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仲介秋水(化名)經營台灣市場將近20年,過去,她每季飛一趟台灣拉攏仲介業者,甚至在台北派駐員工以便服務客戶;如今,她改成每月至少飛一趟日本拜訪客戶,「台灣的市場我們就會慢慢放掉了,」她的語氣充滿對日本這個新市場的嚮往。
過去,越南移工首選出國工作的國度是台灣,但這個情況在過去兩年改變。記者走進越南河內現場,在著名的「勞務街」,目睹往日本輸出的移工人數已超越輸往台灣,這促使部分台灣仲介只得透過網路「牛頭」們招「騙」越南移工。為何台灣不再成為越南移工的首選?種種跡象,都預示國際搶工大浪正向台灣襲來。
紙橋郡(Quận Cầu Giấy)是座新興的開發區,坐落在越南北部的河內市近郊,周圍都是大樓林立的工地。來到下午時間,主要街道上空蕩蕩,一排雜貨店沒人光顧 。
直到傍晚5點45分的晚餐時間,寂靜被打破了。數千名年輕男女走出訓練中心的大門,其中許多人都穿同款的藍白polo衫上衣,上頭印著越南與日本的國旗。在這條越南最著名的「勞務街」上,短短不到600公尺的街道聚集上百家「勞務輸出公司」──也就是人力仲介──他們負責招募、訓練越南的年輕人,輸出到日本、韓國、台灣等地做工。
一條街,是國際勞動力變化的縮影。
過去,越南移工首選出國工作的國度是台灣,但這個情況在過去兩年間改變。2018年,日本首次超過台灣,成為越南勞工最大輸出國。根據越南政府統計,2019年全年約15萬名越南勞工出國工作,超過5成前往日本,約8萬人,台灣只有5萬4千人,差距持續拉大。
「我看再過幾年,沒什麼越南人要到台灣工作了,」一位專門輸出越南工人到台灣的越南仲介阿義(化名)說。他能說流利的中文,經營台灣市場已16年,但過去半年,他已多次聘請翻譯陪同他赴日本拜訪客戶。
日本政府預定5年內引進約34萬外籍勞工,保障其領有與日本國民相同的最低工資,介於16到20萬日圓間(約新台幣4到5萬元);工作滿5年後,只要通過語言檢定與技能測驗,外籍移工甚至能取得永住資格。
如此高規格的勞動條件,讓越南總理阮春福在2019年接受《日本經濟新聞》訪問時強調,越南勞工出口「將時時刻刻以日本為最優先考量」。
一場國際搶工的大浪來襲。國際勞工組織(ILO)在2017年調查國際移工的數據,發現全球約兩成移工集中在亞洲,約3,300萬人,其中從東南亞移往東亞國家,包括日本、韓國、台灣,是勞工遷移最主要的路線之一。
東亞高齡社會來臨,面向東南亞外籍移工的搶工大戰即將開打,日韓早已提前布局。
時間倒回至4年前,韓國採取國對國的直聘制度,已陸續和16個勞工來源國簽署雙邊合作協議;日本仲介則前仆後繼至越南尋找仲介公司合作設立語言學校。
在河內這座城市的周圍已經湧現大量日語學校。人力仲介公司的高級主管秋水,站在剛落成的日語學校二樓陽台,這是一棟五層樓的藍白磁磚樓房,一二樓作為教室與辦公室,三四樓是準備出國工人的宿舍。她的公司投資房地產、遊樂園與五星級飯店,也跨足經營人力仲介,每年向日本、韓國、台灣以及波斯灣國家輸出數千名勞工,「這棟已經住滿,我們的另一棟宿舍正在加緊趕工,」她指著馬路對面的工地說。
秋水經營台灣市場將近20年時間。過去,她每季飛一趟台灣拉攏仲介業者,甚至在台北派駐員工以便服務客戶;如今,她改成每月至少飛一趟日本拜訪客戶,「台灣的市場我們就會慢慢放掉了,」她的語氣充滿對日本這個新市場的嚮往。
