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坐落在高雄老透天的「咖黑咖啡」,視線總先被門口生機勃勃的多肉植物吸引。這裡是咖啡店,也是安置機構兒少與藥癮家庭的據點,每當快被孩子們氣到理智斷線,綽號「黑面」的店長蔡宜廷,就會拿著手沖壺到外頭為植物澆水,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當初以丹麥幸福流「hygge」庇護所的概念開店,現在卻常提醒自己要把日本接納不完美的「侘寂(侘び寂び)」哲思放進心裡。孩子的生命裡有太多人來來去去,據點想做的是接納孩子的真實,長期陪伴。這是一份走進孩子生命的慎重承諾,在充滿挑戰的陪伴現場,爭吵有時,療癒有時,疼痛,並快樂著。
這間咖啡店,同時是高雄市立大同醫院與高雄市毒品防制局合作的藥癮家庭服務據點。藥癮家庭、有經濟或生活困境的脆弱家庭、正在安置中的兒少、準備從安置機構自立生活的少年,或是社區民眾,都能來參加共餐與體驗活動。大同醫院醫療團隊在診間遇到需要人際支持的個案時,也會邀請他們一起來。
自從去年(2021)中旬讓咖啡店成為據點,從辦活動出發,到生活支持與陪伴、發現問題時聯繫個案的社工,或轉介大同醫院評估醫療需求,33歲的黑面,生活有將近一半的時間被這群兒少與家庭占滿。「我曾經陪孩子找出家的阿媽,陪找租屋、跟房東碰面。這個月底,要帶一群安置機構的孩子到墾丁騎單車跨年。」
這大概是全台灣外務最多的咖啡店。從經營一間社區小店到走進兒少生命,一切源起,是2020年高雄市立大同醫院與安置機構少年的腳踏車冒險治療。
大同醫院小兒科主任周柏青,當時與醫院團隊花半年時間為孩子做單車培訓,利用暑假帶著11位兒少,從高雄騎行400公里到花蓮市;除了讓兒少從中學習團隊合作,也在活動過程觀察兒少的身心需求,提供進一步醫療協助。
熱愛單車運動的高雄市阮綜合醫院身心內科醫師林奕萱,也在那時應周柏青之邀,從這趟花東之旅開始,加入長期陪伴孩子做單車冒險治療的行列。她回憶:
「周醫師當初找我談,說這群機構的孩子,在生命中有很多來來去去的人。醫事人員、社工、機構裡的生輔員、出現一次就消失的大人⋯⋯他希望我們能是一個持續性的存在,讓孩子的穩定度再高一點。」
這趟單車之旅,讓團隊人員與這群少年培養深厚的信任關係。不過安置兒少總有結案的一天,因此周柏青想在社區裡設置據點── 一個不管孩子發生什麼事,都能來歇腳聊天的地方。
2021年,大同醫院團隊承接高雄市政府毒品防制局的計畫,在高雄醫學大學旁的巷子成立藥癮者家庭服務據點。為何是更廣泛地協助「藥癮家庭」,而非單單協助「機構兒少」,是因看見孩子的生命脈絡。
周柏青觀察,當一對藥癮父母入獄,若兒女沒有其他安全的照顧者,就會進入安置體系。有些家長觸犯長刑期的毒品重罪,或因藥癮反覆復發入獄,孩子都被安置到成年了還在服刑。在機構、社工、學校等跨網絡的個案討論中,也可看到一些家庭支持功能不足的兒少,旁系親屬或手足是藥癮個案。這些孩子,有的在母親肚子裡就成為「毒寶寶」,或者出生後因照顧不良,衍生眾多身心或行為議題。
- 年滿18歲,結束安置1年內者。
- 結束安置逾1年,仍有必要提供自立生活適應協助者。
- 其他經受委託之安置教養機構、民間團體或其他單位轉介,有需要自立生活者。
