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趨複雜的安置兒少身心狀況,已是相關領域工作者的共同煩惱。衛福部統計,2成家外安置兒少有身心障礙、發展遲緩等特殊需求,此外還有類型多變的行為議題,反覆挑戰照顧者的照顧能量。
安置兒少激烈的外顯行為,可能源自過往的成長傷痕,光憑耐心關愛已無法滿足需求;然而專業知能仍在追趕,兒少的親屬未必有能力照顧,逐年老化的寄養家庭亦然。無處可去也回不了原生家庭的孩子來到機構,當機構能量過載,便又轉換到下一個。有3成的安置兒少,就如浮萍般在不同家庭或安置處所之間流轉;轉換3次以上的兒少,實務上認定為「難置兒」,他們感到不斷被拋棄,也漸漸磨去對人的信任⋯⋯。
雖然阿致已在身心科就醫,但改變有限。來到機構第二個月,他與室友大吵後到頂樓作勢跳下,小萬拉住他時被打傷。剛到機構服務一年半的小萬,雖感到機構的兒少普遍帶著多重身心議題,卻是第一次遇到這麼高張力的個案。現在機構考慮將阿致轉出,心力交瘁的小萬也在思考能在這行撐多久。
小風從幼兒園起,就因目睹重度憂鬱母親輕生被通報。社工曾為媽媽轉介醫療資源,但悲劇差點發生後,小風就此被安置,踏上「難置兒」的旅程。
來到新環境,小風會先乖一陣子,幾個月後開始激怒照顧者,用意在測試對方是不是真的會對他好。但他無法拿捏測試力度,照顧者無法消受,換過幾個寄養家庭,小風開始在機構間輾轉,且開始浮現高強度的自傷、傷人議題。對他來說,他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畢竟他這麼信任、這麼愛的母親,差點帶他結束生命;而那些承諾要照顧他、愛他的大人都是會變的,先跟他要好幾個月,之後就把他踢走,或直接崩潰。
「在社區工作愈久,愈發現這些(複雜性創傷)的孩子像在走旋轉門,你會在各種不同場合遇到他,例如在轉換機構的環境銜接、出狀況時的密集心理治療⋯⋯他們會一直出現。」
這些伴隨偏差行為、情緒障礙或特殊疾病的兒少,原本就不容易找安置處所,安置一段時間後,還有很高的機率因照顧困難被轉換,被轉換3次以上的「難置兒」,比率從2018年的0.3%,提高至2020年的1.8%。
歷經童年逆境的孩子原本就需細膩照顧,但實務現場的量能卻明顯不足。
為扭轉雞生蛋、蛋生雞的循環困境,衛生福利部社會及家庭署(簡稱社家署)從2019年起開辦 「家外安置兒少替代性照顧資源強化計畫」,輔導14縣市建置涵蓋早療、特教、精神醫療、物理及職能治療、醫療照護、心理諮商等專業人員的跨專業評估小組,增強寄養家庭及安置機構照顧量能。鄭品芳與高雄大同醫院的夥伴,因此更深入地走進安置機構兒少的生命。
早在社家署的計畫上路前,大同醫院小兒科主任周柏青就與夥伴進入機構做外展服務。走近安置兒少的生活場域,讓他把孩子的生命經歷看得更完整清晰。
10年前,擔任住院醫師的周柏青,遇到一位因急性腎衰竭被緊急送醫的國小女孩。女孩的老師很早就注意她異常消瘦,但認為她父母都是醫護人員,應該不會有虐待問題。事實上,每當女孩不聽話,父母就將她反鎖在房間不給吃喝,理由是要她反省,看她能不能變得跟姊姊一樣優秀。
在醫師養成過程,周柏青接收到的觀念是專心治好病人,家庭工作交給社工;但這個案例讓他看見,孩子的傷,背後有整個家庭的脈絡。後來他先後在高雄市「兒少驗傷醫療整合中心」與大同醫院小兒科服務,接手的每個受虐案件都讓他更確信,要看見家庭成員的互動關係,才能跟社政系統合作,真正幫到這個孩子。
有時一些安置機構的兒少會被帶到小兒科門診,他看到各種創傷長成的「果」,卻很難全盤了解前端的「因」。既然機構被定位為替代性家庭,他想更靠近地觀察兒少身處的「家庭環境」。因此在5年多前,他與心理師、社工師、職能治療師組成4人團隊,透過高市社會局的實驗性計畫進入機構,為孩子做複雜性創傷心理評估。