不過,她認為日本開放「特定技能」的移工,因計畫才上路,目前還看不出對台灣的影響 。台灣與日本的傳統產業都在使用不具技術的體力工,引進管道仍來自實習生制度(Technical Intern Training Program, TITP),這群移工同樣需要繳仲介費與訓練費給母國的仲介,但在近年赴日本工作的費用已有明顯下降。越南經濟起飛後年輕人出國意願普遍降低,再加上日本傳統產業對移工依賴增加,「越南工人去日本要支付的費用大約在3,600美元左右,這跟來台灣動輒6,000美元還是差別很大,」藍佩嘉說。
對越南年輕工人來說,赴日本打工薪資高、仲介費又相對低,台灣不再是出國工作的首選。
當我們向勞動部詢問這個國際移工市場的巨大變化時,負責管理外籍移工事務的跨國勞動力發展署組長薛鑑忠的回應是,台灣外籍移工人數從2010年的39萬人,至今已超過70萬人,10年間人數幾乎翻了一倍。「你說的情況應該不存在,我們外籍移工的人數每年都是成長的。」
「那個數字只代表媒合成功的移工,看不到潛在勞動力的變化,」曾有4年人力仲介公司經驗的王裕衡解釋,只要一名來自海外的移工和一個台灣的工作機會媒合上,勞動部的統計數字就會往上累加一筆。不過,勞動部的數字看不出潛在的市場變化,對仲介業者來說,他們更習慣用「選工倍率」來衡量移工市場。
所謂的「選工倍率」指的是每招一名工人,雇主有多少倍的人力可供選擇。曾經,台灣的工作機會是市場裡最有價值的商品,每招一名工人,雇主可拿到3倍以上應聘者的履歷表,選工倍率很高。
在1980年代,台灣工資上漲,製造業老闆不停喊出「缺工」,不惜以「出走」要脅政府開放外籍勞工。直到1992年,當時的勞委會公布《就業服務法》作為引進外籍勞工的法源,態度謹慎,初期僅開放紡織業在內68個行業,不但對雇主資格限業開放,引進的外籍勞工數量亦採取總額控管。
台灣的移工政策採限業開放、總額管制,加上保障廠工領有與本地勞工相同的基本工資,所以2000年前後,台灣是不少東南亞移工出國工作的首選。
可如今,日本與韓國對移工都已保障基本工資,超過新台幣4萬元。 台灣的薪資對東南亞移工失去吸引力,「台灣雇主現在要請一名外勞,可能只能拿到一張履歷表,這還是越南仲介去拜託來的,」王裕衡回憶,從2014年起,台灣仲介業的圈子陸續傳出海外缺工的消息,後來就連台灣的雇主都能感受到這項變化,「雇主確認履歷表的時間一直在縮短,就怕工人被搶走。」
「我最怕的是他們國家本身就缺工,要是薪資繼續漲,他幹嘛還來台灣?」說話的是中華民國人力協會的理事長胡中裕,理著三分頭,圓臉大耳,他在人力仲介業超過30年,甚至早於台灣立法引進外籍移工。他的擔憂不無道理, 從2017年起,越南的經濟成長率維持在7%以上,韓資與外資陸續赴越南設廠,它被視為最有可能取代中國,成為下一個「世界工廠」。
「雇主要找好一點的工人,我都會問:『你可以給多少薪水?』總不能只23,800元;你也要有證照有經驗的工人,你怎麼跟日本、韓國拼,人家鋼鐵廠的薪水起跳就是4萬5了,」胡中裕使勁拍了拍膝蓋說,「現在不是從前那樣,你給一萬多、工人都要搶著來,時代真的不同了。」