一些公部門或民間NGO團體,其實也有辦理或委託藥癮者或藥癮家庭的服務據點和例行活動,形式皆為融入社區,但目標各有不同。有的從自立復歸出發,支持藥癮更生人工作機會;有的透過聚會為彼此打氣;咖黑據點秉持預防勝於治療的概念,希望在藥癮問題出現前防患於未然,或給努力進步中的藥癮者家庭支持,以免他們回頭尋求成癮物質慰藉。若過程發現家庭或兒少需要幫助,或受到不當對待,就協助轉介相應資源。
由於服務對象包含不少機構安置的兒少,尋覓據點主人時,周柏青想起太太的研究所同學──身兼咖啡店主人與心理學講師的黑面。
「據點主人的人格特質很重要。太拘謹,孩子覺得你是在兇什麼?太沒界限,又會被吃死死,」周柏青認為黑面擅長與不同類型的人相處,又喜歡嘗試新東西、願意釋出部分店裡的時段給孩子活動,正是他要找的人。
「我一聽,就覺得是我想做的事,」黑面說。
黑面高二那年,生意周轉不靈的父親帶著母親與2個妹妹跑路,沒帶上他,理由是要讓家族裡比較會念書的他好好升學,讓他感到非常受傷。由於想了解自己、了解如何面對創傷,他就讀高雄醫學大學的心理學系與心理研究所,主修正向心理學,這為他帶來很大幫助。
他認為醫院或諮商室的生活不適合自己,與人群互動才是他的舒適圈,後來因緣際會到工作坊講課,成為正向心理學講師,還斜槓開了咖啡店。後來他與父母慢慢把話說開,但想推廣心理學知識的初衷沒變,決定做據點,也是希望透過與人的互動,把開心帶給別人。
當然,這是據點開張前的想像。
「開始做據點後,你以前那些正向心理學、正向教養的訓練⋯⋯,」我們好奇追問。 「都被摧毀了。」黑面開玩笑地說。
與少年相處後,黑面發現一個出乎他意料的陪伴挑戰。
「只要孩子還在網絡內,遇到狀況我們都接得住。弔詭的是,他們比一般孩子經歷更多事、某些地方更敏感纖細,卻比同齡的孩子更沒現實感。」
察覺這情形的不只黑面,一些接觸過安置機構兒少的工作者也發現,一些孩子缺乏與其年齡對應的社會認知,例如不知道看病要帶健保卡、租屋要準備2個月押金。
某次林奕萱與一位被安置在高雄某機構的小五兒少聊天,對方說想去台北市立動物園。林奕萱問他要怎麼去?回答是搭計程車。「這答案代表的是,他可能缺乏生活某方面的刺激,至少小五的孩子,要知道火車吧?」
黑面推測,人手吃緊又流動率高的安置機構,雖不見得能給每位兒少細膩陪伴,但在食衣住行都能滿足需求。若安置時間長,習慣外界的資源投入,「對某些孩子而言,許多事就會變得理所當然。」
有次一位從機構自立的少年威皓(化名)跑來咖黑躲債,說急著要找工作,還喊著頭皮癢、想洗頭。黑面找認識的心理師帶來洗髮精,聯絡2位願意幫忙介紹工作的社區友人,威皓這時又喊沒錢吃飯,結果跟隔壁小吃店點了2碗麵沒拿,帶著黑面給的錢跑了。
「2個要幫少年找工作的人被放鴿子,被少年捲款的我,跟心理師把麵吃掉。結果威皓隔天又若無其事晃進店裡,我氣炸,為什麼能這樣糟蹋別人的一片好心!」
宜佳則在這樣的理所當然裡看見一股憤怒。許多被家外安置的兒少,心中常有「做錯事的不是我,為何我回不了家」的被虧欠感。「或許孩子會覺得,你們剝奪我的家,給我這些是應該的。」
光是為威皓建構要靠自己努力、不能將他人好意視作理所當然的概念,黑面與宜佳就快說破嘴皮。當威皓進步,稱讚尺度也要拿捏得當。「後來威皓終於穩定工作半個月,我們給肯定,但不能過度吹捧。發現他開始得意忘形,就給他一點現實感,告訴他,其他少年已經工作2、3個月,你這樣不算太久,不過跟你自己比,真的有進步。」
單是揣摩相處之道,黑面與宜佳就花費不少心力。過程中,有時會不慎觸發孩子的情緒地雷。
例如孩子會在共餐時段端出各種創意料理,像是生玉米泡白醋跟醬油,還攪一顆皮蛋。黑面說,「當你稱讚看起來不錯,他們會說你敷衍;露出不敢恭維的臉,他們又會受傷,有次就有孩子冒出:『你是不是嫌棄我沒有家?』」