後來中央的「家外安置替代性照顧計畫」與「早期逆境少年支持輔導創新方案」上路,團隊成長到20人,幾乎跑遍全高雄10多所安置機構。他們在收容0到2歲的機構為孩子做早療;定期進中途之家開會、辦適應療育團體,檢視孩子是否出現急性創傷;在孩子轉換新安置環境時去做評估,帶上有助於適應或照顧的訊息。他們也為安置兒少帶活動或團體,把觀察到的兒少狀況與需求回饋給機構;遇到較棘手的個案,若機構願意,則會協助團體督導,討論合適的解決方案。周柏青強調:
「我們不是要取代機構社工與生輔員,是知道老師的能力可以做到哪裡。萬一遇到超出能力的情況,可以幫忙補位。」
為什麼進入機構這麼重要?身為與周柏青率先進機構服務的「元老」之一,鄭品芳說,因為很真實。
例如在機構帶遊戲治療,孩子們從活動一開始,就為了誰能先選自己的代表顏色爭先恐後。每個孩子都有需求,想被看見時就有競爭。這時可以看到大孩子打小孩子的手,接著一位大姊頭出來管秩序。現場亂得像侏儸紀公園,卻清楚浮現其中的生態系,「亂,但『真實』。」鄭品芳表示:
「『真實』這件事非常重要,若把孩子帶出來就醫,在不熟悉的環境,他們會顯露假我、具社會性的我。得先確定、討好,過一段時間,覺得眼前的人可以信任,真我才會出來。進機構,就是直接看到真實的樣子。」
經評估需被帶離家庭的受虐兒少,第一時間會被緊急短期安置(簡稱緊安),期間3個月,頂多半年。在這階段,受創的孩子就常浮現棘手的外顯行為;但若處遇得當,就有助後續返家或較穩定地前往中長期安置。
聖功修女會承辦成立的高雄市小星星家園,是兒童、少女及婦女緊急安置的中途之家,收容的21名安置兒少,特殊需求比例超過5成。2019年,小星星家園成為第一批與大同醫院團隊合作的安置機構。家園主任柯玲蘭表示,過往對緊安的理解,就是給孩子穩定生活,因為孩子很快就會到下一個處所,而安置時間有限,很難於短期介入處遇。但聖功修女會根據曾設置中長期安置機構的經驗,發現孩子若沒有在安置第一時間妥適處理,有很大機率會對系統感到憤怒,與工作人員嚴重對立。所以機構想做的,是想讓孩子在緊安階段知道自己怎麼了、之後可能往哪裡去。
憤怒與困惑,是許多孩子剛被移出家庭時的普遍感受。機構社工發現,就算許多孩子被匪夷所思的方式對待,依舊渴望回家,甚至歸咎是自己錯了,才會被爸媽處罰;要不就是滿心怨懟,明明錯的是爸媽,為什麼離家的是自己?
「他們其實隱約明白家裡出了什麼事,不想怪家人,就對我們宣洩情緒。」
砸壞桌椅、過度壓抑、要脅跳樓、摳傷自己給老師看⋯⋯柯玲蘭表示,以前就知道孩子的行為有其原因,但不見得會主動挖開,因為不確定是否有辦法善後或改變。醫療團隊會到機構帶適應團體;一些沒有身心障礙手冊,但有明顯過動或情緒障礙的孩子,可先評估能否先在心理衡鑑前做個別治療,讓孩子及早受助。
有了醫療團隊協助,同仁多了解孩子,就能幫得深入。有位3歲個案讓小星星社工李文慈印象深刻:孩子剛進案2週,某次生氣,哭到一半突然冒出國罵,推測可能複製了阿公的發語詞;但之後孩子開口就是髒話,無法溝通。醫療團隊的語言治療師判斷,國罵總出現在孩子生氣的場合,孩子應該不知道文字的涵義,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情緒。當引導孩子找到合適的替代語言,大約3週後,說髒話的頻率明顯下降。
柯玲蘭指出,結合合適治療,為孩子的衝動行為尋找替代方法,對小星星來說是重要的照顧策略。例如在情緒湧上時,以進房間冷靜替代砸東西;希望換取關注,能以說出需求取代自殘。透過反覆揣摩孩子的真意,以及在生活中的不斷練習,讓孩子明白暴力無法達到目的,或成為愧疚時的卸責手段。
「我們也會告訴孩子,他很好,只是表達情緒時用錯方法。老師有點氣,但還是很愛你。」
柯玲蘭表示,大同醫療團隊對小星星工作人員而言,是增能與支持。「合作的最大好處是,我們接觸過同一個孩子,有共同的認識和理解,溝通出確實可用的照顧方式」。