在競爭國際移工的市場裡,比拼的還有外交實力。台灣自1992年修訂《就業服務法》以來,引進外籍移工將近30年,實際的移工來源國只有越南、印尼、泰國、菲律賓 4國,相較於日韓合作的國家都有10國以上。儘管台灣政府多年來努力想與緬甸、寮國、孟加拉等國洽談引進外籍移工,但受到來自中國的壓力,多數的移工來源國與台灣合作皆是興致缺缺。
在採訪中,不少仲介業者都提到泰國移工的變化。在1990年代,泰工曾是台灣最主要的移工來源,負擔高鐵、北二高等重大建設,但在2000年之後,當泰國大都會區如曼谷的工資上漲,工人來台人數一直掉,現在已是在台移工人數最少的。
「他在泰國都有1萬6了,來台灣拿基本工資兩萬出頭,扣掉每個月服務費跟其他的費用,拿的其實差不多,那他還來台灣工作幹嘛?」胡中裕直指,「如果他們(東南亞)經濟成長起來了,像泰國這樣,現在越南經濟也在成長,請問你勞動部,台灣下一個引進的是哪一國?」
囿於國際現實,台灣很難開展新的移工來源國,而薪資、居留權等條件也無法與日韓等國比拼,可以想見,來台的移工人數很難再有成長。
台灣政府或許對國際移工的競爭沒有警覺,但作為勞工輸出國的越南政府卻是高度關注。《報導者》透過越南仲介,私下拿到一份由越南海外勞工管理局,針對日本、韓國、台灣三國的外籍勞動力市場所做的調查報告。
過去越南勞工到台灣工作,經常被收取高達6,000到8,000美元(約新台幣20萬元)的高額仲介費,導致工人前兩年需要爭取加班,為了還債而工作,被國際人權團體詬病為現代奴隸。
而在這份報告中特別指出,「受到來自日本與韓國的競爭,台灣的勞動力來源勢必會減少,⋯⋯不過,這是一個機會,有望減少越南勞工到台灣工作所付出的高額費用 。」
這是經濟學的基本邏輯,當外籍勞動力市場供不應求,越南勞工能夠從而獲得市場上的好處。勞動部也同意這項說法,過去20年來,「我們對外籍移工的依賴是持續增加的,可是國際上引進移工的國家也在增加,⋯⋯所以變成你(雇主)引進的成本勢必也會提高,」薛鑑忠說。
不過,越南政府以為在國際競爭越工的情況下,能減少移工支付的仲介費用的期待是落空了。當局規定越南勞工到台灣工作的費用不得超過4,000美元(約新台幣12萬元),但實務上,工人仍須繳交約6,000美元以上的仲介費,相當於他們在越南20個月的工資。費用未如預期下降,因為在輸出與接收國政府之間,存在一群穿針引線的人馬,他們是龐大且體系複雜的人力仲介。
「台灣仲介跟我要4,000美元,我們越南仲介都要接受,」阿義的語氣裡沒有指責,倒是有欽羨,「反正最後這筆錢都算在工人的總收費用。」他的說法符合中山大學社會系教授王宏仁的研究,他曾經訪問近20位台灣與越南仲介,發現台灣端從跨國勞動力的分潤拿走6成。
為了拿回這筆海外仲介給的回扣,台越兩地的仲介體系,發展出一套規避國際洗錢防制的手法。在越南那條著名的勞務街裡,專門輸出勞工到台灣的仲介公司與到日韓的相當不同,他們大多是小型的仲介公司,向國營仲介借牌經營,辦公室隱藏在公寓或民宅裡,樓下是台商經營的進出口貿易商,樓上是同樣由台灣人經營,專做貸款給外勞的財務公司,三者之間繪出一條精妙的轉手路徑。
當中的關鍵要角是借貸給移工仲介費的貸款公司,許多是由台灣人出資,再由當地人掛名設立。我們在採訪時接觸一位貸款公司背後的台灣老闆,親眼所見這位中間人的保險箱小金庫裡,隨時存放著一摞摞台幣、美金、與越盾現金。當越南仲介要將這筆海外的回扣金匯回台灣時,他們在越南拿美金給這名中間人,由他匯給台灣的白手套,再從台灣銀行帳戶匯給台灣仲介。這筆錢跨國多次轉匯後,讓兩地政府都難以追蹤,從而削弱打擊高額仲介費的努力。