另外一次,宜佳統計共餐名單時,忘了把一位有報名的孩子寫進去。孩子覺得宜佳不重視他,對她狂飆髒話。每當她試圖解釋,孩子就要她閉嘴。
黑面與宜佳都清楚,這些激烈反應、偏差行為、刻薄話語、把別人的善待當作理所當然,無論刻意或無意,都連向過往的成長傷痕。黑面心想,這些來到據點的孩子,尤其是邁向自立的兒少,再往前一步就是現實社會。若他們沒有覺察自己的行為、做出調整,直接跟社會對撞,恐怕會滿身傷。
因此,黑面把咖黑定位為兒少進入社會前的中繼站。這個中繼站的定位,不是介於「機構」與「社會」這2個場域之間,是介於「助人工作者」與「現實世界裡的人」這2類角色之間。
他說,兒少身邊的助人工作者,常以理解、包容、關愛的角度應對他們的激烈行為,但他希望讓兒少看見普羅大眾對這類行為舉止的反應。當孩子在據點發脾氣,他會試著找出情緒爆點,有時也會有話直說,點出孩子的行為與態度問題。若脫序情況太嚴重,他仍會責備,也曾氣到跟少年爭吵,不過吵完後,會找機會跟孩子溝通這些情緒與爭執從何而來。
對宜佳來說,身為助人工作者,她不能比照辦理黑面的角色定位。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好脾氣的鄰家大姊姊,前一份工作是協助早療兒,與現在的工作強度天差地別。當孩子指著她大罵三字經,嗆她什麼時候要離職,她常自問,一位專業社工能如何自處?
幸好咖黑背後,有大同醫院的醫療團隊。她這時會去找心理師聊聊。心理師提醒,兒少是她工作的對象,不是從中找溫暖的對象。種種尖銳的攻擊,可能是想試探眼前的人會不會被嚇走、能不能成為放心討論事情的對象?理解兒少的行為脈絡,會讓宜佳比較釋懷。
來到咖黑的少年,又怎麼看待這個據點的存在?
今年底,咖黑邀請機構兒少一起到市集擺攤,賺取零用金,建立理財觀念。我們在市集遇到剛從機構自立、被社工介紹來咖黑參加活動的18歲瑾萱(化名),她一出現,就把高職的休學申請書遞給黑面看,說她正在跑休學流程,想去找工作。
與孩子相處久了,黑面與宜佳常成為他們的生涯諮詢對象。瑾萱就讀高職3年級,再一學期就能畢業,黑面與宜佳的第一反應,不是勸她把書念完,而是聽她說明想休學的原因,以及之後的打算。
「(咖黑)這裡的人不會覺得我是小孩、沒有自己的想法。我們這個年紀最需要的是被認同跟理解,不是沒聽我們說,就一味批評我們的選擇。」
瑾萱說,讀書不是她現階段想做的事,既然在教室無法定心,不如先休學一年去工作,以後想讀再回去讀。
單親撫養瑾萱的母親從事八大行業,晚上常為了工作把女兒獨留在家。因此從5歲開始,瑾萱就因為屢次被通報,在寄養家庭、安置機構與原生家庭間流轉。回想住在家裡的記憶,瑾萱說,母女倆非常相愛,吵起架也非常驚人。每次吵完,母親就會把大哭的她抱到腳上,用棉被緊緊包著,抱在懷裡輕輕搖晃,唱起自己編的歌。後來母親在她國三時猝逝,當時在機構安置,沒見到母親最後一面的她,一直記著這股擁抱的力度與溫暖。
在那之後,瑾萱不斷透過交友軟體找愛。每當與男友吵架,沒人可傾吐的難受,化為她手臂、大腿上深深淺淺的自殘刀痕。「現在認識宜佳,她會認真聽我說話,分享她的想法。以前我沒有這樣的朋友,其他人聽到我的感情困擾,總勸分不勸和。」
「對嘛,她晚上11點傳訊息給我討論感情,」宜佳在旁邊笑著接口。