困難的照顧現場,常讓照顧者感到挫折。例如孩子剛答應不再打人,一轉身就故態復萌;經過語言治療師測試,發現孩子是在仿說,不是真正理解照顧者的話。不過,依據發展與障礙不同,同樣是仿說,有些是聽不懂而單純附和,有些是不敢反駁、虛應故事的避禍手段,得找出適合的方式與孩子做有效溝通。「這幫我們生輔老師釋然,知道孩子不是故意針對、不是教不會,這對老師來說很重要,」柯玲蘭說。
帶入創傷知情概念、提升會談技巧;將所有孩子的訊息透明同步,避免讓孩子從工作人員身上感到差別待遇或試圖爭寵;與孩子討論包括戒尿布等所有細微的照顧方式,避免用規則管教⋯⋯這是柯玲蘭與機構夥伴這3年建置的有感改變。哭著進機構的孩子,離開時開始期待未來,就算不是回家,也能在下一個安置處所等待爸媽準備好,接他回去生活。
柯玲蘭表示,當然有些孩子離開小星星後就回復原狀,起先會讓他們很迷惑,不知道投入心力的意義何在,但大同團隊的老師告訴他們:
「至少孩子在這裡被愛、被尊重過,這些珍貴的能量,可能會在人生某一階段發芽。這是給我們很重要的提醒。」
「我們有些孩子比較木訥,但對心理師帶活動的回饋很好,比較敢表達,會說出平常不見得願意分享的心情,讓我認識不一樣的他/她們,」生輔員洪翠妤說。
這所中長期安置機構目前收容25位兒少,將近一半有過動、智能障礙、語言障礙。紅十字會育幼中心社工組長林瑛凰表示,其實還有許多認知理解能力介於邊緣的小孩,沒有身心障礙手冊或特定疾病診斷,由於正確接收訊息有困難,會因反覆犯錯感到挫折,大人用一般角度去教養時,也會忽略他們的先天限制。也曾有兒少在安置過程憂鬱症病發,多次試圖輕生,機構的能量無法負荷,只好與孩子充分溝通後轉出。
紅十字會育幼中心收容的孩子,有3成已安置超過5年──除了部分是因父母入獄,家庭完全失功能;也有一些家長自己也有藥癮、精神議題,無力照顧孩子的身心狀況,兒少留在機構,反而有機會接受醫療。
「當然中央希望可以壓低孩子在機構的年限,可是我覺得非常困難,」林瑛凰自問,家庭重整要到什麼狀態才算準備好?評估可以返家後,能持續穩定多長遠?所以機構得在孩子安置期間,盡量賦予孩子自我照顧的能力,與對外求助的能力。
中長期安置的孩子年齡較長,常會遇到青春期、性議題、或因無法返回原生家庭,需要輔導自立等多元需求。紅十字會育幼中心收容較多有受虐、疏忽經驗的兒少,因此還有較高的諮商需要,從前會外聘心理師進機構協助,或帶有立即諮商需求的兒少外出就醫,但畢竟資源有限,會以急迫者優先。紅十字會育幼中心與大同醫院合作,讓心理師有機會透過每週的定期團體或入校會談,讓兒少的多樣性需求更有機會被覺察,並更早進入醫療協助。部分不適合透過口語協助的智能障礙兒少,也能請職能治療師帶領操作道具媒材進行療程。
生輔員邱雯舲表示,目前紅十字以小家形式照顧孩子,每家大約6人,照顧上雖能比早年大團體式的機構生活細膩,但畢竟還是一對多,不見得能即時發現孩子的需求,或有些孩子把情緒藏得很深,累積到一定程度大爆發。有心理師的即時介入,引導孩子說出心裡話,搭配機構社工對孩子原生家庭的了解、生輔員與孩子相處時的觀察,更能準確對症下藥。邱雯舲說:
「最重要的是,兩位心理師聽到我們描述照顧難題,第一句不是教我們要怎麼做,是先跟我們說『老師辛苦了』。提醒我們能怎麼穩住自己,再去接住小孩的情緒,這樣的話語,對我是很大的支持。」
然而,並非所有合作都像小星星、紅十字一樣順利。周柏青記得第一年進機構時,有些機構無法接受醫療端的調整建議,或者主事者並非專業人士,欠缺從根本解決兒少問題的動機。當團隊發現機構沒有改變的意願與量能,就會跟主管機關反映。「以我們的角度是希望孩子正向發展,但機構無法理解,覺得我們是來監督的警察、是跟他們搶小孩。發現孩子會向我們抱怨機構,就不讓孩子出來。」