這條跨國移工供應鏈裡,買賣的是勞動力,在不少仲介眼裡,就像其他買賣襪子或電子產品零件一樣沒有區別。
不過,工人終究不是工廠裡批量生產的產品,當越南勞工赴台工作意願降低,近年來台灣及越南仲介得費更大力氣,欺瞞、哄誘工人來台。
當一名越南工人決定要出國工作,第一個接頭的人是「牛頭」(sponsor),他們替移工與仲介公司牽線。不過,今日的牛頭不再是村子裡的熟人,更多是活躍於社交媒體的「網路牛頭」,他們在Facebook張貼招聘訊息,如鯊魚在無邊際的網海裡狩獵目標。
23歲的R是一名活躍於網路上的牛頭,他的臉型削瘦,瀏海遮住半張臉,剛從台灣回越南不過半年,前一份工作在越南仲介公司當翻譯。「經理會把台灣仲介發來的聘工表交給我翻譯,叫我在加班時數這欄寫每個月60小時,」他補充道,「可能本來只有寫『一般』、『依公司淡旺季而定』。」
仲介公司會張貼出更多海外工作的細節,而加班時數成為評估工作好壞的基準,移工們願意為此多付錢。不過,加班時數是求職中少數無法被擔保的事,尤其在這條產業鏈裡,從工人到台灣雇主之間,需要經過三個中介者:牛頭、越南仲介、台灣仲介,每個人都有捏造加班時數、抬高仲介費用的動機。
一項常見的詐騙手法,便是在網上張貼假的工作資訊。為了讓產業鏈上的工人保持流動,不可能等到台灣仲介發出聘工表,越南仲介才開始找工人,「網路上有很多假的聘工表傳來傳去,加班時數跟工作都是假的啊,」R的表情有些得意,他們都是這場遊戲的玩家之一,利用窮人迫切翻身的弱點,先把工人招到手。
記者在河內遇見的越南仲介,不少人都拿出移工的薪資單佐證,有張薪資單一個月的加班時數高達160小時,當月薪資5萬2,是相當罕見的工作單,但仲介的話術把極端案例變為常態,將薪資乘以12(個月),告訴工人去台灣一年可以賺到新台幣60萬元,即使仲介費付7,000美元都划算。
儘管台灣與越南政府都有規範仲介費用,但只要為數眾多的中介者從中操縱資訊,就能使灰色的收入空間繼續存在,並讓所有的監管手段都效果不彰。
當人權團體質疑台灣的高額仲介費時,勞動部對此回應很一致:「我們有建議來源國收一個月的薪資,但仲介費是在越南收的,我們也很難介入,」薛鑑忠說。
台灣製造業9成是中小企業,多數是難以仰賴資本實現自動化,必須維持勞力密集的產業,靠外籍移工撐起底層的勞動力。無庸置疑,台灣的製造業需要移工,不過,我們還有吸引移工的條件嗎?
台灣仲介在回答這道問題時,不少人的表情有些尷尬。「我想是人權啦,」胡中裕想了一下說,「我們現在都跟國外的仲介說,你們叫工人放心來台灣,台灣現在講究外勞的人權啦。」
畫面拉回越南河內,日語學校裡的宿舍,黑壓壓的人頭,聚集了30多位年輕男女,看上去只有18、19歲,他們眼裡閃耀的,盡是對日本的嚮往。唯一會說中文的,是舍監W,去過台灣工作3年,「這裡沒有人要去台灣工作了,」他尷尬地說,「我也不想回去了,⋯⋯我在打工存錢,等存夠了錢,我也去日本。」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報導者》授權(RFA)中文部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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