「我現在跟男友吵架,第一時間就跟宜佳講,」瑾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目前咖黑穩定服務的個案約45人,機構兒少與自立兒少占超過一半。從待人處事、金錢觀、職涯規劃、感情問題,到最基本的洗澡、剪指甲等生活自理,兒少林林總總大小狀況,累積起來是龐大的情緒勞務。與孩子之間累積的信任、共享的快樂與悲傷,成為黑面與宜佳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雖然孩子不一定會明講,但從一些小事,可以看到他們想回饋,」黑面說,有時候,孩子會帶著他們覺得據點需要、但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東西來,例如一捆大型舞台才用得到的麥克風音源線,或每天從打工的餐廳帶來十幾顆水煮蛋。說起這些讓人滿頭問號,又倍感窩心的小驚喜,黑面與宜佳總是笑得非常燦爛。
見面時頭疼、離開時想念,成為據點人員矛盾又真實的陪伴心情。「有位會固定來據點的機構孩子,後來被親屬接回家照顧。他在的時候讓人頭很痛,感受太強烈;沒出現之後,又會覺得生活缺一角,」黑面說。
有孩子因為穩定的信任與依附感出現移情現象。某次共餐,一位父親過世的自立少年,用圍裙綁帶將黑面跟他綁在一起,問黑面要不要收養他。
黑面與大同醫院團隊的心理師討論,「心理師請我跟少年說清界限,說我不是他爸,但據點有很多人,給他的關心、協助不會少。可是,這好像要我再次提醒少年他父親過世的事實,真的好難說出口。」
進入自立的少年,外表看似成熟,也有工作能力,內在仍有許多情緒議題未解。這讓周柏青感到擔憂:
「光看找到工作與否、生活穩定與否,這樣的自立指標是不夠的。少年的心理需求沒被承接,以後仍可能出狀況,不過社工案量大,很多時候力有未逮,很難顧到這塊。」
扎根社區的據點有賴鄰里支持,幸好多數鄰居抱持正面態度。「我們去買便當,老闆會幫我們裝特別多飯;有時孩子喧鬧搗亂,我們向鄰居道歉,對方溫和提醒我們好好教,別讓孩子走偏就好,」黑面說。
高醫大的學生、高醫大附設醫院的醫事人員,會不時到店裡聊天,為黑面與宜佳紓解壓力。還有因為各種活動相識的心理師、社工師、醫師、影像工作者、社區民眾不時出沒,陪孩子聊天、打球,帶單車冒險治療,為據點提供食材、準備餐點,幫自立少年介紹工作。今年,咖黑多了一個姊妹據點「小宴事」甜點店,是一位社工的妹妹經營,邀不同行業工作者到小宴事職涯分享,讓孩子看見未來的可能。
不過,黑面與宜佳心中仍常浮現幾股糾結:耗費這麼龐大的心力,一些孩子的表現為何不如預期?萬一付出這麼多,孩子還是走偏,怎麼辦?
去年度的咖黑據點社工許書寧離職後,現在以社區民眾的角色,不時回到咖黑與孩子互動。有次她看到黑面煩惱地為店外植物澆水,與他聊起「侘寂」的概念。這套欣賞萬物本質的美學,讓黑面覺得很受用:
「書寧說,每個孩子都有不完整、不完美的一面。不妨回歸陪伴本質,如果已經盡力,就接納它自然發生的結果。我聽了,就覺得放鬆很多。」
今年10月,由於原房東不續租,咖黑搬到高雄市政府四維行政中心旁的小巷子。新據點是空間更大、活動區域更廣的透天厝,黑面與木工師傅討論後,運用舊門板、舊窗框釘成幾張桌子。沾染歲月痕跡的木料,油漆斑駁,有著碰撞與缺損的痕跡,黑面覺得跟據點的本質很像。
「孩子的過往總有磕磕絆絆,當他們來到這裡,我們幫忙找到合適的位置,為人生下一階段做準備,產生新的價值。」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