,可能已成為這個世代普遍的現象。
隨著社群媒體、網路影音娛樂盛行,在虛擬世界能開玩笑,在現實世界沒有道理不行。張晏豪觀察到:
「他們有時候會覺得好玩就好,鬧一鬧而已,並不覺得對其他人有影響。這一代的小孩子,可能在自我覺知上很夠,可是在和別人的互動,以及社會上的群體關係,沒有那麼完整的理解。」
曾有學生在學校畢業考時放鞭炮,還把地板炸出洞來,挑戰學校的秩序也是一種「好玩」。張晏豪進一步解釋,「而且有人一起的時候,道德感會慢慢稀釋掉,大家都這樣做,不是只有我。相對來說,大家現在都很強調政治正確,那他就要挑戰(說某些話、做某些事)為什麼不行。」
仔細一看,不難發現台大經濟系的另一組候選人,也在政見中開了玩笑,不過不涉及性別和族群歧視,也有網友在底下留言表示,相較於引起爭議的政見,這是「合理、無傷大雅的幽默」。事實上,在許多高中或大學的學生自治組織選舉中,都可以發現類似的KUSO(惡搞)文化,顯然已是年輕世代表現自我的樂趣之一。
如果有些言論不只是玩笑,或者玩笑用來包裝歧視和仇恨,那又反映什麼樣的社會集體意識?
所謂母豬,在鄉民的語境裡,指稱性關係混亂、有公主病或利用性別優勢來牟取利益的女性;但隨著詞語的使用和傳播,定義漸趨模糊,凡不順從男性心意的女性,皆可能成為母豬。
余貞誼接受《報導者》採訪時解釋,母豬教有幾次標誌性事件和活躍波段,每個時期進場的人其實都不同,可說相當流動,彼此也可能懷抱相異的動機,有些人被觸動生命經驗,情緒上義憤共感;有些人則是看戲喧鬧,遊戲性質居多。
她也強調,網路媒介的特性,讓情緒容易被加乘跟被看見,尤其當匿名性降低發言成本,行動者更覺得有空間可以放大仇恨值。
「甚至是大家相互比較,誰噴出來的毒是最毒的,誰的言論更好笑。當愈仇恨的(言論)愈被認為好笑時,變成一種極化的情緒。發文者覺得那是一個嘉年華,看誰比較厲害,誰噴的東西更有傷害性。」
回到母豬教的源起和核心,余貞誼表示,這些男性其實也陷在結構的困境。他們可能依然渴望親密關係,想要證明自己有足夠的陽剛氣質能被肯定,「肥宅」跟「魯蛇」的自稱,就是競爭焦慮的展現。因為沒有爬到主流社會中陽剛氣質的最頂端,在性別平權運動推動下,原先占有的父權紅利又開始被挑戰,在這些性別價值觀的新舊交界裡,就認為自己成了最弱勢。
「相對剝奪感就出現了。他們覺得以前只要好好工作,回家老婆就會做好家事、帶好小孩,為什麼現在付出努力,得不到那麼多東西?他覺得一切需要出口,但造成他們困境的原因不是女性,而是父權社會,他們的焦慮是找錯戰犯,」余貞誼說。
母豬教只是呈現社會焦慮的切片之一,端看「女權自助餐」一詞在年輕人之間的流行程度,可知過去弱勢群體的賦權和復振,或是被認為「政治正確」的平權行動(affirmative action,或稱優惠性差別待遇、矯正歧視措施),確實引起某些群體的相對剝奪感及不滿。
「我認為校園內愈來愈不能容忍異見跟討論,大家講究政治正確,要別人閉嘴,這是在號稱多元性的校園,顯得很諷刺的一件事。」
對於原住民族升學保障制度,N有一套論述。有人主張加分是補償歷史不正義,但他認為過去漢人和原住民之間發生的事,不應該由當代的人來承擔。即便目前的原住民名額是外加的,在總體資源有限的前提下,還是會影響到其他學生的權益,N說,「兩個管道錄取率差非常多,法律系錄取分數差100多分吧。兩個人考同樣的分數,卻因為種族有不同的對待,難道不是侵害平等權嗎?」
在台大學生的網路社團裡,N算是知名人物,爭議事件從未少過。他曾被兩度申訴,進到學校的性別平等委員會,其中一次是在男生宿舍貼上「大安區流浪少女中途之家」的告示;看不慣性平處理程序的他,後來還自己出馬參選性平委員。
「他可能想要挑戰制度吧,但是他選擇挑戰體制的方向,就是傷害某一些人,」阿美族學生、反歧視小組成員林承慶說。
在「火冒4.05丈」的布條出現後,有人在台大的Facebook交流板上一一標註校內的原住民學生,戲謔地問「你有沒有加分?你有沒有1.35啊?」林承慶指出,這樣粗暴的族群揭露,確實造成許多同學不適,更重要的是,1.35的標籤過度簡化升學保障的脈絡和現況。
不少人認定加分制度是給原民族群的特權和福利,林承慶回應,政府最初推行時抱持著另一種政治目的,原住民被視為較低劣、需要開化和教育的他者,文化同化能使政權穩固,「它有一個殖民的脈絡,過去加分就是他們(統治者)覺得原住民很笨,所以需要扶植,把類似的制度從中國帶過來,就像對於新疆人、蒙古人的做法,把原住民族當作少數民族來理解。那個脈絡很長,可是大家都只看到結果。」
加分造成的族群對立更是基於誤解,林承慶指出,大多數人並不清楚制度運作方式,根據《原住民學生升學保障及原住民公費留學辦法》第3條規定,原住民升學的名額是外加的,並沒有影響到原先招生名額,也沒剝奪平地人的權益。
一路看著大學部的學弟學妹們,林承慶常替他們不捨,明星大學的原住民族學生,若經由加分入學,更希望擺脫汙名,「我們一直在升學主義的功績迷思裡,複製競爭的邏輯,要證明給別人看,我用加分進來,但我沒有比較差。」
殘酷的真相是,在升學競爭的環境裡,沒有人是局外人。林承慶也發現,特別在意加分與否的,往往都是所謂熱門科系的學生:
「他們活在很競爭的環境,覺得自己很努力。我不否定他們的努力,『為什麼你成績不夠還可以進來』,會講這種話,自己一定也很辛苦,我可以理解,只是把焦慮放在原住民身上,是找錯出口,錯的是考試環境給他們的壓力。」
即使加分制度帶來爭議和現實經驗上的痛苦,但林承慶認為,作法不是直接拋棄它,而是更多的討論和修正。
在這些事件的暴風圈中,台大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台大原住民族學生資源中心主任Ciwang Teyra,始終在學生左右,陪他們度過身心的風雨。身為太魯閣族人,Ciwang積極投入原民運動,她說這些歧視言論不只影響台大,隨著社群網路的傳散,整個原住民社會都被衝擊到,當時大家情緒都很緊繃。
社會上有許多人還未能理解,為什麼原住民族要追求轉型正義,過去發生的事不能就讓它過去嗎?研究「隱微歧視」(microaggression)和歷史創傷的Ciwang解釋,殖民壓迫所造成的創傷常有「代間傳遞」的現象,沒有被療癒的傷害會一直複製下去,假如今日不作為,等於讓不義的情形繼續發生。
升學保障不只是對歷史的補償,在推動原住民族自治也有必要性。
一種常見的質疑是,生活在都市的原住民,明明過著跟平地人沒什麼兩樣的生活,卻可以「享受」加分,並不公平。Ciwang回應,這是當代社會福利分配式典範造成的思考誤區,彷彿只有夠窮、夠慘、看起來很需要「幫助」的人才能適用制度,其他不符合刻板印象的都是「假原住民」,但升學保障的核心宗旨並不是救濟,而是正視過去文化歧視和剝奪造成的不平等,讓原民族群有機會接受好的教育。
「當代台灣的教育制度,還沒有原住民的主體性,現在是一個過渡時期,」Ciwang說,現階段原住民族還需要升學保障,才有機會培養更多元的人才,長出更多力量、發出更大的聲音。
在Ciwang任教的系館裡,也有人提出類似「同性戀霸權」或「政治正確造成壓迫」的質疑,認為現在是「少數壓迫多數」。Ciwang強調,回到現實社會的主流想法來看,LGBTQ或原住民族的文化,從來都沒有站在統治或是優越的位置過,「那麼,壓迫存在的事實基礎在哪裡?」
台灣人走過戒嚴時代,對言論自由的限制格外敏感,但Ciwang提醒,現在的台灣已是不同的時空背景,不該走回頭路,而該前進,言論要思考的應是平等,是「共存共榮」。
「一切的論述都不要忘記回到真實的生活。我們每個人的身上,一定有特權的經驗,也會因為某些生命經驗面對到壓迫,你希望自己或家人怎麼被對待,就怎麼去對待別人。」
當性別和族群運動蓬勃發聲,社會看似往前邁步,但「政治不正確」和歧視性言論的現身,卻直截了當地戳破活在烏托邦的美好泡泡。現實是,厭女、族群仇視的內容在許多場域仍能獲得青睞,或被認定只是玩笑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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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女權」和「女性主義」在當代網路世界被誤用,身為教育工作者和研究者,余貞誼說,這些聲音的存在也是一種重要的提醒:
「我們以為已經達成某一種運動目標,事實上根本沒有,我們還是會在日常生活裡碰到各式各樣的歧視。這些內容讓我們思考,還有哪裡的倡議做不夠,我們在說服的同時,忽略到一些也需要被考慮的力量。」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事情或許也不那麼悲觀,性別教育的確起了不可抹滅的作用。
Ciwang指出,「年輕一代的學生,對性別的敏感度是很高的。你說(性別教育)有沒有效果?絕對有效果,不然台大經濟系事件不會這麼快被看見,還引起社會大眾的共鳴。」
相對地,族群教育還有較長的一段路要走。Ciwang說,原住民族人口只占全台灣的2.5%,不能期待只由這群人來推廣,那擔子實在太沉重。於是,她常到各個機關或教育單位去分享原住民族的議題,「我一直覺得族群主流化和『全民原教』,要落實在整個台灣社會,就像性別主流化的概念。很鼓勵一線的老師們,在我們教的課程裡面盡可能去談,不要把原民議題框在某些特定的課裡面。」
她強調,教學內容要更多去連結學生的生命經驗,才有機會讓他們同感並深化,不再只是抽象的理論主義,或是打高空的口號。
「這當然是個理想,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沒辦法瞬間從0分到10分。但如果這個人口群裡面,原本概念只有4到6分的人,會因為教育的關係,慢慢位移成5到7分、或是6到8分,那個循序漸進的移動,都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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