「系統間的工作,有時比跟孩子工作還辛苦,」鄭品芳說,當系統工作密切,孩子就會進步很快,不過現實是,每個人對處遇的期待不同,例如有人對心理治療的期待,就是要把孩子修好,怎能孩子回去還在生氣?也有機構為符合社會局期待,挑幾位個案給團隊處遇,表面一套、實際一套,就會看著孩子愈來愈糟。
累積這麼多觀察,周柏青發現很多安置兒少的問題是因為照顧不當被激出來的:
「沒看到孩子缺漏的需求未被補足,只看到對立反抗行為,就標籤為『難照顧的孩子』。有些高壓對待或羞辱貶抑語言,如果我是兒少,可能會有同樣的激烈反應。」
要終止難置兒在系統中持續流轉,仍得從兒少的醫療、照顧者的知能提升雙管齊下。因此去年(2021)甫通過的「兒少替代性照顧政策」,在強化安置機構照顧品質上,仍回歸「人」與「錢」兩大需求,主要內容涵蓋:
- 增加生輔、保育員補助人數
- 依兒少特殊需求建置分級補助,提升工作人員照顧知能。
- 對收容特殊需求兒少人數過半的安置機構,全額補助社工、心輔、職能治療等專業人員服務費
- 為嚴重情緒困擾的兒少發展短期住宿治療服務。
補足實務現場的需求,希望在生命中歷經動盪的浮萍兒少,能有個暫時停泊修整的港灣。
考量難置兒的前因是兒少有複雜身心議題,導致照顧者無力負荷,讓兒少一再轉換安置處所、一再適應新環境的苦果。新北市政府2017年取經香港兒童之家,委由基督教芥菜種會招募、訓練照顧者,以社宅作為「類家庭」,照顧家庭變故、受虐、失依,且身心議題複雜照顧不易的兒少。秉持「孩子不動,大人動」的原則,當照顧者無法或有其他人生規劃不再照顧,是照顧者移出,不是兒少,是目前較能有效回應難置兒一再轉換處所的模式。
新北市社會局長張錦麗表示,新北市注意力不集中、過動、需早療的安置兒少達3成,亟需密集照顧人力與跨科室的醫療資源,不適合住在機構,對寄養家庭也是沉重負荷。正好社會局人員到香港參訪,帶回當地社區家庭式安置的經驗,「這讓我們思考能否拿出公部門房舍,讓家裡沒有合適照顧處所,但有心、有能力的人加入照顧難置兒行列,並由社會局提供更多支持服務。」
「類家庭」率先於三重社會住宅啟動,接著陸續在林口、永和及新店拓點,目前有21戶58床。兒少開案後經精細體檢,判斷有早療等特殊需求,就會盡可能直接轉介到類家。迄今類家照顧的50位孩子,包括失聰、受虐導致失明、先天性疾病、藥癮寶寶等,除了少數出養或戶籍轉往其他縣市的個案,都仍在類家生活。
基督教芥菜種會安置處主任陳黛羚說明,類家庭的照顧角色有3種:
- 兒少的「主要照顧者」
- 支援主要照顧者喘息的「支援者」
- 協助家務的「協伴者」
相對於機構的專業人員流動率高,且有輪班制的規定,類家雖鼓勵主要照顧者要有休息與喘息的時間,但補位的支援者與協伴者,都是固定的熟面孔,例如主要照顧者的親友或其他類家庭成員,營造穩定的家庭感與依附感。
由於主要照顧者得住進社宅,對生活帶來很大改變,陳黛羚坦言人力召募不易,目前仍以教會人際網絡互薦為主。事前會透過面試了解對方的教養態度、能力、危機應變力、尤其是家人支持與否。審查通過後,照顧者須參加特殊兒少的親職課程,依照顧的兒少特質建置照顧環境。基金會不定時提供兒少成長所需物資,並協助社區家戶組織互助團體。
目前芥菜種會承接的類家庭有18位主要照顧者,均齡50歲,過往曾任護理師、教師、社工、警員、神職人員等。雖有勞健保與社會局提供的安置費用,但照顧者與芥菜種會沒有僱傭關係,也大都秉持社會奉獻心態投入照顧。目前只有2位照顧者,因健康與人生另有規劃的原因離開。
不過,這套類家庭照顧模式,是因公部門場地、教會人際網絡與社福系統後盾三項要素同步到位才得以成立,不易在各地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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